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会赢。一直赢。……

今夜是个好天气。

太阳落了山, 月亮却没有冒出来。它被厚厚的铅云层层遮挡,洒不落一点光辉。

于是庄子变得很暗。

很暗、又没有人。那些白日里忠心耿耿的佃农,早随着太阳的落山, 而一一离开,回到家里休息去了。

于是, 原本仰面躺在稻草上、仿佛已经呼呼大睡的突厥人一跃而起, 去摸马厩中的马。

这一列马厩的马, 全是好马。他什么也不挑, 只找最靠近自己的那匹马, 手刚摸到马上,黑暗里就传来一道声音:

“等等!”

突厥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冷淡一瞥。

明明听见了声音、看见了人, 他却没有一般贼人被撞破时的惊慌,反而速度更快!只见其伸手往怀中一摸, 摸出柄银亮的匕首来,手起刀落, 一声皮革割裂声响起,栓马绳应声而断!

也是此时, 两道人影从黑暗中浮现。看得出来, 尹问绮有点急:“怎么你还有匕首!匕首是哪里来的?明明进庄子前检查过了!”

但关键时刻,不是追究匕首怎么出现的。

尹问绮迅速也从怀中掏出了柄匕首来,刷刷砍断两匹马的拴马绳!

但做完了这些,突厥人已然上马, 见那马匹扬蹄要走,情急之下,尹问绮甚至一伸手,准备去扯突厥人的马缰。

但马缰没能扯到,却直面了骏马扬起的马蹄!

关键时刻, 元观蕴用力将尹问绮往身后一拉,避开马蹄范围。

他又一声呼哨,背后的神光应声走出马厩。

“在安全的地方等我!”

元观蕴翻身上马,丢下一句话,话的尾音还没彻底落下,劲风刮起,神光已如一道闪电,朝前直冲出去!

“欸?欸!”

尹问绮刚刚叫了两声,当然没叫回前头两个人,他感觉白日的情况似乎重演了。

自己又变成了落后的那一个……

不能。

不能甘于落后啊!

“公主,等等我!”

他连忙喊道,也跟着骑上剩下的那匹马,一夹马腹,迅速往前。

黑夜里,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奔驰着。

白日里的情况在这时候颠倒了,成了突厥人在前飞驰,而他在后追逐。

他还会再输吗?

——他会赢的。

他已经知道如何去赢。

前面就是庄子的正门。

元观蕴的目光从突厥人身上挪开。

挪到庄园的正门,与正门两侧的篱笆。

突厥人打算骑马从正门出去。但马厩到正门并不是一条直线,选择从正门离开庄子,势必多跑一段路。

他和突厥人只差一个马身。

抄近路拦在突厥人之前,是如此简单——只要从骑马从篱笆越过即可!

可是任何在白日里无比正常的景与物,到了夜间,被沉沉的黑色一笼,总要显现出几分怪诞与诡谲。

好比那些篱笆,就在此刻,就在元观蕴的眼中,一节节长出尖刺来。

风声在耳旁呼成一种怪啸。

扑面的劲风中,他伏低身体,抚摸神光的耳朵。

他没有说话。

神光听得懂人话吗?

神光或许听不懂人话,却一定听得懂他的心音。

因为就在此刻,神光的耳朵支棱起来,本就迅疾的速度,仿佛又有了一个冲刺,然后,他感觉坐下的骏马前蹄扬起,后蹄紧绷,它在那些长着尖刺的篱笆之前,飞身纵跃!

元观蕴抱紧神光的脖子。

如同腾了个筋斗云,等再落下,人与马,已结结实实堵在突厥人前行的道路上!

刚刚跑出庄子正门的突厥人,不得不拉紧缰绳,控马停下。

黑夜笼罩着他们的脸。

只有神光的灿金,如何也遮掩不去。

元观蕴微微抬起下巴:“我赢了。”

突厥人:“下午时便说了,公主会赢的。”

元观蕴:“既然我赢了,露出你的真面目。”

突厥人却道:“赢是赢了,可没有说赢了要怎么样吧?”

“——是没说怎么样。但你偷了我的马儿,不能就这么走了吧!”这时候,背后传来了尹问绮的声音,落后了好些的驸马,这回没有迷失方向,打着马儿,哒哒哒来了。

他对着突厥人很有气势说:

“你偷了马儿,若再藏头露尾,我们就送你去官府!”

突厥人皱皱眉。

他低头看了下马儿,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取了别人家的马这回事。

他言简意赅:“我买。”

“欸?”

“开个价。”突厥人。

“你要买,倒是可以。”尹问绮沉默片刻,还是感觉很疑惑,“可是要买马的话,也要去官府立契,按照端朝的律法,姓名籍贯地址都要写在契书上的呀,那不还是暴露了身份吗?而且暴露得更彻底。”

“……”突厥人。

“……”没想到事情还能这样发展的元观蕴。

“你就不能只收钱吗?”突厥人费解。

“我是正经商人,循规守法!”尹问绮不乐意,“倒是你,都这时候了,怎么还遮遮掩掩的,你就确定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吗?我们若对你一点都不知晓,怎么能这么准确的分析出你逃跑的时间来抓你?”

突厥人的目光闪烁了下。

就是这个时候!

元观蕴忽然驱马向前,闪电伸手,抓住了突厥人脸上的胡须与头发,将其一扯!

不快也不慢。

夜风恰恰好吹开天空的云翳。

月光重新洒落大地,洒落在失去了伪装的突厥人的脸上。

突厥人扬手去遮,已经迟了,尹问绮惊讶的声音响起来:“原来是静国公!”

一句话落,尹问绮又转向元观蕴,补充说明。

“是桃娘的阿耶!”

元观蕴头尾联系上了。

他微微点头:“国公是在上巳节看见了驸马与郑郎君比箭吧。”

这么说的时候,尹问绮悚然一惊,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还好,在他下午给元观蕴包扎完毕之后,元观蕴便帮他把手腕给重新包扎了。如今,又是一只崭新的白色猪蹄子。

从外表上看确实是没有什么问题……

但面前的静国公,可是事发时候的当事人,亲眼看着公主摔下马,也亲眼看着自己没有事……就……

尹问绮突然感觉自己手腕上的包扎,和静国公被扯掉的须发一样,都透露着些许尴尬。

将上面那句话一语带过后,元观蕴又继续说:

“桃娘教了我上马,教的挺好;国公教了我骑马,也教的挺好。如何才能让国公留下来继续教我?除了骑马之外,我还想和国公学习射箭。”

贺不凌冷冷道:“我不是来当老师的。”

元观蕴反问:“那是来干什么的?”

贺不凌却又缄口不语——自然是来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就算国公不想当老师,也可以多留两日,再指点一番。”元观蕴退而求其次。

“指点了又能怎么样?”贺不凌哈的一笑,“两日的指点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公主在做无用功。”

“恐怕不是无用功。”元观蕴冷冷道。

他迫视贺不凌。

“国公别忘了,今日我已经赢了你。”

“来日我还会再赢。”

“我会一直赢到——赢得我所有想要的东西的那一天。”

月夜下,贺不凌注视着元观蕴的双眼。

那双眼睛幽幽的。

像是山中狼一样凶狠冷酷,又比那只有兽性的狼,多了几分幽深。

他发现自己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战栗正一阵一阵的控制着他的躯体。

他想到了世祖。

想到自己和父亲一起,陪伴在世祖身旁,清君侧正纲常,南征北战的日子。

打仗当然没有一帆风顺。

最落魄的时候,他们只剩下十数人,被赶入大山之中,谁都觉得他们穷途末路了,他和爹也这样觉得。

他们弹尽粮绝,只剩下世祖身上,还戴着最后一壶酒,有着最后一口肉。

秦岭的山,弯弯曲曲。

他们站在山崖边。底下斜插着根根树木,一根根,都像是用来挂他们尸体的丧树!

世祖把人都聚集在自己身旁,叫人拿来水碗,将最后一壶酒倒进去。

他先将肉干分给众人,每人吃一口,这口肉,是断头肉吧?

接着水碗也轮流转过每个人的手中,每人都喝一口,辛辣的酒,便是轮回路上的辛酸苦辣吧!

最后他问大家:“肉好不好吃,酒好不好喝?”

大家轰然回应:“肉好吃,酒好喝!”

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悲悲戚戚做小儿女姿态!

于是世祖仰天大笑,手持马鞭,指向高山之下的城池:

“那里有更好的酒,那里有更好的肉,今日入夜,我带诸位坐在知府明堂上,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世祖践诺。

那一夜的肉与酒,贺不凌此生难忘。

记忆中的世祖,与眼前的公主,重叠了。

“……我不能当公主的老师。”

贺不凌还是这样说。

“但我应公主之邀,再留两日。这两日间,公主若有什么疑难问题,我倾囊相授。”

无论如何,有了贺不凌这句话,来时夤夜沉沉,归路却星月疏朗。

正好风也和,气也爽。

树梢草丛里,还偶有虫鸣响起。

他们都没有再骑马,而是选择信步回去。

贺不凌走在前面。

元观蕴和尹问绮走在他后面两步。

开始时候,大家都很安静,连在旁边跟着他们往前走的马儿,也很安静。

而后很快的,尹问绮忍不住了,他看看前边的贺不凌,再侧侧身,凑到公主耳旁小声笑道:

“公主,萧何追到韩信了!”

“嗯。”

前头的身影顿一下,片刻后继续走。

“萧何是一个人追的,我们是两个人追的。”

“我们比萧何厉害。”

前头的身影趔趄一下,片刻后……也没记起来要往前走。

尹问绮奇道:“静国公?”

贺不凌半句话不说,加快脚步,匆匆往前。

这回不是为了逃跑,是为了远离这对怪腻人的小夫妻。

果然是年轻夫妻,都不知道避避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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