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正如阿广所说,他没能赶回来过这个新年,而令阿广没有料到的是,等他回来,一切都变了。

有方士举报说栾大是骗子,说他根本就不会求仙,令刘彻起了疑心,遂派遣栾大到东海求仙,并让人暗中尾随观察其行踪,栾大未敢前往东海,只在泰山祝祷,骗术被揭发,怒不可遏的天子当即判了栾大腰斩的极刑。

萧风瑟瑟的秋日,据儿陪着卫长公主长跪在宣室殿外,想要为栾大求一条活路,然而,固执而倔强的天子打定了主意要让欺骗他的人受到惩罚,对女儿的恳求完全无动于衷。

“朕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他们骗朕,他们骗钱,骗官,还骗了朕的女儿!”刘彻指着我道:“你去,你去告诉令仪,朕是不可能放过栾大的,让她别跪着了。”

我跪了下来,恳求道:“妾知道陛下生栾大的气,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令仪的丈夫,陛下如果杀了栾大,令仪怎么办?我求求你,就看在令仪的份上,饶栾大一命吧,好不好?”

“没了栾大,朕还可以给她找个更好的!”刘彻咆哮道:“他多会算计啊,以为娶了朕的女儿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就算揭穿了他的骗局,朕也会看在女儿的面子上饶他一命的,朕偏不上当,他必须死!!!”

最后四个字,他咬着牙说出来,狰狞的面目将他的冷酷无情完完全全地显露了出来,我被他震得耳边嗡嗡地响,神情也有些恍惚,我忽然觉得他不像是我认识的刘彻,甚至他都不像个人,就像一头着了魔的野兽,毫无人性。

我朝他磕了一个头,起身出了殿去,已经哭到声嘶力竭的卫长公主见我出来,似乎看到了希望,匍匐到我跟前,嗓音沙哑:“阿母……”

我心有不忍,却又无奈,只能摇头,将她抱在怀里安慰。

卫长公主抱着我,再一次放开嗓子大哭起来,小小的身躯一阵又一阵地颤抖抽搐,终于体力不支,晕死过去。

“快传太医!”据儿呵斥道,抱起卫长公主慌慌张张的进了宣室偏殿。

“中宫,地上有血!”采桑提醒我道。

我怔怔的看了一眼地上那一摊血,心中大惊,忙跟着跑进了偏殿,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太医还没赶过来,倚华就已经下了“小产”的定论,看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孩子,我趴在据儿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从幼蓁到令仪,孩子一个接一个的为他所害,我心中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也不顾众人阻拦,疯狂地闯进了宣室正殿,吼道:“令仪的孩子没了,你现在满意了?”

还在盛怒之中的刘彻,并不知道殿外发生的事,也没人敢来告诉他,乍然一听,他有些懵了:“她有孩子了??”

我只是落泪,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匆匆往殿外走去,然而刚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停住了,退了回来道:“孩子真的没了?”

我狠狠地瞪着他,心头怒火中烧。

他偏过头去不敢看我,不知所措地来回跺着步子,又道:“你是她的阿母,你去告诉令仪,孩子没了没关系,让她把身体养好了,阿翁会帮他找一个更好的……”

“啪”的一声,我上前甩了他一巴掌,冷冷地道:“你不配当令仪的父亲。”

刘彻被我打了退了好几步,显然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半天才缓过神来,看着我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吼道:“我要是能早一点发疯,就不会任由你把孩子害成这样!!!”

刘彻还犹自处在震惊之中,满脸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以后你别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自己来疼!”我擦了一把脸,收了泪,又在他面前跪下:“妾冒犯陛下,回椒房殿待罪!”

踏出宣室殿的那一刻,我心里真的恨透了刘彻,如果第一次害了石邑完全是无心之失,那么这一次呢?栾大纵然有错,可真正把孩子推向深渊的是刘彻自己,是刘彻的偏执和暴戾害了我的女儿。

同样痛恨刘彻的,还有卫长公主,那个小产掉的孩子,连她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当她得知自己小产后,只是凄然冷笑,说道:“有那样一个父亲,他死了也好!”而后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连刘彻来看她,她也只是装睡,不闻不问,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刘彻痛恨那些欺骗他的人,因为卫长公主的关系,他对栾大更是恨之入骨,判处栾大腰斩不说,连带着栾大的推荐人乐成侯丁义也被弃市,而被栾大和丁义牵连,歆瑶的昌安封地被刘彻废除,改封了偏远贫瘠的鄂邑,而其母盖姬的位份也从良人直接降为少使。

仲秋八月,鄂邑带着其子文信进宫来看卫长公主,表达了对长姐的亏欠,卫长公主也没怪她,两姐妹说了一会儿话后,鄂邑即到正殿来向我辞行。

鄂邑捻衽,在我面上长跪稽首:“是儿臣的错,害了长姐,请母后恕罪。”

“这事怨不得你,起来吧!”我亲自上前去扶她。

见我这般,她一时有些控制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抱着她,让她靠在我的肩上,我虽不是她的生母,可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丁义没了,她心里的苦不比令仪少。

或许是因为有了卫长公主的例子,丁义被判弃市后,鄂邑连未央宫都没进,没求过任何人,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她都自己一个人受了。李姬和盖姬倒是来找过我,那时我正忙着照顾卫长公主,她们见状,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哭了一会儿后,鄂邑收了泪道:“母后,儿臣准备明日启程去封地,阿母那边,还要拜托母后多加照拂。”

我心知她性子要强,眼下发生了这种事,她心里难受,在长安还会遭受冷眼,走远一些,眼不见心不烦。

我用帕子帮她擦脸,说道:“好孩子,那边山高路远的,你自己要当心,好好照顾自己,你阿母这边有我和李姬,你放心吧,有空多回来看看。”

鄂邑点头,再次捻衽下拜。

目送她出了椒房殿,行走在满院子的萧萧落叶之中,我心下感叹:萚兮萚兮,风吹其女,但愿风能吹走她的痛苦和烦恼,带她远离世俗尘嚣!

鄂邑身康体健,可以说走就走,但是卫长公主却不行,经历了丧夫丧子之痛,她的身体一落千丈,坐完空月子还每日缠绵病榻,汤药不断,而让她最糟心的,是她每日还要面对刘彻。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装睡避一避,次数多了,她根本避无可避。

一日刘彻忙完政务,过来椒房殿看她,见我正在喂她吃药,刘彻便要亲自喂,还说道:“令仪,别伤心了,为了栾大那个骗子不值得,赶紧把身体养好了,阿翁带你去狩猎,好不好?

卫长公主苦笑,应道:“臣谢过陛下!”随即端起汤药来,自己喝了起来。

刘彻怔了半晌,待她喝完药,又道:“令仪,阿翁知道你生阿翁的气,是阿翁不对,可栾大是个骗子啊,如果不是他骗了阿翁,阿翁也不会把你嫁给他……”

“陛下”,卫长公主打断他,冰冷地道:“臣累了!”

刘彻再度僵住了,默默将药碗递给旁人:“行,阿翁不打扰你了,你睡会儿吧!”

说罢起身出了殿去。

待刘彻走后,我本想去劝她,可她又睡下了,让我到嘴边的话不自觉地咽了回去。

“阿母,你让他以后不要来了,我不想看见他!”躺在病榻上的卫长公主冷面无情,连一声“阿翁”都不愿意再叫了。

“令仪”,我坐到他的榻前,宽慰道:“你不能这样,怎么说他也是生你养你的父亲,这件事真正错的人是栾大,你父亲也是被他诓骗了,他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栾大是错了,可他就没错吗?”卫长公主不为所动:“他为了求仙,可以把我嫁给栾大,也可以对栾大说杀就杀,他心里只有求仙,只有他自己,哪里还会有我这个女儿呢?”

我辩解道:“不是的,上次你父亲就是被骗,吃了那些丹药差点连命都没了,所以他痛恨那些骗他的人,何况这次把你也搭进去了,所以他才非杀栾大不可的,他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你啊!”

她摇头道:“不,他不是为了我,他根本不在乎我要什么,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求仙。”

她自小被刘彻捧在手心里长大,要什么有什么,许多方面都和刘彻极像,爱骑马狩猎,胆大任性,率性而为,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喜好,就连骨子里的倔强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旦认定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任谁劝都没有用。

自从那日我打了刘彻以后,除了看孩子以外,他没有再来找过我,对我也没什么实质性责罚。我讨厌他的冷酷和固执,孩子不想见他,我更不想见。

栾大事件的影响,让这个新年过得了无生趣。新年过后,刘彻又发兵十万,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卫征抚西羌,而南越那边也陆续传来战报,汉军攻克南越国都番禺,生擒南越王赵建德和丞相吕嘉,南越降汉。

“阿广这次表现不错,把南越搞定了不说,他和郭昌在回来的路上,还把反叛的南夷也给平定了。”

椒房殿的琴室内,卫青跟我说着近日的战报,神色中对阿广颇为赞许。

我看着他道:“以前你还总说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现在让你刮目相看了吧?”

卫青笑了笑,说道:“他这次确实没叫咱们失望!”

“只要是咱们家的人,就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自信满满地拨了一下手上的琴弦,发出了清脆悦耳叮咚声。

卫青点头,又接着道:“还有个事情跟你说一下,陛下昨天突然跟我说,少府那边有人举报说年前祭祀,列侯所献的酎金有很多弄虚作假的情况,要我去详细地查一下,留意那些人的动向。”

“他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些东西了?”我有些好奇。

卫青有些许沉默,喝了口茶水,又道:“我估摸着,陛下这是要准备对列侯下手了。”

方才还有些诧异,听卫青这么一说,我忽然不觉得诧异了,早些年施行的推恩令将藩王的封地进行分封,削弱了藩王的势力,多了许多列侯。动列侯可要比动藩王容易得多,一旦夺了列侯的爵位,直接就可以将地方势力土崩瓦解,彻底摆脱藩王割据的局面。

放下手中的琴,我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给了,那是荣幸,他不想给了,收回去也没错。”

卫青喝着茶水,没有接话。

“你那边是什么情况?”我取了帕子过来擦手道:“每年给朝廷上贡的酎金,你和孩子那边没有掺假吧?”

“这倒没有”卫青摇头,顿了顿又道:“不过,如果真是我们猜想的这样的话,我倒是想趁这个机会,让陛下把孩子们的爵位也一起给废除了,我是以军功封侯倒没什么,可那两个小的无功封侯,这么些年我总觉得不踏实。”

卫青的三子中,除卫青的长子卫伉因未带门籍擅入未央宫,违反宫规,被削了爵位外,次子卫不疑,三子卫登的侯爵至今尚在。

我点头道:“如此也好,原就是陛下赏的,让他收回去吧,陛下若真是要以酎金的名义对列侯下手,动了其他的列侯,不动那两个小的也说不过去。”

卫青叹了口气,道:“就是不知道陛下打算怎么动了。”

“既然提到孩子们……”我若有所思地道:“我倒是想问问你,对几个孩子们你是怎么打算的啊?让他们接你的班?”

“陛下倒是有这个意思,前些日子还说让伉儿到他身边做个侍中学点东西!”卫青看着我,笑道:“阿姐,你觉得呢?”

“一个伉儿,一个嬗儿,陛下都有心去培养,可毕竟还小,以后能不能接得了你和去病的担子还不一定呢!”我亦在他身旁坐下道:“如果都有像你和去病这样保家卫国这样的壮志,那么我不拦着,可凭私心来讲,你们以前刀尖舔血的日子我是不想再让他们去经历一遍了,我只希望大家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卫青笑着帮我添了一杯茶,说道:“那凭公心呢?”

我微微一怔,拿起耳杯道:“说到底咱们家是外戚,远的吕薄两家就不说了,就说近一点的窦家和田家,咱们都经历过,有哪一个是有好下场的呢?”

卫青盯着茶水,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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