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所求 “代我护一人,前往江都城。”……

事实证明。

谢沉沉的“心大”, 实在毫不吝啬地体现在诸多方面。

譬如,近在一炷香前,她还在感慨漂亮的脸蛋不顶用, 一炷香后, 就因为魏弃夸自己“中等偏上”而毫不掩饰地翘起尾巴;

又譬如,同样是一炷香前,她还在因忧心可怜的说书先生而吃不下饭,一炷香后,便在众侍卫目瞪口呆的眼神中,风卷残云般扫荡完几大碗连饭带汤。

只不过嘛。

等到吃完了,饱暖思……后路。

她悄摸抬起眼睛,看向自家那位无论何时都云淡风轻、形若谪仙, 吃顿饭连嘴角都不带脏的九殿下,又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话说, 魏弃突然对她这么好,会不会有诈呀?

虽说方才是他自己说的, 不要她还银子,只要她陪他来个地方。

可结果就是来陪他吃顿饭……还是她吃得多那种。天底下有这等好事?

就算有, 这是魏弃能做得出来的好事?

沉沉面色凝重地想,只有两种可能。

要不就是魏弃真的转性了,要不就是——他“疯”得更彻底了。

坐在她正对面、被她鬼鬼祟祟打量个不停的魏弃:“……”

连猜都不用猜, 一看她脸上表情, 就知道她又在琢磨些什么有的没的。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末了, 扭头向背后那桌侍卫扔下一句“不必跟来”, 便起身提溜起胡思乱想的小宫女。

沉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他带得趔趔趄趄下了楼去。

......

珍馐阁后院,入目所见, 亭楼水榭,正是昔日那“销金窟”的旧址。

无奈谢沉沉只把说书人的故事当传说听,却完全没把二者联想起来,只以为魏弃是带她来见什么达官贵人,满心莫名所以。

直至不知不觉走得深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风景逐渐改换,更像是一处寻常人家府苑。

洒扫的仆妇进进出出,见着他们,也不阻拦,反而殷勤地帮忙引路,一口一个“大公子”的叫——要不是她知道他是宫里的九皇子,倒险些真当他是这府上土生土长的大公子了。

“殿、殿下。”

她于是愈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小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魏弃却不答,只道:“跟来。”

两人并肩穿过抄手回廊。

没多会儿,便见前方一处古朴庭院。

门外槐树下,一个灰袍男子正牵着个四五岁的男童等候。

小孩子沉不住气,不住向这头张望,瞧见来了人,立刻扯着大嗓门喊:“爹,爹,人来了!”

男人原本正盯着那槐树出神,闻声扭头。

见着魏弃,不过短短一瞬的四目相对,却倏然微怔。待到两人走到面前,仍久未能回神。

“大……公子。”

三个字迟疑着说出口。

八尺男儿,竟渐渐红了眼眶。

魏弃道:“顾叔,借一步说话。”

被他称作顾叔的男人擦擦眼角,点头。

眼神却瞟过他身后好奇环顾四周的谢沉沉,欲言又止。

见魏弃没有介绍,他也不好多问。

正要引着两人往院中走。

魏弃忽又停住脚步,伸手指了指他身边的小儿,问:“你的儿子?”

“是、是……”

“叫什么名字?”

“我叫顾不离!”不等自家爹爹回答,小男孩先跳了起来回话,嬉笑道,“离不开的离。大哥哥,你叫什么?”

“胡闹,叫大公子!”顾叔立刻低声喝斥。

魏弃却难得好脾气的为这少年解了围,摆手道:“无妨。”

随即,又指了指身旁一脸状况外的谢沉沉,“我同你爹有话要说,你在这里,陪她解闷,办不办得到?”

顾不离陪着谢沉沉在槐树底下翻花绳。

顾叔对自己那不省心的儿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不得怠慢贵客,这才小心翼翼引了魏弃到院内,跑前跑后地亲自为他沏茶倒水。

魏弃接过茶盏,示意他先落坐,“不必拘礼。”

“使不得、使不得!”

顾叔却连连推拒,正色道:“您是主,我是仆,大公子,奴才岂能在您跟前平起平坐!”

“顾家败落多时,奴契亦在抄家时尽数焚毁,你早非顾家奴,而是如今上京商会会长,顾氏钱庄的大东家,”魏弃道,“而我只是个囚困深宫的落魄皇子,在我面前,你有何坐不得。”

“大少爷,您……万不能这样说!”

顾叔闻言,老泪纵横,“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

“奴受了老爷小姐的恩,一生都是顾家的人。顾家当初,上下共有一百七十二口人,后来,后来却只剩下了小姐与我……小姐被发卖时,把所有的盘缠都留给了老奴,她对老奴的大恩大德,老奴永生永世不敢忘!没有顾家,便没有老奴的今天。”

从当初的一穷二白,到如今的上京巨贾,个中的苦与恨,他其实早都淡忘。

或者说,早都觉得不值一提了。

因为那些苦,他自知,比不上忍辱负重的顾家小姐顾梨万分之一,更比不上。他终于风光回到上京,却得知“丽姬”暴毙、死于深宫时的……千万分之一。

这些年来,他拼了命地挣这一份家业,不惜花重金与京中忠臣结交,向皇宫安插眼线,一切的一切,只为了能够让顾家仅剩的血脉留得一份体面。

可魏弃分明早在几年前便接到他的信,早知道他在宫外的种种筹谋,却从不曾给过半分回音。

直到昨日。

少年遣人送信,告知今日一见。

他欣喜若狂,彻夜未眠,如今见到故主之子,忆及往事,亦终忍不住感慨万千。许久,方才整理好情绪,通红着眼抬头。

“大公子,”顾叔低声道,“如今北境燕人虎视眈眈,大魏朝中,却始终人心不和,无人愿冒险领兵,反而一味求和。”

“今次那赵狗胆敢回京,以奴才陋见,魏……天子,必然想方设法命其主帅出战,若他身死战场,倒也算死得其所,若他侥幸苟活,奴才愿以万金,重聘血衣楼杀手……”

顾叔说着,眼神恨恨,做了个以手割喉的姿势:

一人不行,就派十人。

十人不行就百人。

离了辽西,赵莽就如折了翼的鹰隼。

他一人再强,无辽西赵家军护佑在旁,敌得过无孔不入的刺杀么?

“杀灭这恩将仇报的不义之徒,也算为小姐报了血仇。而大魏失了平西王,国运必将行衰,”顾叔说,“到那时,便是大公子你‘反击’的机会——十一年了!大公子在宫中忍辱偷生,小人亦无一刻不在为您筹谋,良将,谋士,兵马,粮草,只要您一句话——”

他抬起头来,眼中似燃着熊熊烈火。

那把火,从十五年前顾家满门被灭,火映半边天的那一日,烧到了今天。

曾经,他以为害死丽姬的是深宫,是美人如云、争风吃醋,最后演变成互相算计和争斗。

但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害死丽姬的,不是那些可怜的女人,而是高高在上看着一切发生、却熟视无睹的帝王,是明知丽姬受苦却避世不出的将军,是这个乱世,是他们无穷无尽的**。

丽姬死了。

昔日巧笑嫣然的顾家大小姐,因满门被抄,沦落贱籍,做了春风阁的丽姬,后来,变成男人们之间争抢的玩物,最后,死在凄冷的深宫里。他坐拥金山银山,也再换不回她了。

所以,如今,他能做的,只有让她的儿子踩着自己的肩膀——甚至尸体,站到河山之峰,世人之顶去。

唯有如此,她的儿子才能活。

唯有如此,顾家的一百七十口人,他们的血脉,便还在这世上延续着。

“顾叔。”

魏弃闻言,垂眸看了他许久。

那目光沉静之外,竟有几丝不易察觉——连他自己也未发觉的悲悯。

末了,说出口的,却终究只有低声一问:“你以为,我还有几天可活?”

顾华章一怔:“大公子……”

“病是真的,疯也是真的,从头到尾,那都不是什么忍辱偷生的虚词,”魏弃说,“我今日来,也非是要来谈什么复仇大计——赵莽此人,我虽恨他,却无意杀他。”

“大公子!这又是为何!”

顾叔满脸痛心:“难道你忘了老奴信中所说……若非他赵莽恩将仇报,二十年前,我顾家不会因包庇他而满门获罪!后来小姐忍辱入宫……他竟也不管不顾!”

“此等无情无义不忠不贞之徒,有何颜面做他大魏人人称颂的平西王?不杀他,如何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他与魏峥已然离心,此番回京,将死之期不远。”

魏弃淡淡道:“你要杀他,不必血刃,何必多此一举?”

“……至于魏峥。”

他那位,曾高高将他捧起,又毫不留情将他们母子舍下、踩入泥里的“父亲”。

魏弃闭目,沉吟良久。

恨意,杀意。

和母亲临死前噙着泪眼的那句,“不要为我报仇”,一切的一切,最后,都轻飘地落在昨夜。

他想起自己醒来时,看见魏峥那双熬得通红的眼。

男人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阿毗,你的愿望,朕答应你。

你要出宫去、最后看一眼你母亲的故所……朕也答应你。

人生在世,白驹过隙,昔日豪情满怀的青年帝王鬓边,如今已生华发。

“他不是个好丈夫,不算个好父亲,”魏弃说,“但,他的确是个好皇帝。”

“若非他励精图治十余年,上京绝无今日繁华盛景。三岁那年,我曾随他一同出巡,那时,战乱未息,百废待兴,上京子民,有瓦遮头已属不易,但今日所见,农不易亩,市不回肆,百姓安居乐业——我自问,这一切,如今的我做不到。”

既做不到,像魏峥那样勤勉治国,爱民如子。

更做不到像魏峥那样,爱那冰冷的皇座远胜一切。

“倘若我是个正常人,”魏弃说,“还有哪怕十年可活,也许我会应你所说,图谋取而代之,放任一试。但我知道,顾叔,我活不到那时候了。”

杀人,于他这般的“怪人”而言,也许是这世上最简单之事。

可是,杀一人,乱世生,朝堂倾轧,各方争权。

他大仇得报,却不日将身死,死后,天下无主,必然大乱——兴亡之间,百姓何辜?

顾华章自然知晓他话中深意。

却更多是忧心他的身体,当下默然不言,低头忍泪。

许久,方才颤声说:“奴才定会不惜任何代价,为公子寻治病良方。请公子……千万保重。一切还可从长计议。”

——可哪里还有来日方长?

魏弃知道他心中复仇之念根深蒂固,绝非自己一言两语可以劝解,也没再多言。

他的身体,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那日陆德生以金针为他调和气血,也不过机缘巧合下为他续了口气。

阎伦留下那本古籍,已然写明了失败者的下场,他就算熬过这一次发病,待到下月此时,仍然难逃一死。到那时,就不是几根金针、一夜药浴可以抑制得住的了。

不过,也好。

魏弃忽的话音一转,道:“我今日来,是为另一件事。顾叔,依你之见,三日之内,可能凑齐一队顶尖镖师、代我护一人,前往江都城?”

“江、江都城?”顾叔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远在千里之外的无名小城,却还是凭借着昔日走南闯北的记忆、在脑海中搜寻片刻,末了,沉声道,“此地虽远,但奴才有一至交,乃上京东风镖局之首,此人能力超群,且与奴才情谊深厚,若是奴才所求,他定会办到,绝无纰漏。”

“好,”魏弃说,“那便即刻去办。若成事,遣人送信于我。我另有安排。”

魏弃从未对他有过所求,如今却破例开了金口,顾华章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当下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只是,点头过后,见魏弃再无他话,却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今日这番大费周章前来,只为此事?”

“嗯。”

“奴、奴才斗胆问,”顾叔小声道,“公子要护送之人,难道是外头那位……”

他不知怎么称呼谢沉沉。

从一开始打过照面,便觉此女与自家公子关系不一般,可横看竖看,那小姑娘除衣着华贵、样貌尚算清秀外,实在也瞧不出有任何……过人之处。

——等等。

公子身边跟着的、还被公子格外留心的女子……

他忽的想起,前些日子宫中耳目传来那匪夷所思的消息,又见魏弃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想来要护送之人,正是此女。

顾华章纵横商场多年,一贯巧舌如簧。

此刻,嘴上竟也不由打了结巴:“难道这、这便是,少夫人?”

可不对啊。

少年夫妻,正是情浓时,大公子又怎会舍得送少夫人去那山高路远的江都城?

情急则乱,顾华章思忖片刻,忽地福至心灵,恍然大悟道:“方才老奴观少夫人身材清瘦,唯有小腹微隆……难道,少夫人已有孕在身?!”

魏弃正饮茶,闻言,一口茶呛在嗓子眼,憋得脸通红,才勉强没有惊天动地地咳出声来。

竟猜对了!

顾叔见状,却只以为他两颊红透是初通人事、心中羞涩,立刻又惊又喜,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来。

“如此奴才便明了!”顾叔道,“大公子是怕宫中人阴险狡诈,害了尚在腹中的小少爷、小小姐,所以托奴才请人将少夫人接去江都城静养!”

魏弃:“……”

“上苍保佑,顾家先祖垂怜,我顾家有后了!”

魏弃:“……?”

我还一句话没说,你倒是想得挺多。

什么小少爷,小小姐——

怕不是谢沉沉刚才吃了还没消化那三大碗饭吧。

他想开口解释,也不知怎么解释起,总觉得难以启齿。

又见顾叔双手合十,一会儿感谢上苍,一会儿感谢顾家先祖,就差没再次老泪纵横,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个不停,解释的话更是再难出口。

只得干脆安慰自己:误会了,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起码,护送谢沉沉回江都的事,顾叔是会比任何人都上心了。

“老奴定会把此事办好办妥,公子且放一万个心。”

果然,顾叔擦干眼泪,立刻向他赌咒发誓:“若是少夫人出了丁点差错,老奴无颜见顾家列祖列宗,定当以死谢罪!”

话音未落。

院外却忽传来几声咋咋呼呼的惊叫,喊着:“下来,姐姐,你下来!”

……下来?

从哪下来?

魏弃与顾华章皆循声望去,便见那颗老槐树上,赫然多了一团颤颤巍巍的雪白身影。

“……”

“少夫人!!!”

这回,魏弃都还没来得及起身。

顾叔那老胳膊老腿,竟抢先一步、箭一般的冲出院去。

等到魏弃后脚跟上,顾不离已经被他爹按在地上罚跪。

顾叔在槐树底下急得满头是汗,四面打转,招呼一群仆妇又是搬梯子又是作人梯,连谢沉沉都有些受宠若惊,一迭声在树上喊着:“不必,不必,我、我可以滑下来的!”

“万万不可!”顾叔严词拒绝。

“大公子!”顾不离见魏弃来了,却立刻跳起来告状,“姐姐好生赖皮,翻花绳翻不过我,斗蛐蛐斗不赢我,便仗着比我高比我手脚长、要比爬树!结果——”

结果,就是眼前这样了:

爬是爬上去了,谁知衣服勾住了树梢,腾不出手去解,所以,下不来了。

“胡、胡说!”

被拆穿了的谢沉沉只觉颜面无存,忙攀在树上心虚地解释:“我这就下来……”

说着,一手努力抱住树,另一只手便要努力去够那缠在树梢上的裙纱。

“少夫人!少夫人万万不可!”

顾叔目呲欲裂,当即伸手厉声制止。

谢沉沉:“……?”

不就是爬个树,这老伯怎么这么紧张兮兮的?

还有……少夫人?

这是在叫自己?

她一脸茫然地看向魏弃。

至于魏弃——他此时终于也体会到了谢沉沉那种犹如在火上煎,两面不是人的感觉。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魏弃走近树下,抬头看她,问:“真当这里是自家后院了?”

沉沉连忙赔笑:“奴、奴婢……”

在宫里几百年没遇到过“玩伴”,这不是一不小心输疯……不对,玩疯了么?

魏弃看着她,一时无言。

心想这厮只一会儿没看住就能爬上树,下回,是不是直接要上朝华宫房顶揭瓦?

哦。

不过……没有下回了。

她该走了。

明年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在江都城的家中,做清清白白的谢家女,等着考上状元的小书生回来娶她做妻子。

过几年,他们也许会添置一处这般寻常的宅院,再几年,她的孩子也会到调皮的年纪,到那时,挽起妇人发髻的她,大概也会站在树下,嚷着要自家的小孩滑下树来吧?

风起,槐花落。

他定定看向她。

眼神掠过她皱成八字的眉,飘忽的眼,心虚到往左撇又往右撇的嘴唇。

几年后,几十年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魏弃突然想。

他从不信世间有鬼神,唯独此刻,倒是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若是死后能做一只游荡世间的鬼,想来也是很好的。

他此生困于深宫,还未来得及见休明盛世,大好河山。

死后做了鬼,大概才能真正做一回自己,花上许多时间,走遍这世上的路,看遍世上形形色色的人。

再之后,等到走不动了,老了——如果“鬼”也会老的话。

他想找一个地方休息的时候,也许,他便会寻到她的家中去,做她家中的一颗树,一株花草——

但,倒也不是因为……喜欢。

不是喜欢。

他想,自己只是觉得,有谢沉沉在的地方,那个家,必然是很热闹的。

他想在一个热闹的地方闭上眼睛。

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有人轻唤他的名。

如此这般,好像也不枉费,痛苦地走过这人间一遭了。

“……”

沉沉紧抱着树,望着树下仰头看她的少年,不解地歪了歪头。

还未来得及思索那一刻他眼底的晦涩究竟为何,肩膀却先一重。

只一息过后,她便在顾叔的惊呼声中,被魏弃拎鸡仔似的拎下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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