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男朋友 一声哥哥。

温知舒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手掌撑着地想爬起来,身形不稳双脚灌了铅似的重新摔在地上。

门吱呀一声,在被郁淮之推开的那一瞬, 温知舒手慌脚乱及时地将相机关掉踢到床底下。郁淮之见到他一副受惊的样子,连忙走过来, 跪下来低头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温知舒任由他掀开自己的衣服, 眼底的震惊如汹涌浪涛般涌出来,他脑袋空白一片,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慢慢地裂开坍塌, 告诉他一切都是虚构的, 纸糊的, 假的。

郁淮之手指去查看温知舒的脚有没有摔肿时, 他指腹微凉,温知舒被冷得缓过神来,倏地从郁淮之掌心将脚抽出来,“我没事····不是说要去吃饭吗?走吧。”

他逃离似的从卧室里跑出来,郁淮之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在温知舒旁边落座。

这是温知舒最难熬的一顿饭,食不知味,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但是将所有的事全部串联在一起,就莫名觉得一切都合乎常理了。

为什么他总觉得房间里有鬼,为什么连续搬家那么多次, 他觉得自己总是逃不掉,原来他的枕边人早已不是人了。

温知舒这顿饭,吃得寝食难安,小半碗饭根本吃不下了, 他觉得被迫和郁淮之坐在同一张餐桌上浑身毛骨悚然,吃完饭后他借着丢垃圾的理由下了趟楼。

出小区楼时温知舒将手里的垃圾扔到垃圾桶里,心脏骤停般蓦地一抬头望向四楼的住所,阳台被窗帘关闭得紧紧的,看不出里面是何情形。

温知舒咽了咽喉咙,总觉得纱窗遮挡的背后郁淮之正在一眼不错地盯着他。

温知舒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他踌躇不安,不知道该作何决定,直觉告诉他如果自己就这样一走了之,他的下场会很惨很惨。

“小朋友···”一声苍老年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温知舒循着声源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瘦瞿华发的老人,他双眼阴翳浑浊,看似带有隐疾。着一身灰色破旧的老衫,手里拐着一根木杖,脊背挺直不动如山,风骨绰约得比年轻人还带有一股蓬勃的朝气。

可温知舒记得自己不曾见过他。

那老先生的眼睛不似真盲,说话时白障般的双眼仍往温知舒的方向看着,温知舒忐忑:“您认得我?”

老先生叹了口气,“优柔寡断往往不是一件好事,现在你明白了吗?”他见对方半信半疑的,摇晃着脑袋走近了些,“你身边的那只厉鬼,与常见的不同,他狡诈多段,擅自玩弄人心,你被鬼迷惑了心智,自然是不懂其中关键,待你醒来,我可以给你一次重新抉择的机会。”

面前的人看着道行极深,温知舒纠结着抬眸往了眼四楼,他至少得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温知舒跟着眼前有点熟悉的老先生回了家。

四楼房间的客厅里,郁淮之垂眸透过阳台纱窗的缝隙,瞥见温知舒的清瘦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他寡言少语地站立许久,直到夜色来临,身形逐渐与黑暗融合成一体也没有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温知舒突然对老先生说道:“他为什么与常见的不同····”

先生点着拐杖往前走着,听到疑问后稍微偏了下脑袋对着温知舒说:“常见的鬼,多半是横遭惨祸而死,心有不甘逐渐生起歹念。但是缠着你的那只不是,他是被人活生生炼化而成。”

温知舒抖了一下身子,心脏隐秘地钝痛一下,仿佛有人用尖锥朝着他柔软的地方一下又一下地扎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出了类似可怜痛苦的情绪来,“被····炼化?”

手杖戳地的声音一声又一声,闷闷的敲响声,先生没有察觉到温知舒诡异的脸色,继续说道:“这是一种比较残忍的古法,往往炼制而成的厉鬼凶性非常,固有世家为了世代繁荣通亨,将极阴体拿来——”

温知舒好奇地插了一句:“极阴体是什么?”

对方皱起眉,像是一位对学生知识抽查不合格的老师,语态略微严厉的讲述:“你不知道吗?像你这种经常遇鬼的就叫极阴体,这种小孩本该都是活不久的,因为从小记事起就会被各种鬼魂缠上。”

温知舒抿了抿唇,细细回想自己成长的十多年来,除了这一年来,几乎没有惹上什么脏东西啊。

老先生继续说:“不过炼制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不是随便一个极阴体都能炼成可怖的厉鬼,他们往往需要极其大的怨气——”

温知舒听到“怨气”这两个字时,心脏莫名咯噔一声,惴惴不安到竟觉得胃部有酸水要吐出来,他仿佛猜到后面老先生要讲什么了。

“他们采用外族的方法,往往将不足十四岁的少年少女浸泡在尸油当中,然后分裂其四肢,再用针线将断开的四肢用黑色咒语缝合起来,用来限制起行动,听命于此。”

温知舒突然停下来,夜空下飘落一丝雨水,冰凉凉地坠落在温知舒的脸上,就像是成串的眼泪一样。

先生听不到背后的动静,扭过头来,“怎么不走了?”

温知舒手心发慌得厉害,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是···难受得好像所有的悲痛潮水似的全部涌了上来。

“你不会再可怜那只厉鬼吧,不错,他是很惨,因为他炼制的方法与其他人不同,那些人在他身上察觉到更加浓烈的怨气,比先前制作出来的怨气更甚百倍,所以他们采用了一个更加独特的方法——”

先生毫无波澜的声音仿佛讲述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他扬起干枯垂老的脸,望了一眼无月无星的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据我了解,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只有一种方法——”

他枯哑的嗓音一字一句说着,而温知舒眼前仿佛出现一帧帧画面,少年身上血淋淋的,浑身都被黑色的符文缝合得密密麻麻,乍眼看去丑陋又可怖。

他气息虚弱地躺在献祭用的石台上,鲜红刺眼的血流向四周,石台变成的刀斧之下的砧板,人为鱼肉被肆意对待。

“我累了,你来吧,用符文吊着他的一口气,先别把人折腾死了,这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说完将一柄日式长刀扔在一边地上,哐当一声轻响。

“行。”有人拾起一把重达百斤的铁锤,高高扬起,带起凌厉的风刺破了夜空,继而朝着两只手腕笔直精准砸下。

皲裂、破裂、破碎、裂开、分裂。

刺痛、钝痛、锥痛、剧痛、痛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郁淮之蓦地清醒过来痛声叫着,抖着看着自己骨头露出来的双手,骨头碎成零星的小块刺破了那层薄薄的肌肤。血是猩红的,混合着白色交织成错,他被刺激得生理眼泪也冒了出来,流下来时成了淡红色的泪。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郁淮之目光歹毒地盯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他已经看不见对方的长相了,但是他能闻到那股难闻呕吐的味道。

郁淮之面目狰狞扭曲,他心里无声响起一道小小很轻的声音,杀了我,杀了我吧,郁淮之,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郁淮之,求求你了,杀了我吧,郁淮之。

十三岁的郁淮之在心里对郁淮之说道。那天,郁淮之死了一次又一次。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否天生下贱,活该被人这样对待呢。

郁淮之杀业最重的那一天,天上也如现在这般降下了冰冷的小雨,郁淮之很喜欢和人玩猫逗老鼠的游戏,他将那一群人关在同样狭窄逼仄的地下室里,告诉他们一百个人里,只能活下十个人。

一开始他们还维持着表面虚假的和谐,后来他忘记谁是第一个拿刀的前驱者了,郁淮之哼着轻快的调子走下阶梯时,脚底踩到湿漉漉的血液,和新鲜的混合着泥土的血肉组织。

墙壁上被红艳艳的血刷了一层红漆,人肉堆得老高,一颗睁着眼的头颅咕噜咕噜地滚到郁淮之的脚边。

郁淮之满意掩笑看着这令人喜悦兴奋的场景,温柔地告诉他们,“不好意思,我记错了,是十个人能活五个呢。”

杀红了眼的男人手里持着刀,刀尖不停流淌着血珠,他脸颊也溅着血,哼哧哼哧呼着气,“你是在玩我们呢。”

“呀。”郁淮之失笑:“原来你们发现了呀。”

其中一人冷眼说:“你杀了我们,你身上的咒语会让你不得好死。”

郁淮之歪了歪脑袋,脑袋跟蛇一样拉长飘至他面前,一口将他的脑袋猛咬下来,咀嚼几口吞入腹中。

几秒后,他用指腹揩着从嘴角溢出的笑,抵着眉不快说:“唔,好难吃。”

剩下的九人在这一刻清醒明白,眼前的恶鬼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他们倒膝在地纷纷祈求郁淮之放过自己,可郁淮之也蹲下身来,修长的手指挑起对方脖颈上名贵到几个亿的项链,狠狠一扯将她拽至自己面前,“我可以放过你们,但是,我有一个提议你要不要听呢?”

“毕竟亲手杀了你们,我也不好过,但是我会一个一个把你们的子女、父母、全部吃掉,所以,做个选择吧。”

一半的人用刀自裁了,可是那刀并不锋锐,将她的血管割破了还喘着气,发出破旧风箱一般的声音。

郁淮之低头笑着看了她一眼,黑色的手指滑过她的眼皮,将眼珠剜了出来,对方痛得崩溃惨叫,他低着头说着悄悄话:“呵呵——”

“骗你的,我会让你们一起在地下团圆的,多好。”他仁慈地说道。

所有的人都死掉了,血哗啦啦地跟水一样流,当天郁淮之看什么都是一片血红,杀红了眼。

他也违背自己身上束缚的契言,被折磨得只剩下一点点力量,苟延残喘地躲藏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修生养息。

温知舒走进老先生那间小房子似的庙宇时,在快要踩到门槛时,记忆里忽地耳边响起一道少年冷淡的声音,“别踩这个,踩了是要倒霉的。”

他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走进来,先生端来一杯用黄符烧过的茶水,“你被鬼迷惑了心神,有些东西想不起来了,等你喝下这个,你自然会想起一切。”

温知舒凝视着眼前飘着符箓余烬的茶水,迟迟没有动手,不知为何在此时生出迟疑的情绪来。

先生来了脾气,“你这人怎么这么拗,还是说你不肯信我?”于是他将当天林雪领着两人来时的情景重述一遍,温知舒想了想,他很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口气将那杯冷茶咽入喉中。

混合着符箓的茶水并不好喝,仿佛这水被放了好几年似的,滋味苦涩略微泛臭。

少顷,身上的阴森的黑气逐渐一缕一缕地消散,被刻意掩盖的记忆一点一点被捡起,温知舒神色说不上好看,一口血郁结在胸倏地吐了出来,温知舒倒下时脑袋撞在桌案上,疼痛让他面目涔涔,嘴角被咬破皮蛰痛非常。

老先生怔住了,显然是没预料到情况是这样的麻烦,“怎么会这样?”他伸出手正欲出探温知舒手腕,一阵强劲的罡风将他掀翻撞倒木桌,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郁淮之阴测测地在浓重的黑雾中显身,他迅疾地扶起双眼紧闭的温知舒,伸手探了一下他发凉的额头,阴气更是森寒,倏地一下子瞬移到老道士的面前,双眼簇着不祥的冷光,阴刻在他身上满是戾气的黑色符文渐渐活了过来,在他惨白的肌肤上不停地流转,他开口:“真是该死。”

郁淮之一把扼住对方的干瘪的脖颈,立刻将他打出了十米开外,掀起一阵漂浮的尘土。老先生咳出一口血,凄惨起身两指合并沾着温热的血迅速画出好几张符箓。

温知舒双眼微微睁开,又马上疲累地阖上,他身体慢慢地畏缩成一个弯曲的姿态,脑袋疼得他受不了,呼吸更是提不上来。

他好似被人按在深冷的海底里,咸腥的海水充斥着他的鼻腔,窒息感让他嘴里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好疼,他们今天又抽了我的血。”

“哥哥,他们说我是37号,可是昨晚35号去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温知舒躺在地面上打了一个寒颤,他嘴唇纸白到没有血色,混沌的脑海里钻出各种片段。

“你听着,待会儿你先从这里出去,出去后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冷淡的嗓音快速说道,带着刻不容缓的急促,对方寡淡的眉眼时刻保持谨慎留意着四周,生怕一点风吹草动就引起一点动静。

小孩害怕极了,神情茫然又不懂地快要哭出声来,他干净白皙的小手紧紧地拽着少年的衣服,一点也不嫌对方脏,“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忽地冰凉的夜风鬼哭狼嚎刮了起来,郁淮之长长的黑发被吹地遮住漆黑的眉眼,他抿了抿唇,没说话。

强烈的军用灯倏地一盏一盏大亮起来,光亮皎洁慢慢吞噬掉被夜色笼罩的黑暗,不远处传来了喧嚣的声音,“收到举报,说货物逃走了。”

风声愈加凌冽,呼呼的让人心生寒颤,温知舒在寒风的黑夜中抓紧了郁淮之的衣服,又扬起了脑袋紧迫道:“你和我一起走吗?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刚带着几分赌气的说完,就被面前这个从来没打过他的郁淮之扇了一巴掌,他使出的力道很重,将温知舒打偏了头。

温知舒怔住了,脸颊一侧火辣辣地疼,他眼泪立刻就从眼眶里溢出来,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郁淮之冷着声说:“清醒了没?”

温知舒努着嘴点了点头。

郁淮之冰冷的声音柔和下来,却仍然像夹了霜雪一般冷,时间来不及了,他甚至隐约听到陆续的脚步声和狗吠声。

郁淮之伸手摸了摸他被自己扇红的脸颊,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酷无情,要让对方始终如同命令一般记着:“你一定要给我记住了,爬过这张带电的铁网后,一直往西边那条小路上走,白天给我躲紧了,到了半夜拼命地往西跑,在跑出去之前遇到任何人都不要求助,如果饿了渴了,就找找附近的河里还有树上的果子吃······”

温知舒听得格外认真,黑润的眼珠紧张着,等郁淮之说完后温知舒问:“那你呢?你是怕我们一块被抓住,所以想分开跑吗?那我跑出去了就能和你汇合了吗?”

郁淮之听到他的话后,脑袋倏地垂了下来,他笑了笑,郁淮之笑起来是十分好看的,温知舒每次见到他笑心情就变好了。郁淮之摸了摸他的脑袋,淡色的唇张开:“是啊,知舒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本来就聪明,是你老说我笨。 ”

“行了,快赶路吧。”

“可是····”温知舒不安地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在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可是,到时候你能找到我吗?地方这么大。”

郁淮之笑了笑:“我能。”

温知舒还是相信了郁淮之,因为他真的从来没有骗过自己,他瘦小的身影裹挟着茫茫的夜色,一路向北,很快那道小小的影子就消失不见。

郁淮之迅疾往另一条路跑去,那是一条很适合逃跑但是成功率不高的路,也是一条很适合成为诱饵的路,当时监管者并没有想到两个人是分开跑的,他们觉得温知舒一个人没那个本事。

所以在天晓露出鱼肚白时,监管者出动后只看见郁淮之一个人后很是生气暴怒,当即让手里的猎犬咬断了他半个胳膊,用铁链锁住他的胳膊一路将他拖了回去,后背被磨得血肉模糊混合着肮脏细小的烁石。

他半死不活地睁开眼,看了眼露出晨曦的天空,金灿灿的光从地平线的一角缓慢升起,他像畜生一般被关在污黑的房间里许久了,已经很久没见过白天的清晨,原来是如此漂亮。

耳边是猎犬贪婪的口水声,脚步声,风声。

郁淮之知道,当他被抓住的那一刻,他就活着出不去了。毕竟,他是必然会被抓到的。只是他不解地将自己剥心自问,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当时他没想明白,后来他就想明白了。

可能就是,温知舒喊了自己一声哥哥。

一生都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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