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现在正是中午,李宗抵达二医院门口时太阳正高高悬挂在头顶。

医院外围的盒饭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商贩们蹲坐在巨大的保温箱前售卖他们的食物。

李宗越过这拥挤的迷你商业街,家常菜、煮玉米、茶叶蛋、烧饼的香味争先恐后地往她鼻腔里钻,夹道的小推车上反复循环着廉价的包邮小喇叭播放的商品叫卖声,一路走下来,李宗感觉脑子里都回荡着“玉米三块钱一个”“卖盒饭咯十五块块两素一荤”。

在一个小推车前停下,要了张鸡蛋卷饼打算果腹。

老板手脚麻利地将鸡蛋饼塞进塑料袋,李宗接过食物刚准备离开,突然四周一阵骚动。

“都不要挤在这里!把路都堵死了,让开,让开——”

“这里不准摆摊,说了多少次了,不能越过外面那圈围栏!都后退!”

李宗本以为说出这些经典台词的会是前来执法的城管,没想视线扫过去,看到的竟然是保安打扮的一行人,制服上还有医院的院徽。他们气势汹汹地抵达这片街头美食区,直接上手将距离医院大门最近的那一波人的保温箱提起来就要往更远的位置挪。

“都挪开!都说了不能这么近了!”说着就要上手去往外推摆摊的小车。

“干什么干什么,我自己会挪!”“怎么又要我们挪开的!都几次了!?再往外搬就没人买东西了!”

商贩们眼疾手快地护住自己营生的工具,虽然怨声载道,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往后面挪开。

李宗边吃鸡蛋饼边跟着小摊往外面移,等到这波商贩安顿下来,她远远看向医院正门位置,心想这距离未免也隔得太远了些。

她掏出手机扫码付款,边向卖饼的大叔打听:“二医院管这么严吗?”

摊主摇摇头,一口方言说道:“以前哪管这么多哦,这些日子像发了颠似的,老是要我们往外头挪!要是我们不肯,他们就直接上手推我们的摊子,都是做的小本生意,哪敢让人碰摊子,万一他们磕了碰了,里头吃的东西都翻了,那我们一天的钱都没得赚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摊主没想到还有人问这个,他捉摸了一会儿,不大确定道:“就上个月吧,不太记得咯。”

李宗付完款,表情开朗地道了别:“好,谢谢啊。”

李宗把鸡蛋饼往嘴里塞边往医院走,两口吞下后,她便打开手机看自己拍下的李墓在医院挂号的那几张挂号单。

全都是普通外科,而且每次间隔时间大约在一周左右,且这三次正好都是不同的医生在值班,她在今天的预约挂号小程序里对着找了找,正好这三个医生里有一个今天上班。

值班医生叫李雯,照片上看着年纪不大,应该不到三十。

李宗看着叫号牌上的编号,她前面人还有不少。

“还好我出门前就把号挂上了,这会儿应该正好能赶上上午最后一班。”

等待叫号的时间她无事可做,便拿出手机开始在微博和论坛之类的地方搜平潭市第二医院。

没想到,还真给她搜出了点东西。

【某三甲医院疑似私下进行黑器官交易,被害人惨死手术台后尸体消失!是真是假,且听up为你分析?】

【深夜,某医院停尸房门前,监控拍下了诡异的一幕……据说看到的人都将这称为一生中最难忘记的场景!】

【一场真实的灵异事件!停尸房的尸体竟深夜诈尸出逃?究竟是值班护士的一场噩梦?还是一个惊天骗局?】

【视频可以P吗?最近疯传的诈尸视频是特效吗?来听专业剪辑小哥怎么说!】

……虽然都是营销号写的离谱小作文,但发帖时间几乎都集中在这一个月。如果没有诱饵,这些新媒体人是不会闻着流量的香气就凑上来强行胡编乱造的,藏在这些文字之下的,很可能是一个真实发生的“源头事件”。

在浏览一圈过后,李宗终于找到了最早的那篇文章,这篇原文已经删掉了,但她翻去外网找到了别人存下来的截图和视频。

【不带大名不解码,绝对保真,某江边城市三甲医院出了个大新闻,事件的主人公遭遇车祸,抢救无效,当晚,尸体在医院的停尸房离奇消失了……】

底下还有视频,李宗点进去,发现根本看不清内容,只能隐约看见医院的走廊。

几秒钟后就开始疯狂花屏,她耐心看下去,在其中几秒看到了有几团黑色的东西闪过,视频就结束了。

原文的日期是八月二日,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她关上手机,仰靠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在心里梳理情况。

“这些公众号的内容以胡编乱造居多,但所有文章都有一个共同事件——停尸房的尸体消失了。看医院目前紧张的气氛和安保情况,消失的尸体多半还没有被找到吧……”

“难道李墓也在调查这个案件?”她想了下,“时间对得上,但他买那么多除臭剂做什么?还有那几张轮渡的船票怎么解释?”

“不,不能太惯性思维了……没人规定在相近时间内发生的事必然有联系,在确定这些事真的有关联前,必须将其当做独立的事件来对待。”

正当她思考时,叫号机已经喊到了她的号码。

李宗踏步走向医生办公室,还没李雯医生的办公室,就看见两个脸色紧绷的保安将一个年轻人往外赶。

嘴里还边喊着:“两位下手轻点,轻点,我这身上还有伤呢,哎哟——”

那人被推搡着脚步都乱了套,差点左脚踩右脚直直往地上拐去,还好保安动作敏捷地拉了她一下。

“谢谢谢谢。”年轻人扭过头,还不死心地看向保安,“两位大哥,你们都是在医院工作的,难道就没听说这里晚上会有死人跑出……”

“你有完没完了!一个月了天天变着法子骚扰我们医院的人!”

旁边开着门的办公室里爆发出一声怒意磅礴的吼声,年轻医生从椅子上弹射起来,三两步便走到了办公室门口,骂道:“你们这些记者、还有搞新媒体的,真是为了那点热度真是良心都不要了!成天就知道拿那些莫须有的事写一堆狗屁不通的稿子,不就是为了博噱头!赚那点黑心流量!现在更是越来越过分了,没病就别装成病人来挂号,简直是浪费医疗资源!”

旁边的保安赶紧将他安抚住,说着“算了算了”然后把门关上。

隔着紧闭的房门,李宗还能听见那医生的骂声。

“记者?记者跑来这里干什么!?”、“不知道,但没病还来抢号也太不厚道了。”、“我和我囡囡在这里排了半天了,没病的人来凑什么热闹!”

走廊外头等候的病人在听到这年轻人没病装病还来占用医疗资源,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

那人知道自己“身处敌营”,也不吭声了,就任由两个保安将她推到办公室走廊之外。

等这两人一松手,她又活蹦乱跳了起来,动作敏捷地往保安胸前的口袋里塞了张名片,再对方扬起手前就迅速拉开距离,嘴上说着“两位大哥要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就联络我,报酬都好商量。”然后一溜烟地跑没了。

保安从口袋里掏出名片,两人对视一眼,又塞了回去。

李宗扫到上面的内容,提取出了关键字:周蔚,星神文化传媒。

“104号!104号在不在?”

这场闹剧发生时正好叫到她的号,见她没进去,李雯医生开门对着走廊喊道:“李宗在不在?”

李宗这才快步径直走向办公室。

办公室内消毒水的气味比外面要浓郁几分,她坐到椅子上,李医生接过她的挂号条,问道:“身体哪里不舒服?”

李宗便将外套脱下,然后将T恤下面掀起来一些,露出昨天身上留下的伤来。

李医生眉头紧了紧,又问起她详细情况来,李宗就将自己应付老师的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最后给她开了点药,李宗接过缴费单后,问道:“我有点事想向您打听……”

“那件事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李医生条件反射似的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那件事?”李宗故意摆出茫然的神色。

她心里清楚,让李医生这么如临大敌的多半是和刚才那个记者提到的事。

这家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医生说完,猛地想起面前的明显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和那群鬣狗一样闻风而来的“记者”应该没什么关系。

“不好意思,我有点神经紧张……”

李宗尝试使用【精神入侵】,她放慢语速,强调自己话里的问题:“请问医院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李医生扶住额头,含糊地说:“除了停尸房那件事外,别的都只是传闻而已。好了,这些事我不能说,你也别问了。”

到后来,她目光逐渐清明。

李医生恢复得太快了,看来这【精神入侵】的效果目前并不强嘛……李宗心想。

“对了,你是想问我什么事?”

李宗掏出手机,从里面翻出李墓的照片,展示给李医生:“李医生,你对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她将李墓的挂号单也一并拿了出来,说道:“他两周前来过你这里,能不能告诉我他那天来做了什么?”

李雯警惕地看着她:“你问这些干什么?”

李宗:……哎,现实果然不是侦探,大家警惕得很。

“这是我爸。”她说着,换上一股略带沉痛的口吻:“他……失踪好些天了,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是我在家里翻到的挂号单,他没跟我说他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所以我担心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不敢让我知道,就自己藏起来了……”

“警察那边怎么说?”李雯看了眼照片,视线又往李宗脸上凑,她语气古怪地问:“你们看起来长得也不像,而且年纪差挺大的。”

“警察也不知道。”李宗摇了摇头说,“他是我养父,我是孤儿,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父女两个相依为命。”

她竭尽可能地渲染话中的悲//□□彩,好让【精神入侵】的效果更佳。

李宗语气非常恳切:“我也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来的,李医生你但凡记得任何关于我爸的事都行,麻烦您告诉我吧。”

李雯在心中权衡一番过后,说道:“照片给我,我再看看,但我不保证我记得,毕竟我每天看那么多病人。”

她凝视了照片上的人好几秒,道:“我好像……对他有点印象。他和你一样,也是受了伤,我给他开了药,没什么特别的。但他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

李医生忖度着,似乎是在犹豫怎么措辞比较合适,她缓缓道:“有点……臭?”

臭?

李宗想起了李墓购买的大量除臭剂和用来替换的衣服。

她追问道:“可以说说是什么样的臭味吗?”

李医生竭力回忆,那股气味仿佛跟着记忆被一同唤醒了,她吸了吸鼻子,不大确定地说:“有点像臭鸡蛋或者放坏了的……肉……?哦,还有点泥土味,靠近了就很明显。”

“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没有了,很正常。”李医生说。

李宗扯出一个笑容,说道:“好的,谢谢你了。”

她从李医生的办公室离开,脸色越来越沉。

李墓到底在做什么?

李墓第一次在购物软件上买除臭剂是8月10日,但在便利店的购物小票是8月5日开始的,而那天也是他第一次来二医院挂号。

小摊贩老板说从8月初开始医院增强了安保,走廊上暴怒的医生说这些记者骚扰了他们快一个月,而现在正好是九月。

这几件事都聚集在八月初,这些事情之间是否有联系?

现在时间还早,她转身前往李墓购买了大量除臭剂的那家小超市。

“向我们打听点事?不会又是问医院的事吧?我们可不知道。”

小超市的老板挥舞着缺了一角的蒲扇,带着热气的风隔着半米距离呼了过来。

李宗下意识问了句:“最近记者很多吗?”

事件已经发生了一个月了,媒体人的上门询问应该都集中在最初那段时间吧。

“哼,这几天已经少了不少了。”他絮絮叨叨:“一群大活人跟苍蝇似的,天天问东问西,也不在我这里买点东西,真是浪费口水,要我说这群记者就是闲着没事非要找点新闻出来……”

“抱歉打断你一下,我不是记者。”

李宗举起手来中断老板即将到来的抱怨,接着又将自己刚才对待李医生的那套说辞用在小卖部老板身上。

对方脸色虽有犹豫,但还是接受了。

小卖部老板一看到李墓的照片,就倒豆子似的发起牢骚来。

“这人我记得,哎哟喂,他身上那股味道真是要把人熏死了!”

他越说越愤怒,用蒲扇指着李墓的照片:“看起来穿得挺体面的,闻起来跟那些扒垃圾吃的流浪汉一样,臭得我要昏过去了!天气又热,他一进来整个店里都是那个臭味,谁受得了?!”

“……很浓的臭味?”李宗皱起眉来。

“我小孩当时就在里头吃饭,差点被臭吐了!晚上关了店我还觉得那股味道没散!”

李宗心想:这和李医生说得不一样。

李医生说李墓身上的味道凑近了闻才很明显,老板却说他身上的臭味特别强烈。

难道说李墓第一次来这里买东西时,正好是他首次沾上那个臭味的时候?

他很可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沾上的,并没有提前准备除臭手段,所以身上的味道就特别重。

李宗不抱希望地询问道:“嗯……你还记得那天具体的日期吗?”

“当然记得!那天八月五号!我老婆那天过生日,我娃娃想让她开心,专门去给她买了花,结果那天家里只有散不去的臭味,说到这个我就火大!”老板越说越激动,“你说你爸怎么回事?好好地日子不过,把自己搞得臭烘烘的!自己一个人臭就算了,还跑出来祸害别人!”

“我要是找到他了一定好好说说他。”李宗抬了抬眼皮,没什么感情地继续问,“我看他来了你这里好几次,那之后身上还有臭味吗?”

“……有,不过没那么臭了。”老板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又用扇子挥了挥鼻子前的空气,“他把我这里的除臭剂都搬完了,我跟他说我们没货了,那之后他就没再来过了。”

老板抬了抬下巴,对着门口的车道说道:“他那些买的几箱除臭剂要搬上车,我本来说给他放后备箱的,他不肯,非要搬到椅子上,东西那么多怎么放得下?我看他那个朋友都被挤到角落里了。”

李宗:“有人和他一起来的?”

李墓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哦,我看到后排坐了个人。”老板说。

“看到那人长什么样了吗?”

“没看到,他没让我搬上车,我直接放地上了,他自己搬的。”老板若有所思,不大确定地说,“……我感觉应该是个男的,个头很大,大热天的还穿了一身黑衣服,也不怕热。”

李宗越听越觉得古怪,据她所知李墓可没有什么朋友,更别提个人特色这么显著的朋友了。

她追问道:“车上呢,也有臭味吗?”

老板摇头:“这我不晓得啊,再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哎……姑娘你还买不买东西啊?”

【精神入侵】也用上了……老板看来把能说的都说完了。

李宗扭头就在冰柜里拿了瓶冰水去结账,秋天干燥,再加上说了半天的话,她现在也有些口干舌燥。

李宗付完钱正准备准备出门,一道浮夸的声音就从台阶处传来。

“老板你好,我这边想向你打听个事——”

是刚才在医院被赶出去的那个“记者”,周蔚。

她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身穿黑色西装,配上那璀璨的笑容,比起新媒体工作者,看起来更像卖保险的或者房产中介。

老板已经对这种人熟到不能再熟了,他转身就抄起鸡毛掸子打算往周蔚那头挥动。

“别动手啊!我还没说呢!”周蔚麻利地躲闪起来。

老板怒目圆瞪道:“没什么好说的,滚滚滚!别来打扰我做生意!”

周蔚抱着头狼狈地后退几步,却在眼看要走出商店大门时右脚勾到了放在角落的一叠脸盆,她右脚在台阶边一下踩空,立刻将原本抱头的手抽出来试图抓住什么却怎么都摸不到支撑物。

……完了,早知道刚刚就继续抱头了。

万念俱灰的瞬间,她忽地感觉到手腕处传来的抓握感。

李宗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抓住了周蔚的手腕,接着像捉小鸡那样把他拉了起来。

周蔚吓得赶紧往里面挪了几步,嘴上还不停喊着“谢谢啊,谢谢……呃……”她本来想说谢谢姐,定睛一看却发现对方显然还是个小孩,这种场合下喊人小妹妹又有点不太正式。

“等等。”周蔚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摸了摸下巴不太确定地:“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啊……”

“半个小时前,普通外科,我正好也在。”李宗说,“我正好也想找你聊聊。”

周蔚一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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