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却不知,这竹林就是……

“我以为我在帮阿都, 却是最后害了他的人。”嵇康双手微动,拖着沉沉的镣铐,在地面摩擦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他依旧满身狼藉, 却依然是那个在山中如松下风的仙。

吕安的事情, 他起先是受吕巽所托。做恶人的是吕巽,受害的是吕安夫妻,可为了家族名声,嵇康苦劝吕安放手。

这等耻辱, 他竟然也要阿都放下。

嵇康仰着头, 却无法流出眼泪。

“我身入大狱,是我活该。可阿都不是,阿都才是那个被害的人!”

嵇康望着姜烟, 目光依旧不羁,却背负上沉重的懊悔。

像是一阵自由的风,载上厚重的雨云,若不能下雨, 它便停滞不动,再也不能前行了。

“害了你们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吗?”早在进入幻境之前, 嵇康就曾对其他人说过, 他是在刑场弹奏之后一闭眼就到了现代。

或许,就是嵇康的将死之刻。

嵇康坐在牢狱中,双手却做抚琴的动作。

安静的监牢里,只有镣铐摩擦的声响。

姜烟听不见嵇康的琴音, 这琴音或许也只有嵇康自己能够听见。

许是一曲作罢, 嵇康这才抬头看姜烟,回道:“是吗?或许是吧。可在这个世上,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魏末天下这纷乱的势头, 谁能躲得掉呢?

今日是他嵇康,他日又会是谁?

司马家野心勃勃,效仿当年的文帝也不是不可能。

嵇康才华出众,又是曹魏宗室,偏生始终不肯为司马昭效力,更是几次讽刺钟会。

他不后悔树敌,只悔恨自己害了吕安。

就是家族蒙羞又如何?做下那等恶事的分明是吕巽!

如今可好,只因为吕巽为司马昭效力,颠倒黑白,竟先污蔑吕安不孝!

这桩案子黑白颠倒。

天下又何尝不是如此?

汉室倾塌,诸侯争霸。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姜烟也沉默了。

她知道,想要害一个人,有无数种办法。

记恨嵇康的钟会好不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就是指鹿为马,他也要让嵇康下狱。

监牢上小小的窗户透出大亮的天光,狱卒上前带走嵇康。

上刑场,他依然从容。

好似这不是走向死亡,而是走向那座山上弹琴的石台。

得到消息的三千太学生聚集在刑场,要求朝廷赦免嵇康,群情激奋。

为何要一个无辜之人枉送性命?

更何况,嵇康之才当世罕有,文人学子争相效仿追崇的嵇康,不该因为这么一件荒唐之事死得糊涂。

也是这些太学生的反应,愈发让司马昭坚定要杀了嵇康的心。

一个能在文人中有如此声望的人,不能为他所用也就罢了。还成天哄得那些读书人不为朝廷效力。

这样的人,可恨!该杀!

嵇康不是不知司马昭的心思,只是静静的站在刑场上,看着那些稚嫩的面孔,心中却只有重重的叹息。

他们,与他一样。

生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环境下,纵然有一身才华,却也不知该效忠谁。

读的书是忠君。

步入仕途效忠的却只有权臣。

嵇康移开目光,见时间还早,竟然笑着望向刑场外的兄长:“大哥,可带了我的琴?”

嵇喜红着眼,一点头,眼泪便骤然落下。

在太学生们的声势助威下,嵇喜不仅将嵇康的琴带了进去,还有嵇康一双年幼的儿女。

“山巨源可在?”嵇康抚摸着古琴,又抱着一双儿女,眼神却笃定的看着人群。

他知道,他的朋友肯定会来送他最后一程。

山涛从人群中走出。

自那封绝交信后,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见过面了。

山涛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说嵇康为何不听他的?只是向司马家稍稍低头,至少能得一世安稳?

还是说嵇康为何屡屡冒犯,明知自己都是司马家的肉中刺,却就是要让自己这根“肉中刺”扎得司马氏一家彻夜难眠?

山涛如何不了解嵇康?

说了,嵇康也不会听。

听了,那就不是嵇康。

“绍儿,你们日后就跟着山涛伯伯。有他在,你们便不会是孤儿。”嵇康摸着一双儿女的头,几息之后,却对儿子说:“长大之后,不要学爹。跟着你山涛伯伯,他会教导你,如何在这个世上好好的活着。”

一双儿女年纪虽幼,却也不是懵懂无知。

小女孩只抱着父亲的脖子低声啜泣,年幼的嵇绍咬着唇,与父亲极为相似的面容挂满泪珠,望着父亲茫然无措。

“莫怕。”嵇康抚摸着儿女的头,却不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问:“听琴吗?爹给你们弹琴,如何?”

山涛知道时间快到了,与嵇喜对视一眼,拉着两个孩子退后。

嵇喜要这两个孩子跪别嵇康,被山涛拦住:“听琴吧。叔夜只怕不愿看到琴声响起之前,儿女向他跪别之态。”

对面的嵇康合眼轻笑,手指落在琴上。

就是闭着眼,他也能弹奏出这首《广陵散》。

琴声激昂,气魄恢弘。

姜烟就站在人群中,看着嵇康身处刑场却犹如置于石台,周围是刽子手,头顶是司马屠刀。

可他想要弹奏的对象,是自己的孩子,来送别的友人,还有那三千太学生。

《广陵散》在刑场上缭绕飘荡,乐声从每个人耳朵,一直到心里去。

随着时间到来,《广陵散》一曲终了。

那三千太学生终究是没有等到司马昭的赦免,没有等到这桩案子的真相。

“广陵散……”嵇康抱着琴,笑得畅快却又苦涩:“终绝矣!”

屠刀落下的那一刻,姜烟明显能感觉到滚烫的血点落在她的脸上。

她偏过头去,看到的是山涛扭开目光,双手却死死捂住了那两个孩子的眼睛。

从山涛的指缝中,姜烟对上了一双茫然的漆黑眼珠。

嵇康身死。

他至死也不曾为司马家效力,到死的那一刻,也都身体力行的践行着他的理想。

狂傲疏狂,只是不想做那俯首帖耳的人。

他像是从来没有长大的孩子 ,喜怒形于色,从来都不会委屈自己。人生的快活,就在于他的不羁。

可嵇康又像是理性的成年人,聪慧的头脑让他敏锐的分辨出这个世道的混乱浑浊。

他独行浊世,有如花美眷,二三好友,儿女承欢膝下。

纵然死,他也不惧。

他不是死于冤案。

也不是死于自己错信了吕巽。

而是死于司马昭的不满,这个黑暗朝堂的倾轧。

可在嵇康死后,向秀终究对着司马家低下头颅。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广陵散》无人敢弹,嵇康无人敢论。

他们就像是一个禁忌。

只化作司马家手中趋势用于震慑天下文人的工具,助他总揽这风华无双的天下。

姜烟站在原地,浑然不觉身边的山涛和嵇喜以及嵇康的两个孩子都化作烟尘飘散开。

她也不敢看到在刑场上的嵇康。

脸上的血点仿佛要灼烧穿了她的皮肤,烫进她的骨头里。

姜烟闭着眼,忍受着冲入鼻腔的血腥味,就在快要受不了的时候,竹林风习习吹过,淡雅的竹香瞬间冲散了血腥味。

欢笑说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还能听见古琴弹奏的声音。

姜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周围的一切都是绿色的,风吹得竹叶沙沙响,好像坠入了谁的梦境。

梦幻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实。

姜烟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脚步越走越快,尤其是在她听出有自己熟悉的声音后,更是提着裙子大步跑起来。

在竹林深处,小河潺潺。

姜烟看到了嵇康。

他随性自然的靠着大石坐下,膝上放着他的琴,手边还有一壶酒,仰着头自然潇洒的拨动琴弦,琴声竟然与河水潺潺的声音交融在一起。

天人合一,不外如此。

阮籍半躺在嵇康身后的大石上,手里拿着酒壶,小指曲着置于唇边,伴着琴音和流水声,发出哨音。

他半生都在徘徊。入仕、避世、入仕、再自请闲职。

世人都说他好哭。

是。

他哭这江山倾颓,哭奸臣当道,也哭自己,读得满身书香,却终究无用。

倒不如醉生梦死,还能寻到片刻安宁。

似乎想到了什么,阮籍的脸上带着得意之色,用力发出一声清脆嘹亮的哨音,惊起竹林一片鸟群。

山涛走来,端着酒杯示意阮籍给他倒酒。

哪怕一封绝交信使他声名狼藉,山涛也不曾记恨过嵇康。

他如何不懂嵇康的心性和理想呢?

可活着,难道不重要吗?

他在宦海沉浮,向这世道低头,却用他垂下的双眼去仔细看那些士族不曾看到的土地。

选贤举能,国之重器。

挚友托孤,他也点头答应,悉心照顾,犹如亲子。

很难说山涛与嵇康是不是最互相了解的那个,但姜烟可以肯定,那封绝交信定然不是嵇康真的厌恶了山涛。

在那样的环境下,有太多的事情不得不妥协,也有更多的事情不能退后。

姜烟望着竹林,山涛的身边还有在喝着酒手舞足蹈的王戎、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的向秀、纵然面目丑陋身材矮小,喝着酒却仿佛在享受人间最美之事的刘伶、抱着阮弹奏,应和嵇康琴声的阮咸。

姜烟身形逐渐被拉开,竹林之景也变得遥远,上面的人甚至都化作了一个个小黑点,看不清晰。

竹林七贤。

后世总有人学他们的放浪形骸,学他们的不拘小节,自以为风流名士。

却不知,这竹林就是他们的梦中的故乡,疏狂又清醒着的放纵着、不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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