第 51 章 051

他们和京都高专的学生们告别,搭乘新干线返回东京。

夏油杰担心中原弥生腿痛,幸而这场雨非常短暂,只持续了半小时。他们还没下车,外面就放晴了。

到达东京时,已是早晨十点半,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进校园。

刚踏入学校,中原弥生就敏感地发现,相比两天前,校区内的一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摆在办公楼前的七八捧白菊。

白菊是葬礼才会使用的花朵。

看到那些重重叠叠的洁白花瓣,中原弥生心里一跳。在黑手党,如果同僚意外死亡,他们也会在死者平时工作的地方摆一束白菊,内敛地表达悼念。

有人死了。

中原弥生对此非常确定,但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后,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将这个论断说出口。

夏油杰等人显然很少直面同僚的死亡,还是让他们自己察觉吧。

一行人穿过校区,朝教学楼和宿舍的方向走去。

半途中,他们碰到了教务部的几名老师。夏油杰和灰原雄礼貌地向他们问好,他们则匆匆点头,甚至没有回答“早上好”,就提着文件箱离开了。

这几名老师的服装也和之前不同了。

咒术高专的教职工制服是通体黑色,但内搭可以自由选择。中原弥生记得,几乎每个老师都喜欢在制服里穿白衬衫,有些人还会配上花色领带,在单调的纯黑中增加一点个性。

然而今天,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纯黑的衬衫,领带也是黑色,简直像要直达葬礼现场。

没错,绝对有人死了。

中原弥生对自己的猜测愈发肯定。

家入硝子也是观察力很强的类型,待老师走远,她一边将藏到身后的香烟塞回嘴里,一边说:“老师们是不是都换衣服了?”

中原弥生点头,笃定地回答:“是的。”

“换衣服?”五条悟瞥向一名路过的辅助监督,他神经大条,并未发现他们的衣着有任何变化,“没有啊,他们不是一年四季都穿同样的黑色西装吗?”

中原弥生:“没你的事了,玩去吧。”

五条悟:“……”

家入硝子也逐渐猜出了原因,斟词酌句地说:“他们的衣服全都换成黑色,而且还人戴了领夹……可能要参加某些严肃的场合吧。”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冥冥从街角转过来,笑微微地说:“我在几十米外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冥小姐!”灰原雄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冥冥没说话,只是若有似无地微笑着。她依然是平时的装束,不过把脸颊两侧垂落的刘海梳起来了,一丝不苟地扎成高马尾。

“对了,硝子,我正在找你呢。”她拍了拍手,说,“有一具新的尸体到了,需要你查验。夜蛾也在停尸房,你快点过去吧。”

家入硝子衔着香烟的嘴唇不甚明显地颤

了一下。

她虽然不必出外勤,但需要配合总监部验尸。每到咒灵目击事件的高发期,她就会格外繁忙,每隔几天就要解剖一具尸体,一点都不比其他人轻松。

她熄灭香烟:“好的,我明白了。”

说罢,家入硝子向其他人挥挥手,转过身,快步朝医务室走去。

夏油杰闻言,感觉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他忍不住问冥冥:“是谁去世了?”

“四年级的班主任,田中。”冥冥无意隐瞒,如实相告,“昨天半夜,他在祓除一级咒灵的途中,被另一只咒灵咒杀,当成死亡。”

“……同时出现了两只咒灵?”

“是的。咒灵的目击地点是池袋,你知道,从池袋到新宿,那片地区经常出现大量咒灵。晚上视野受限,非术师又多,就更危险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总监部已派专员调查,大概中午就会公布报告。”冥冥拎起裙摆,也踏上鹅卵石小路,准备前往医务室,“节哀顺变。”

其他人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情各不相同。

五条悟颇为平静。

他出生御三家,自幼就知道,咒术师是一群将生命置之度外的人,如果不做出献上性命的准备,就无法成为合格的咒术师。

他经常听说某位远亲死亡、父亲的某个老友故去,从小到大,父母几乎每年都要参加亲友的葬礼。他很清楚,咒术师迟早会孤独地死亡。

七海建人隐晦地皱了一下眉。他是一个可靠的年轻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无法摸透他的心情。

灰原雄则恰好相反,他非常感性,尽管不认识四年级的班主任,却还是真情实感地伤心了。

他垂着脑袋,忧郁地说:“唉……没想到我们不在东京的时候,竟然有老师去世了,真让人难受……”

对于这个消息,中原弥生十分漠然。

只是一名NPC的死亡罢了,相比之下,他更在意这件事是否会对夏油杰产生负面的影响。

他看向夏油杰。

不同于另外四人,夏油杰认识田中老师。

夏油杰经常帮五条悟和家入硝子去办公室交作业和报告,他见过田中老师,偶尔还和他攀谈几句。

听到田中老师的名字,夏油杰心里的巨石变得更沉重了。

中原弥生察言观色,心情也变得低沉起来。

一年级上午没课,七海建人和灰原雄就返回宿舍了。

二年级还有一节社会课,他们来到教室,发现夜蛾正道在黑板上留下了“自习”的遒劲大字,笔触极乱,显然是在仓促之下写完的。

五条悟等人难得听话一次,没有逃课,回到各自的座位。

夏油杰默不作声地翻开一本笔记,他将书摊在桌上,不知是在看书,还是盯着字迹走神。

夏油杰低落的情绪引起了连带效应,中原弥生没有打破沉默,

而五条悟罕见地学会了读懂空气,也沉默不语。

教室内安静得像期末考前的自习室,直到半小时后,三人的手机陆续传出短信提示音,才恢复正常。

灰原雄给他们发了短信:[前辈,你们上课结束了吗?什么时候回宿舍?]

五条悟总算找到了话题,说:“你们呢,收到灰原的短信了吗?”

“嗯,收到了。”夏油杰话音刚落,课室内响起下课铃声,他便将笔记本收回抽屉内,“他好像在等我们回去。”

五条悟说:“我先给灰原发个短信,这家伙太奇怪了。”

五条悟:[找我们有事吗?]

灰原雄:[不告诉你们。来我宿舍!]

“他不肯说,只让我们去他宿舍,神神秘秘的……”五条悟放下手机,提议道,“我们回去吧?顺便看看灰原他们在卖什么关子。”

夏油杰和中原弥生都没有异议。

他们返回宿舍,放下各自的背包和旅行箱后,才来到二楼,走向灰原雄的房间。

灰原雄早就翘首以盼,朝他们挥手:“前辈!快过来!”七海建人站在他身后,无奈地环抱着双臂,一副兴致缺缺的神色。

夏油杰已整理好情绪,不再像之前那样郁结了。

他探寻地微笑着,问道:“那么着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七海建人是知情的,他正想开口,就被灰原雄捂住了嘴巴。

灰原雄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将门推开,说:“你们自己过去看看吧。”

东京高专允许学生改造宿舍,灰原雄就把原本的单人床搬走了,换成了上床下桌的款式。床上有一个巨大的宜家鲨鱼玩偶,下方的书桌则被不透光的黑布遮了起来,严丝合缝。

灰原雄尴尬地咳嗽一声,把鲨鱼玩偶往里面塞了塞,拉开黑布。

“请进。”他换上严肃的表情,说。

原来,这里被灰原雄布置成了洗照片的暗房。

暗房虽然狭小,但该有的设备一应俱全。黑布刚掀开,他们就闻到了显影液的气味,安全灯幽暗的光将宿舍染作橙红色。*

一条细细的棉绳横穿暗房,几十张照片已被烘得半干,用固定夹挂在细线上。

中原弥生粗略一看,原来是他们去镰仓时拍的照片。

有盛放的樱花和辽阔的海岸,还有灰原雄随机抓拍的单人照,以及大家在高德院前的合影。灰原雄拍照技术很好,有几张甚至可以充当商用明信片了。

灰原雄说:“我挑出最好看的照片洗出来了,合照每人都有一张——这是家入前辈的,请夏油前辈明天转交给她。”

几名少年挤进暗房,把不大的空间塞满了。

中原弥生想仔细看一看其他照片,可是五条悟堵在他身后,他甚至难以转身。

他只能对五条悟说:“五条同学,往后退一点。”

五条悟寸步不让。他神情紧张地盯着那些彩色的相纸,目光不断游移,

显然在寻找某张特定的照片。

他找到了目标。

那张照片挂在角落,相比其他色彩绚丽的照片,显得不太起眼。照片上,是并排坐在新干线上的中原弥生和五条悟。

中原弥生睡着了,斜靠在五条悟肩上;五条悟则一动不动,任由他将自己当成靠枕,神情紧张。

这是他们前往京都时,灰原雄趁机拍下的照片。

五条悟担心中原弥生看见,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将照片摘下来,塞进衣袋中。

“那张照片是谁的?”夏油杰试图制止,“我们都没看见呢,你怎么突然藏起来了?”

“谁都不是,没什么好看的……”

五条悟嘟哝着捂紧口袋,夏油杰几乎怀疑他要展开无下限了,只好作罢。

中原弥生也颇为好奇照片的内容,但这时,另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张照片拍摄于一大片樱花下,粉白的花瓣沉甸甸的,压着枝头垂下来。

照片上,五条悟和中原弥生同时扭过脸,惊讶地望着镜头。春风卷起海浪的咸涩和花香,吹起了他们的衬衫,让衣领在风中飘舞。

看到这张合照的瞬间,中原弥生下意识地看向五条悟,却想起了自己昨晚刚定下的原则。

他不能再把注意力放在五条悟身上了!

中原弥生即移开视线。

灰原雄取下相片,在空中挥了挥,甩掉上面的潮气。他一边派发照片,一边自言自语:“每人分一张全员合影……这是夏油前辈的单人照,这是七海的……”

分完照片后,他看着那张大合照,沉默了。

灰原雄是容易被触动的性格,他端详着大家的笑脸,慢吞吞地说:“这些照片洗得很好,是值得高兴的事。可一想到有咒术师去世了,就感觉有点笑不出来……”

夏油杰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多愁善感,可不是咒术师该有的样子啊,灰原。”

“……说得也是。”灰原雄一愣,强颜欢笑道。

临近午休,大家领完照片,就互相道别,回宿舍休息了。灰原雄则打开门窗通风,散去显影液的气味。

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像罚站一样站在墙角的五条悟,被吓得跳了一下。

灰原雄惊讶而疑惑:“五条前辈,你怎么了?”

五条悟竟然露出了踌躇不定的神色,从手里的几张照片中,挑出了自己和中原弥生在樱花树下的合照。

他问:“这张照片,可以再冲洗一张吗?”

“哦……还想再要一张吗?”

不知为何,五条悟说话有些磕磕巴巴的。他担心灰原雄怀疑,欲盖弥彰地解释:“这张照片拍得最清晰,我想寄一份给父母。”

灰原雄曾听说五条悟的家长住在海外,不疑有他。

他理解地点头:“当然可以,胶片都保留着呢。我明天就重新冲洗一张给你。”

说完,灰原雄又指着另一张合照,打趣道

:“五条前辈刚才一直盯着这两张看呢。不过,确实挺漂亮的,我也很喜欢。”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灰原雄的话像扎进皮肉的针,刺入五条悟脑中。

他心想,自己对中原弥生的关注,是不是太明显了?

灰原雄没看见五条悟怪异的表情,继续欣赏照片,说道:“其实我拍照技巧不算高明,但因为模特很好看嘛,不管怎么拍,出片质量都特别高。”

毕竟模特很好看嘛。

这就是五条悟看到中原弥生的照片时,闪过的第一条心理活动。

听见自己的心声被灰原雄说出来,他不由得有点心虚,嗓音都变低了:“一般吧,我没怎么注意他的长相。”

“‘一般吧’?”灰原雄极为困惑,怀疑五条悟被夺舍了,“五条前辈不是一向以帅哥自居吗?今天突然变得好谦逊……”

五条悟的手僵在空中。

他理解失误了。

灰原雄思虑半晌,恍然大悟:“你以为我单指中原前辈吗?不是啊,我觉得你们两个都很上镜,拍照特别好看——”

“灰原,我先回去了。”五条悟怕再次失言,连忙打断他的话,“再见!”

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逃跑似的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又抽出那张合照看了半晌。

该把这张照片放在哪里呢?

夹在书里?不行,万一有人看到就麻烦了。放进钱包?……这也太奇怪了,像中年人一样。

干脆放在抽屉里好了。没人会翻他的抽屉,而且有一堆杂物遮挡,十分隐蔽。

经过思考,五条悟拉开抽屉。

他特意找来十多张白纸,作为防潮防刮伤的隔层,将两张照片重重叠叠地包起来。然后,他拨开美工刀、无痕胶及纸巾盒等杂物,慎重地将照片放进抽屉中。

他刚合上抽屉,放在书架旁的手机就响起了铃声。

来电显示是“父亲”。

五条悟的父亲,也就是现任五条家主,知道儿子正处于叛逆期。除非遇到大事,否则一般不会给五条悟打电话。

五条悟倍感纳罕:“喂?”

对面传来他父亲的嗓音,五条家主劈头盖脸地问:“悟,我听说你喜欢上了那个转学生?”

五条悟像短接的电器,他大脑暂停了一秒,才再次开始运转。

他用质问掩盖心虚:“哈?!谁说的?”

“难道不是吗?”五条家主也有些犹豫,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听说五条悟暗恋过任何人。

五条悟大声否认:“当然不是!”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反而让五条家主怀疑了。

五条家主目前正处于半退位的状态,他已做好决定,将在五条悟年满二十岁时退位让贤,将家主之位交给五条悟。

正因如此,他必须严格审查五条悟的交际圈,不能让可疑的人靠近继承者。

而作为高层子嗣的中原弥生,显然是“可疑的人”。

“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你自己清楚。”五条家主慢悠悠地说,我只想告诫你,那个年轻人是高层的小孩,你一定要慎重考虑。?[(”

五条悟沉默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是”,挂了电话。

五条悟倒在床上。他心想,自己对中原弥生的态度,好像确实过于亲近了。

五条悟昨天没睡好,他横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知不觉地陷入梦中,直到下午两点半,走廊外传来乌鸦的粗哑的叫声,他才猛然惊醒。

五条悟听见了冥冥的嗓音:“五条、中原,你们下午有一个指名的任务!”

他立即坐起身,跌跌撞撞地“嘎吱”一声推开门。

隔壁也传来推门的声音,不仅中原弥生,夏油杰也被吵醒了。

他们睡意朦胧地离开房间,看向浮在空中的冥冥。

冥冥脚下踩着一大群振翅飞行的乌鸦。那些乌鸦重重叠叠,用自己的躯干铺成了一片牢固的地面,承载着她。

冥冥告知中原弥生和五条悟,港区出现了一只一级咒灵。

考虑到案发地点位于繁华的市中心,为了不让非术师察觉到咒灵的存在,总监部认为必须速战速决,就将这个特殊任务委派给五条悟和中原弥生,二人共同祓除咒灵。

五条悟和中原弥生都有些不情愿,但还接受了任务,返回房间迅速穿上制服。

夏油杰眉头轻锁,问道:“冥小姐,我今天应该没有任务吧?”

冥冥慢条斯理地回答:“暂时没有。”

“我想和他们一起去港区,可以吗?”

“当然,只要没有任务,做什么都是你们的自由。”冥冥摊开双手,“更何况,如果你也在,我们辅助监督就能省心一点了。”

此时,中原弥生和五条悟已经下楼了。得到辅助监督的允许后,夏油杰也换上室外鞋,随他们一起跑向一楼。

乌鸦群载着冥冥下降至地面,她轻盈地跳下来,眯起眼睛观察夏油杰。

她锐利地说:“夏油,你很担心他们吧。”

夏油杰被揭穿了心事,只好承认:“是的。毕竟连田中老师那样老练的一级术师都未能幸免,我害怕悟和弥生也会遇到意外。”

冥冥点头:“人之常情。”

夏油杰犹豫半晌,又问道:“冥小姐,请你告诉我,今年的咒灵,是不是比去年更加棘手了?”

冥冥露出赞赏的微笑。

“猜得不错。大家都说,今年的咒灵非常难缠,可能是经济下行,非术师的怨气变重了。”说着,她叹息道,“我买的股票也跌了,亏损一百零三万九千三百八十四日元。”

“……亏你能记得那么清楚。”

与此同时,总监部。

一名戴金属面具的高层推开奇厚无比的铁门,走进一间巨大的厅堂。这间大厅异常空阔,即使是鞋跟踏过大理石地面的哒哒声,也足以激起一阵回响。

这间足以容纳几百人的厅堂,是北小路信介的私人办公室。

北小路信介等人的身份严格保密,总监部的同僚从未见过他的脸,只知道他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

此刻,北小路信介正端坐在一扇白玉制成的屏风后面,面部和上半身都被屏风遮住了,只能从屏风下端的空隙里,看见从椅子上拖曳下来的灰色长袍。

那名高层走进来,他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眼睛盯着足尖,紧张得满头满脸都冒出热汗。

他说:“北小路大人,加茂家主求见。”

“让他进来。”

“是。”高层顺从地后退几步,拉开铁门出去了,还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随后,加茂家主闲庭信步地走进办公室。

他四处张望,扬声问:“如何?”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北小路信介显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冰冷的嗓音从屏风后传出来,在大厅内荡起重重回音。

“无虞。我已经照你说的,把任务派给五条和中原了。”

加茂家主看向屏风后的人影,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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