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便过去五年。

这五年间,中原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大魏朝分崩离析,李氏带领起义军建立东篱王朝。

太祖即位,半年后病体沉疴而亡,传位太子,改年号宣和。

宣和帝上位之后,即封长子李文简为太子,次年太子辅政。父子俩对内整改吏治、鼓励农耕、行商,对外收复失地,开疆扩土。

宣和四年冬,一场大雪早早地落了下来,盖得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昨夜风雪肆虐,清晨起来,霜白铺陈到天际。

越梨醒来的时候,万兽园内已有宫女在扫雪,竹枝笤帚刮扫在地上,发出飒飒之声,让原本沉寂的万兽园越发安静了下来。

梳着双髻的宫女一边扫地,一边压低了声音闲聊。

“你听说了吗?魏将军今日要归朝了,陛下今天在熹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满朝文武都要去赴宴呢。”

旁边套着绿色外衫的宫女闻言点头道:“我听说不仅是满朝文武,满京的贵女几乎也都要来。”

“这不是应当的吗?魏将军才二十二岁,文武兼备,相貌堂堂,这几年南征北战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偏他又洁身自好,身边连个红袖添香的知己都没有。”起先那宫女抿着唇笑起来,言语里尽是憧憬,“英明神武的少年将军,谁家不抢着同他结亲。”

绿衫宫女听后叹了口气,往东边儿努了努嘴:“那位岂不是要气死。”

双髻宫女朝前瞥了眼,不阴不阳道:“那有什么办法,都这么多年了,魏将军都不带正眼瞧她一眼的。魏将军本就不待见她,她偏生还闹这么多幺蛾子。”

绿衫宫女听着多少有些唏嘘:“听说她都喜欢魏将军好些年了,为着他连婚也不议,如今都二十了,一直痴痴等着魏将军。她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女子花期短暂,以后婚事可怎好说。”

双髻宫女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噘嘴道:“你别怜惜她了,她的命比我们好着呢,人家纵是再不堪,也有个当二品大员的爹,比我们高了好多头。”

“二品大员的爹又怎么样,外头还不是说,魏将军见了她连个好脸色都没有,她偏还要贴上去。”

“魏将军对谁有个好脸色?”双髻宫女见四下无人,压低嗓音说,“我还听说魏将军不好女风,好那个。”

“啊?”绿衫宫女满脸惊诧,“不是吧?”

“他当初跟太子殿下在国公府同吃同睡,同进同出,这些年来他每次归京,不住府上,大半时间都住在东宫。他二十有二尚不议亲,太子殿下也快二十了,朝中劝他立储妃的折子跟雪花片一样,都被他压了下去,你说……”

越梨在檐下立了一阵,听她们越说越荒诞,终于抬步往外走。

“嘘!”绿衫宫女连忙提醒同伴,示意她别说了。双髻宫女暗暗握紧扫把,一转眼换上满脸笑意:“阿梨姐姐这么早就去马场了?路上雪厚,您当

心脚下。”

越梨的目光在她们的脸上瞥过,仿佛没有听到方才的话一般,颔首点了下头便往驯马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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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髻宫女脸上一直堆着笑,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弯道尽头,才松下嘴角。

绿衫宫女嘴角轻耷:“糟了,刚才的话她会不会听去了?”

双髻宫女知道闯了祸,垂下头,安安静静地握着笤帚扫地。

她入宫得早,越梨进宫的那些事情她都清楚。那位是从将军府进宫的,算得上半个魏家人。听说当初中书令家的长女苦追魏将军,奈何魏将军是个冷心冷面的,连话都不曾跟她多说一句。

两年前魏将军去围猎,她追了过去,见他随行的人当中就有越梨。她在营地大闹了一场,闹得京中人人都说魏将军养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那日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将这两人说得格外不堪。

那件事没过多久,皇后选拔女官,越梨就进了宫。

皇后选拔女官,对女子的品行要求极高,她入宫后,和魏将军的谣言便不攻自破。

虽离了魏府,可到底是魏府旧人,她们背后非议魏将军和太子殿下,若是传回他们耳中,可如何是好?

今日魏湛归朝,帝后携李文简亲自出城相迎,将人接回宫城后在熹园设宴。皇帝在熹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封魏湛为二品大将军。

昭蘅难得地没去凑热闹,她知道,这种场合李文简作为太子和好友,定会出现。

六年前,李文简从薛家村将她捡回家中,她算是他一手养大,感情本来一直很要好,直到十日前。

她发现她跟李文简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十日前。

彼时昭蘅参加完皇后的寿宴,那日陛下高兴,特赏了她一盅糯米藕分糕。自她开始换牙,李文简便不允许她吃太甜太糯的东西,她馋得厉害。

那天她大快朵颐了一番,导致有些积食,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迷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间,她感觉两腿之间涌起一阵热流。

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她坐了起来,烛光映照下,她看到锦被上赫然是一团鲜红妖冶的血渍。

少女不知月信如期而至,乍然经历此事,看到刺眼的一滩红,脑子里空白了一片,冷静下来后,她以为自己生病了,www.youxs.org,身上也经常无缘无故出血。

她身体康健,用不了多久便能恢复如初,她告诉自己。

昭蘅缩在床榻间,紧紧抱着软被缓解恐惧,蜷紧发抖,柔软的被子捏得发皱,泪水和汗濡湿了西域进贡的云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知到身下的血汩汩流动,小腹里也起了刀绞般的疼痛。

她痛得呼吸都紧了,以为病情加重,将不久于人世。

屋外一片漆黑,暴雪纷纷而下。

她听着簌簌落雪声,越想心中越悲凉,天快亮时,终于忍不住起床忍着剧痛披上斗篷跑去李文简的寝殿。

搬进东宫后,她一直住在东配殿,和李文简所在的西配殿仅以一道回字长廊相连。

李文简恰好刚躺下,昨夜他与属官商议评定西北的事宜。前世北疆十八城是在他登基之后才收复回来的,他还记得收复北疆十八城那年,他站在京城巍峨的城楼之上,迎接西征战士时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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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他凭借前世的经验,集齐天时地利人和,不愿再将这个隐患留待日后。

几人豪情壮志,议到天明方歇。

李文简刚刚躺下,听到寝殿外传来叩门声。

这个时辰,不会是宫人。在这座宫城里,能这会儿来扣门的、敢这会儿来扣门的,只有昭蘅一个。

他以为她又做了噩梦,掀开被子起身。

拉开厚重的宫门,殿外大雪纷飞,少女身穿雪白狐裘,站在朔雪里,哭得梨花带雨。

“又做噩梦了?”李文简去牵她的手。

她站在原地,抿着唇,半晌不语,乌黑的双眸定定地看着他,每根睫毛上都沾满了晶莹的泪水,在昏黄宫灯的映照下显得尤为楚楚动人。

“怎么了?”他摸了摸她的头,道,“进来再说。”

她还是不动,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好像看一眼少一眼。

“你要再不说,我就去问奶奶了。”李文简威胁她。

“不要告诉奶奶……”昭蘅终于开口,跟他商量,“我死了以后,你就告诉奶奶,我去宫外游学了,好不好?她年纪大了……”

李文简听她说死不死的,一头雾水:“究竟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死?”

昭蘅却执拗得很,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声音带着囔囔的气音:“好不好嘛,书琅哥哥。”

李文简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被她晃出来了,眼看她站在风口,怕她被吹出了风寒,只好点头:“好,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昭蘅再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一头扎进他怀里,鼻尖撞到他衣着单薄的胸膛,鼻子更发酸:“我好像得了绝症,可能快要死了。”

李文简错愕,嗓子瞬间哑了几分:“什、什么?”

“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一直在流血……”她说话间将他抱得更紧,日益饱满的地方在他结实的胸前轻轻蹭动,哭得好委屈,“肚子也好疼,我一定是害了跟阿翁一样的绝症。”

李文简眉心皱了皱,脑瓜子里嗡嗡的。

见他不说话,昭蘅哼哼松开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委屈巴巴地问他:“我要死了,你都不难过吗?”

李文简垂下眼,看到她藕粉色裤子上的血渍,大抵明白她患了何种绝症。他耳尖微微发红,嗓子瞬间暗哑了几分,粗粝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红红的眼尾,笑了笑,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屋外的雪越来越大,李文简给她拿了新的衣物和棉巾,让她不要害怕,先去浴间洗净身上的血渍,垫上棉巾。

她洗好了出来,轻轻扯动他的衣袖,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楚楚可怜:“有好大

个伤口。”

李文简恨不得把耳朵挖了,他拿汤婆子暖被窝的手顿了下:“你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多人都会得,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找太医来给你看病,好不好?”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小声问:“那你呢?你得过吗?”

李文简被窝暖得差不多了,收好汤婆子,摇了摇头:“得过,但跟你不大一样,我不流血。”

“那流什么?”昭蘅眼睛眨巴眨巴。

李文简把她塞到被窝里,又将温热的汤婆子隔衣放在她肚子上。

“哪有那么多问题?快睡吧。”李文简掖好被角,轻声说。

昭蘅不由地抓着他的手贴在脸颊,阖上眼睫,“那你能别走吗?我一个人害怕。”

“好,我不走。”李文简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娇嫩的脸颊,点头说:“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你。”

闹了一晚上,昭蘅确实也有几分困了。虽说心里还有些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可抓着李文简的手她便安心不少,晃晃悠悠了一夜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它该去的地方。

哭哭啼啼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昭蘅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李文简的寝殿里炭火烧得足,温暖如春。

他已经不在殿里,想必是上朝去了。

昭蘅从床上坐起来,一动,身下熟悉的涌动感再度袭来。

她嘴一瘪,又要哭了。

正难过的时候,云封端着干净的衣物走了进来,她笑意吟吟向她请安:“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昭蘅蒙了一层水雾似的黑眸直勾勾地望着云封,过了一会儿才委委屈地问:“什么?”

云封从衣服底下取出压着的一本书册,放下床两侧的帐幔金钩,在充满李文简常用木兰香气的昏暗的床榻里,翻开了那本书册。

昭蘅终于知道,流血不是病,这是女子趋于成熟的标志,也是女子最隐秘的事。

从那天起,她就一直躲着李文简。

也不是躲,只是事后每当她回忆起自己因为这事儿深夜痛哭着奔向他的寝殿,投入他的怀里,她就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呼吸发紧。

她好像一夜之间生出了羞耻心。

魏湛归京的宴会她都不敢出席,躲在寝殿里看话本。

当听到门外宫人喊“太子殿下”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话本放下,翻到榻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她竖起耳朵。

脚步声停留在门口,窸窸窣窣,他此刻应当正在解开披风,金陵云锦摩擦的声音都厚重好听。

桌案上的东西是来不及收了,那些散落的板栗壳和烧得沸腾的乳茶也只能让它们继续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摆放着。

只要把她盖住了就好。

只要脸盖住了就好。

昭蘅刚拉过被子把自己遮掩严实,就听到脚步声沉稳地落在汉白玉地板上。

“阿蘅。”李文简叫她。

昭蘅微微急促地

喘着气,紧紧闭上眼睛,突然,盖在面上的被子被揭开,刺眼的光照在她眼里。始作俑者不满地扔下被子,傲慢抬眼:“没有礼貌的小东西,我封候拜将的宴席你也敢缺了。”

昭蘅眼睛不眨地看着魏湛,很真诚地道歉:“抱歉,我染上风寒了,所以……”

“早不风寒晚不风寒,偏生我回来就风寒了。”魏湛听到炉子里香气炸开,蹲下,将埋在火炉里的栗子尽数掏了出来,坐在软垫下慢悠悠地剥着,“我看你就是小姑娘长大了,胳膊肘往外拐,不记挂自家兄长了。”

昭蘅急忙反驳:“我没有。”

魏湛把剥好的栗子抛进嘴里,嚼了几下,继续冷哼了声。

“不信你问……”昭蘅下意识看向一直默默站在后面的李文简,看到他的脸,又心虚地移开眼,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上次我跟阿梨一起去护国寺,还给你请了平安符呢。”

魏湛闻言,俊朗的眉峰挑出喜悦的弧度:“真的?”

“真的!”昭蘅头点得飞快。

魏湛笑着点了下头:“那我勉强再信你一回,过几天我们打算去山里玩儿,你不会又染风寒吧?”

昭蘅摇头表诚信:“不会,不会。”

魏湛把栗子全拢进袖里,说了声“那就好”便潇洒离去。

可李文简没走,他就站在屋子中央。因刚从正式宴席上回来,穿的一身明黄色宫装,剪裁得体,衬得宽肩窄腰,腰背劲瘦,俨然是成熟男子的板正的躯体。

他正垂眼看她,黑而浓的睫毛低垂,在眼底映出一片黑影。

恰好撞进她眼里。

昭蘅挪了两步,企图躲开他的视线。

“你怎么不钻进床底下?”李文简问。

“我没有。”昭蘅嘴硬,耳根却出卖了她,红得像雨后的海棠果。

昭蘅七岁起跟李文简一同生活,至此人生的一半都同他在一起。年少时夜里梦魇害怕,也曾钻到他的被窝里躲过魇魔。

那时他抱着她,安抚她的情绪,在她眼中,是个高大而遥不可及的大人。她现在回忆起她那时温热的胸膛和轻抚她脊背的双手,心会乱跳,脸会乱红。

云封说,月信至,说明这个女子已经可以孕育生命,趋于成熟。

和一个男子一起。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长大了,难能可贵的羞耻心一夜之间也长了出来。

“那你最近怎么总是躲着我?”李文简看到炉子上温着翻滚的乳茶,给自己倒了一盏,才抿了一口水,见昭蘅站在榻边欲言又止,又补了一句:“别说没有,你何曾十几天不曾来找我?”

“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李文简头更疼了:“为什么?”

“要避嫌。”昭蘅回忆云封的话,想到了这个词语。

“我们有什么嫌可避?”李文简诧异,想到那夜她哭着来找自己,福至心灵:“害羞了吗?”

昭蘅看着他摇了摇头。

文简平和地说:“每个女子都会经历这种事,女子也是由此才能孕育生命,你不必为这事感到羞耻,更不用因我知道此事而羞耻。”

昭蘅的手攥着衣服的锦带,指尖勒得发白,齿缝中吞吞吐吐挤出几个字:“不是……”

“不是什么?”李文简撇开茶碗上面的浮沫,轻啜了口。

昭蘅突然叹气,皱鼻子,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可怜又无助看他一眼:“我怕怀孩子。”

正在吃茶的李文简一口乳茶喷了出来,他是送子观音吗?看他一眼就要怀孩子?

“怎么了?”昭蘅不解地看他,向来文雅端方的李文简竟然喷出口中的乳茶。她抽出帕子替他擦拭胸前的茶水,却反被他攥住了手腕。

李文简轻轻按了下眉心:“你别胡思乱想!”

昭蘅不知道自己瞎想什么了,那天云封跟她说了,女子来癸水,有了孕育生命的能力,若私底下和男子接触,便有可能怀上孩子。

昭蘅虽不知生孩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也知道没名没分未婚先孕意味着什么,礼仪不齿,世间不容。

书琅哥哥是一国太子,持身清正,若真与她有什么,东宫那群属官的唾液都能淹死他。

不管怎么样,她也不能害了他。

思及此,昭蘅用力摆脱他的桎梏,可他骨节反倒用力,拽得她有点疼,秀气的眉心轻蹙了下,认真地说:“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的,我倒是没什么,可是你不一样。”

李文简听得发笑,垂眸,目光落在她唇上。

昭蘅说完,心里多少有点难为情,低着头揪着手指头,时不时抬眸悄悄瞥他一眼,见他始终不说话,面上带笑盯着自己,心头毛毛的:“你笑什么?”

“我笑有的人平时倒也还算伶俐,怎么这会儿犯傻了?”

她瘪嘴不满:“什么?”

李文简忍不住摸了摸她冰凉柔顺的发丝,“上次我一个人批折子,你犯懒,打发盈雀来给我送汤;再上次让你给我磨墨,你跑出宫找魏晚玉,盈雀在旁伺候笔墨,再再上次……”

昭蘅从他掌心抬起脸,一头雾水:“说这些做什么?”

“我是说,如果男子和女子私下接触了便会有孕,那我现在岂不是早就儿女绕膝了?”李文简不禁失笑。

“不会怀孩子?”昭蘅闻言,惊喜。

李文简瞧见她这表情,抬手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下:“你还是个孩子,我怎么会让你怀孩子?”

昭蘅脸有点红,不放心地又确认了遍。

“真的不会?”

李文简点了点头。

她这才轻轻咧唇,露出如释重负的笑,“那我还可以去找你吗?”

李文简拍了拍她的额头:“一如从前。”

万兽园,夜雪不止。

天际的靛蓝将整个万兽园晕染出一层沉甸甸的墨蓝。

屋中烛火高照,夜风从留有一隙的窗棂吹进来,吹得烛光晃晃

悠悠,窗纱上越梨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啪嗒”一声,窗户从门外被推开,越梨还没反应过来,那道身影便闪向她身后,一只精瘦的手捂住了她的唇。

她闻到了魏湛熟悉的气息和浓烈的酒气。

“阿梨,你还在生我的气?”魏湛开口,带有酒意的热息喷洒在她耳后,她往后缩,他勒着她的肩膀不肯松手,将人禁锢在怀里。

越梨没好气:“我没有。”

魏湛松开她,绕到她面前,唇角绽出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栗子:“从小阿蘅那里给你顺了一把。”

越梨瞥了一眼,那把栗子都是剥过壳的。

她可以想象,少年将军如何无赖地从昭蘅手里夺了栗子,来万兽园一路上边走边顺手将壳剥开,只为给她一把栗子肉,

见她一直不接,他拉过她的手,把栗子都塞到她掌心里。

“为什么不去城楼接我?”魏湛问。

越梨塞了颗板栗到嘴里,走到桌案旁,收好刚才正在配制的兽药。

“万兽园近来事情多,我忙得脱不开身。”栗子绵密的香气在嘴里散开,越梨信口编了个理由。

万兽园事情多不多,魏湛能不知道吗?他也知道这是越梨编出来的借口,却又拿她没办法,只能摸摸头讪笑:“你不去也好,城楼上风大着呢,省得冻着你。”

越梨转头看他,见他笑着,只觉心头突的一阵悸动。

这人在她跟前向来没皮没脸,头几年她跟在军营,他便是如此,在部下面前是威严冷峻的少年将军,转头却又跟她嬉皮笑脸。

“我听说你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她唇边浮起了笑。

魏湛看得会心极了,滔滔不绝地给她讲战场上的事情。越梨托腮坐在小杌子上,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想象得到这场仗打得如何惊险、刺激。

世人都说魏湛是天生的将才,胆大、敢拼,作战方法冒进又剑走偏锋,北边蛮子都说他像个疯狗。

疯狗。

越梨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

宣和三年,他们还在靖州。

和北狄交战前夜,魏湛揪出军中北狄人的细作,为振奋军心,在三军前将那十几人斩首示众。

她在营地听到那十几个人骂声啸天,同最肮脏、恶毒的话咒骂魏湛。

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头纷纷落地,遍地血流成河。

夜里,她又做了那个可怕噩梦。

大战在即,白日听到细作的咒骂,暗夜里,她又梦到魏湛万箭穿身,悬尸于城楼之下,在漫天黄沙里成了一句枯骨。

她吓出一声冷汗,尖叫着从睡梦中醒来。

“梦到了什么?”一双有力的手扶着她的肩,有种无声的鼓励和安抚涌上心头。

她在黑暗中辨不清方向,凭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想和他面对面。

一袭温热猝不及防印在她的额头,有着和他冷峻面容格格不入的温度。

“你怎么在这里?”她心有些慌乱,明日就要和北狄开战,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营里养精蓄锐才对。

“做噩梦了?”魏湛问。

想到刚才那个梦,想到他身体里几十上百个血窟窿,想到风沙一点点抹去他的血肉,露出劲痩身躯下的白骨。她的心像被什么刺了,轻轻点了下头。

魏湛点亮烛火,然后走到案边,倒了一杯温热的水送到她手中。

“交战在即,为了振奋军心我才在三军前斩杀他们,抱歉,吓到你了。”

越梨知道他误会了。

几个叛徒的血不至于让她夜惊,她是担心他。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反复做着这个令人心惊的梦。她低着头,没法解释。

“还睡得着吗?”魏湛问她。

她愣了下,说:“你不用管我,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战场。”

少年锦衣玉带,眼似青墨,眉峰微挑,自在风流:“我不管你,又去管谁?睡不着就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裹上披风,到马厩里牵来马,两人一匹,往山上去了。

望归山孤伫云海,终年浓雾环绕,青山翠绿间,是临仙的洞天福地。

山中有古寺名刹,据说有得道高僧在此修行,魏湛不信鬼神,她不愿节外生枝,时常听说高僧之名,却不曾得见。

他们去的时间很巧,恰逢天晴好日,日出东方霞光破晓。

魏湛看云海翻涌,指着乍破浓云的太阳说:“这是好兆头。”

她面色稍霁。

清晨山寺刚开门,魏湛便带着她到访,主持是高僧,面容慈悲告知他们寺中尚未开早香,不能祈福请符。

少年将军将刀鞘压在白须僧人颈间,逼迫他即刻开坛焚香。

哪有这样的人,越梨气得不行,拉下他手中的刀,不住地向高僧致歉。僧人慈悲宽容,原宥了少年的鲁莽,允他们入寺参拜。

魏湛不敬神佛,反倒对禅院墙头的凌霄花感兴趣,催着她进去礼佛,自己则走向了那繁花盛开的墙角。

越梨入得宝殿之中,对着佛陀宝相恭敬跪拜,为魏湛祈福。

高僧悄无声息来到她身侧,笑吟吟道:“一切生死,因由轮回,他的埋骨地不是此处,姑娘现在倒也不必为他忧惧。”

现在不必忧惧……

佛寺屋檐上悬着经幡,在风的吹动下,划出声响,翻转窸窣,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纸上书写各人的命运。

越梨愕然回头看向高僧:“大师,我闻世人说你能窥前尘往事,能预见未知后来。那您可否能解我忧惧?”

少年唤她,她抬眸望去,他摘了花站在门外等她,怀中满怀妖冶的红,如火,又似血。

让她想起梦里他浑身渗血的样子。

僧人取了一捧坛中香灰,用福字锦囊装好,赠予越梨:“命数天定,有人福厚,有人命薄,他能不能留下,就看你栓不栓得住他。”

越梨浑浑噩噩踏出宝殿大门,少年早已等得不耐烦,将花插入她的鬓间,道:“那老僧在絮絮叨叨什么?是不是又骗你予他香油。”

“阿湛,不要这样说。”

“怎么要哭了?”

魏湛看到她赤红的眼睛,也在她眼中看到了汹涌的泪意,顿时有些无措。

“没什么。”她哑声说:“只是香灰迷了眼。”

“怎么这么傻?”魏湛揽过她的肩膀,低头:“我给你吹吹。”

少年的热息喷洒在她的眼皮上。

更痒了。

她别过头,躲开他的碰触,揉了揉眼,把高僧赠送的香灰放在他胸襟里:“你要好好收着它,不许掉了。”

他抚胸而笑:“这下放心了?”

傲世百官、睥睨天下的少年将军,一夜未睡带她来寻高僧求她个心安。

这心意比千金、万金还要贵重万分。

她点头,热泪翻涌,仍觉不够,又重重点头。

灯芯燃烧,发出“啪嗒”一声响,越梨的思绪被抽回,看向魏湛:“你刚才说什么?”

魏湛坐在贵妃榻旁,抬眼迎向女子,那片从缠枝花灯里洒下来的亮光照在她脸上,温柔动人。

他嗓音低沉:“我说,这次回来我不走了,你该同我回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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