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三个月过去了,时间如水飞逝,就在前两天,他和黑鸦亲手移栽了那些幼嫩的丁香小苗,至于能存活下多少,还是个未解之谜。

“先生,外面有人找。”

房门敲响,阿加佩的思绪被迫从丁香上脱离,他抬起头,看见赫蒂站在那里。

“有人找?”他望了望窗外,蓝天白云一览无遗,是海港最常见不过的晴天,“是认识的人吗?”

赫蒂摇摇头,阿加佩叹了口气,将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润,熟练且有气无力地拖长了声音:“黑鸦不在家他和人有约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或者晚上也回不来,我今天工作很忙没有时间招待客人十分抱歉——”

管家太太做了个鬼脸,下去传达主人的意见了。

“真是没完没了……”阿加佩疲惫地咕哝了一声,揉了揉额头,继续聚精会神地比对字迹。神父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羊皮纸上的内容已经不大看得清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信件,都是由阿加佩代笔的。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繁冗的活计,谁都无法想象一个教区的传教士究竟要不厌其烦地应对多少信徒,费心和多少资助人、地区长官维护关系。出于一种必须用工作打发时间,历练自己的需求,阿加佩接下了神父的委托,然而这段时日,前来打扰的人实在是太多,他的工作也不得不向后推迟。

希望今天能安安静静地过去,好叫我不用在油灯下奋笔疾书,阿加佩头疼地想,要是那样的话,黑鸦一定又会坐在外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了。

就在昨天,阿加佩为了弥补之前欠下的进度,早早挑亮了油灯,到了睡觉的时间,黑鸦来敲过一次门,“您怎么还不熄灯,大人?”他轻声问。

“你先去睡吧,”阿加佩将一堆信封叠在一起,“我还有一会儿呢。”

他没有注意到,这话很像夫妻间的嘱咐。黑鸦眼含笑意,他安静地看了一阵子,便默不作声地退到黑暗中去了。

阿加佩以为他是去睡了,并没有在意太多,等到他将眼前的委托都处理得差不多时,瓶里的墨水下去一截,灯油都快烧光了。之前专心写信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放下笔,直起腰,阿加佩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僵在了座位上。

“大人?”门口忽然传来轻轻的问话声,阿加佩抬头一瞧,黑鸦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毯子,“腰疼吗?披上会好一些。”

阿加佩顿觉意外:“你怎么起来了,我吵醒你了?”

“没有,”黑鸦轻描淡写地说,“我没睡。”

“你没睡?”阿加佩瞪着他,“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你没睡?”

黑鸦笑了笑,故意将他的质问曲解成普通的提问:“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呢,我没睡,可您睡个懒觉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走过来,将毯子裹在阿加佩肩头,“刚才就想送过来,但是看您那么专心,就没有打搅您。”

“所以你一直等在外面……”

黑鸦避而不答,说:“墨水沾在手肘上了,您要去洗洗吗?”

“啊……啊?”晚睡令阿加佩思绪混沌,十分容易被带跑,他急忙抬起胳膊肘,“是沾上了一点,能洗个澡最好的,不过这么晚了……”

“热水已经烧好了,”黑鸦的掌心垫在阿加佩腰后,妥帖地撑着他,“我带您去?”

阿加佩糊里糊涂,腰酸背痛地靠着黑鸦,由他领着自己去泡了个热腾腾的澡,等到第二天一觉睡醒,方才反应过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本能地想要斥责黑鸦,回绝这种没有来由的好意,可是这要怎么开口呢?说你不该大晚上不睡觉?黑鸦为自己做了无懈可击的辩解,主人没睡,仆人自然也不该先睡。

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黑鸦的神情于温柔中带着点狡猾,他予以回击:忠诚是仆人的本分,我也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大人。

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一个仆从?黑鸦笑得更开心了,那我就是单纯为了报恩,他说。

阿加佩向来不善于和人争辩,更不用说对手是海上的千眼乌鸦了,他只好再不提起这件事。

想到这里,阿加佩更愁了。

长时间的停顿,墨水已然在笔尖凝固成了半软的胶体,他在废稿纸上将残墨撇干净,门口又传来敲击声。

“又怎么了?”阿加佩看过去,“人还没走?”

赫蒂低声说:“先生,来的人说,他知道黑鸦的来历。”

阿加佩沉默片刻,把羽毛笔插进墨水瓶:“请他们进来坐,我马上下去。”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换掉家居服,穿上稍微正式一点的常服,系好领巾,又扒了扒乱糟糟的棕发,努力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邋遢失礼。天可怜见,屋子里只有黑鸦或者赫蒂的时候,他从来不用这么注意细节,连打扮都手忙脚乱的。

然后他将手按在门把上,平复了一下呼吸,接着走下楼梯,见到了此行来访的一行人。

真奇怪,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商人。

阿加佩下意识想。

为首的人很年轻,双目明亮有神,虽然做了行商的打扮,但瞧着并没有一般商人所能体现出的老持油滑的特质,反而有股勃勃的锐利之意。他的扈从也十分安静,其中甚至有个女近侍,全都近乎隐忍地沉默着,根本不像其他来访的人那样,一先进门,便要把主人的房屋大声夸耀一番,好彰显作为客人的良好教养。

确实不同寻常,阿加佩打量这一行四人,这种做派,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冒昧来访,还希望您不要计较我的失礼!”年轻的商人站起来,他的肌肤是常年饱经海上日晒的古铜色,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便在他两撇风流的小胡子下头闪闪发光,“我是夏佐,来自葡萄牙的行商。”

阿加佩没有说话,他的心正在往下沉。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轻率的决定,他不该来见这些人。

有样东西,是人一辈子都难以摆脱的,那就是出生的家庭。无论过去多久,人一生下来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都会像脚下的影子那样尾随人终生,摆脱不得。除非一个人彻头彻尾地忘了自己是谁,否则再怎么伪装,仍旧能从蛛丝马迹中感知出他的来历。

夏佐……他说他叫夏佐?

阿加佩看了他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与他相握。

这种人,他在岛上见过太多了。

“抱歉,我不太擅长和人交流。”阿加佩小心地请对方坐下,“但是您说,您知道鄙人家仆的来历……”

“是的,”夏佐嘴角的笑容有些许扩大,阿加佩在谈判桌上过早地抛出了目的和需求,这的确证明他是一个不擅长交流的人,“我从君士坦丁堡游商至此,听说了千眼乌鸦的美名,于是也递上了一张名贴,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像传闻中那般无所不知……”

阿加佩眉心微皱:“可是您说,您知道他的来历?”

“——或许,我说,或许,”夏佐加重了“或许“的咬字发音,但面上并未展示出被打断的不悦,“但我不得不说,您的仆人是个十分有个性的家伙,他拒绝了我的拜访,并且没有对我的馈赠做出任何表示。”

“很抱歉,”这样兴师问罪一样的对话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因此阿加佩非常老到地接过话头,“可我实际上并没有将他当做仆人,严格来说,他更像是我的一位朋友。所以我对您的遭遇感到愧疚,但不能为了您去责罚他。”

夏佐定定地凝视他,有那么一瞬间,阿加佩几乎要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头伏在草丛间,凝视目标的胡狼。

“您说得对!”半晌,名叫夏佐的商人忽然笑了起来,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如破冰般春暖花开,“不得不说,您是位难能可贵的忠诚朋友!”

他的目光似乎带有某种深意,夏佐极快地,同时是极全面地扫射了一圈客厅,眼神从那些纯银的手镜,哈勒姆绒绣挂毯,充作装饰的镀金玫瑰餐盘,椅子扶手上铺开一线的丝绸垫巾,以及桌上的乳色玻璃大碗,碗中盛放的无花果、葡萄干和姜饼上滚动过去,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疏忽,也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没有香料。

一个以鉴别香料而闻名的专家的居所,随意地摆放了许多只有贵族豪富才能承担的起的珍奇用品,但这其中居然没有香料。

于情于理,这都无法从黑鸦个人身上得到解释,唯一的可能性,只有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分天真的年轻绅士,是他对香料的避讳,导致了自己送出去的请柬和礼物全都无功而返。

难怪整四十磅最纯净的丁香、闭鞘姜和甘松香都不能令那个神秘的情报贩子松口——这份厚礼根本无法讨好他的主人。

夏佐将眼神转回阿加佩身上,与对方海蓝的眼瞳正正对视。

看来这头小羊的价值,需要重新评估了,他想。

“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他笑着说,“把话题移回我们一开始的航线上。我说知道黑鸦的来历,并不是空口无凭啊。”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阿加佩:“不错,我确实听说他是摩鹿加的逃奴,毕竟也只有这个,才能解释您的朋友那绝无仅有的,对香料的认知能力。我手上有一份摩鹿加在上个季度处决奴隶的名单,足够您一一对照到天亮。并且葡萄牙的商人,也不怕得罪玛丽·珍·斯科特。”

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过,我只有一个前提:您能为这场交易,付出什么样的价码呢?”

阿加佩平静地反问:“那么,您想要什么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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