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疼不疼

“你怎么了?”连星茗见傅寄秋面色不好看,转眸看了眼四溢的障气,安慰道:“别有压力,障气已经被剑修们骇回去啦。”

他是带着笑说这句话的,“方才多谢你将我带离,不然我恐怕要遭障气污染。”

他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梨涡,眼角微微弯下,与心魔的委屈怨怼有天壤之别。

心魔霎时间溃散。

傅寄秋视线下移,定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之上,像一截白雪般不染纤尘,没有绛河留下的残忍创口。他艰涩动了动唇,某一瞬间有一句话险些冲口而出,他很想问——

疼不疼。

最后傅寄秋含笑启唇:“不必谢,举手之劳。”

连星茗困惑瞥他,心中不禁暗自庆幸:“人一身居高位就责任深重,容易情绪浮动。还好当年要继任仙长的人不是我,不然城中百姓蒙受大难久治难安,我定要痛哭流涕以死谢罪了。”

趁裴子烨不在,小辈们兴致勃勃聊着八卦。大堂两侧设有两排楠木座椅,数人聚拢在一处,谈及男子若真携带鬼玉,他们就得提前做好窥视到摇光仙尊执念的准备,竟起了赌兴。

“我赌求不得!”世子瞎猜。

旁人鄙视:“怎可能?这位仙尊——只有别人求不得他的份好不好。”

世子继续瞎猜:“那就是怨憎会?五阴炽盛?”

旁人更鄙视:“你张口就来?就算下赌也得有依据。”

世子不高兴了,“那你们又能有什么依据,说来听听,让本世子评评。”

连星茗推着傅寄秋走到他们对面坐下,并不参与这场无聊的谈话。

说起依据,这个简单。

佛狸国覆灭的第一年,摇光仙尊便性情大变彻底疯了,这难道还不够明显?

“应该与国灭有关。”萧柳叹道:“太平盛世的子民尚且对母国有归属感,更可况是乱世的皇族子弟。不过萧某也认为仙尊恨错了人,祸国元凶另有其人,他将冼剑宗送嫁的二百余人诛杀,也不知是否有其他内情。”

连星茗像没听见,懒懒看着外面的夕阳。

这话倒是镇住了世子,要知道萧柳可是摇光仙尊的脑残粉,竟连脑残粉都这样说,世子疑惑问:“你说的祸国元凶指的是谁?”

“他的皇姐,崇宁长公主。”

连星茗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回答,身形一滞,微微愣住偏头看来。

又有一人兴奋道:“噢噢我知道她!就是那个遗臭万年的罪人公主?她可有名了,出生时携七彩吉云,谁知是个祸国罪人!没想到她居然是佛狸国的。”

世子疑惑:“这俩姐弟怎么还各有名各的,她又是因为什么而出名?”

“哈哈!说出来你真的要笑死,你可知摇光仙尊以婚约胁迫从裴剑尊那儿换来五十万精兵的事?他使尽浑身解数刚让佛狸能苟延残喘,谁知道转头崇宁长公主就从这五十万精兵里挑选了最骁勇善战的七万兵马——她根本就不会打仗,蠢笨就算了还非要送人头,带着七万人居然都打不过敌国的两千士兵,她这一败直接导致整个战局都一边倒,后续其他战事佛狸士兵气焰颓废,节节败退,你说她是不是罪人?”

世子惊:“七万人怎么会打不过两千人?她——她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吧!”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迎合:

“我要是摇光仙尊,我真会气到吐血,早上战败晚上我就能跟她断绝姐弟关系。”

“哈哈哈谁想有个这样的姐姐呢!明明是一个娘胎生的,怎地摇光仙尊十岁便已慧根聪颖被蓬莱仙岛看中带走,他姐姐竟如此蠢笨。”

一片嘲笑声中,连星茗轻轻启唇。

“你们是在笑女人不能带兵打仗吗?”众人一愣,纷纷扭头看过来。连星茗脸上也带着笑,似乎恍然大悟道:“难怪冼剑宗男弟子多于女弟子,原来门派中所有人都含有偏见啊。”

冼剑宗几个长老全都是女长老,当即有几个弟子惶恐出声:“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连星茗笑着打断说:“我说嘛,冼剑宗应该不至于这样。那么诸位道友就是听说长公主出生时携七彩吉云,结果却战败,大家这是觉着天道也会昏庸到降错吉兆,在挑衅天道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堂内顿时一片震恐的惊叫“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连星茗一直以来都好脾气,总是唇边含笑——即便现在也不例外。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他讲话这般尖锐,又瞧见他松松垮垮撑着下颚笑,一时间都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在调侃,各自迟疑。

只有世子真以为他在调侃,道:“都是我们在说,你怎么不说。”

“说什么。”

“猜摇光仙尊的执念啊。”

连星茗偏头想了想,耸肩道:“可能是上了锁的门?”

大家顿时忍俊不禁,这个回答比他们猜的更不靠谱。世子不留情面直接嘲笑出声:“哈哈哈你不知道你也别瞎说啊!”

笑声有感染力,他笑得大声,其余人也跟着笑起来,就好像连星茗说了句十分弱智的话。

嘶嘶。一声剑鸣重响。

众人的嘲笑声戛然而止——

在连星茗的身侧,傅寄秋抬掌唤出佩剑,面色淡然地将其放到楠木桌上。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做了个动作。

大堂内的空气却突然凝滞起来,毛骨悚然的杀气从脊背处一点一点攀爬而上,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让人如坠寒潭恐惧战栗。

没人敢继续笑了。

接下来的一刻钟都鸦雀无声。在场只有一人没感觉到半点儿杀气,迷茫地掩唇小声问傅寄秋,“我刚刚是不是把话说太重了,吓着他们,不然为何他们的脸色都是绿的。”

傅寄秋同样眼底现疑惑,摇头道:“不知。许是他们太疲惫。”

连星茗不疑有他点头,瞥见剑,假作好奇问:“这是你的本命剑吗?”

傅寄秋微滞,不着痕迹将剑移远。

“并非。”

连星茗:“那你的本命剑呢?”

傅寄秋足足顿了好几秒,才嗓音沙哑答:“它……无法再用。”

绛河无法再用了?

剑修不能再用本命剑,实力便会大打折扣。这等容易被仇家钻空子的重磅消息竟对他这个陌生人和盘托出,师兄以后被别人卖了恐怕都会帮人数钱。连星茗干咳一声,劝诫道:“那什么,你出行在外,多多少少还是要提防生人的。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不要随意说出口。”

傅寄秋:“若是足够信任的人?”

连星茗继续苦口婆心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再信任的人,也有可能会在危难时刻背弃你。”

傅寄秋的眸光偏过来,眼底凝滞道:“被人背弃,是怎样的心情。”

连星茗读不懂他眼底的情绪,微笑答:“那还用说么,必定会失望透顶,再也不想与此人有过多接触吧。”

傅寄秋收回视线,沉闷“嗯”了一声。他默不作声将剑收起,下颚紧绷。

连星茗狐疑摸了摸下巴,他原本想套傅寄秋的话,询一下绛河的下落。结果现在……他怎么感觉反倒是自己被套话了?!

可他又不知道这种话套到了有什么用,应该只是他多想了吧。

又过了一个时辰,裴子烨才面色不虞领着阿筝回来。据说他们跑遍了大半个平洲城,才在一家苍蝇铺子里找到卖马奶糖糕的小贩,婢女上前分小食,一众琴修与剑修对此颇感兴趣。

世子尝了一口,大赞:“好吃!”

萧柳矜持咬了一口,笑道:“味道清甜不腻,难怪摇光仙尊生前最喜食此物,就连名曲《西乡月》都是因此而来。”吃到了好吃的他还不忘记挂着表哥,拿了块糖糕伸到连星茗的眼前,“表哥也尝尝?”

连星茗面色泛白后退半步,偏眸闪躲。

他笑道:“我不喜甜食,你们吃吧。”

世子好了伤疤忘了疼,闻言嘲讽道:“你管他做什么,他一看就牙口不好。”

连星茗额角跳出青筋,假笑:“我怎么就牙口不好了。”

世子:“又瘦又漂亮的人牙口都不好,因为他们的口味刁钻,什么都不爱吃!”

歪理。

连星茗挑眉笑:“这样看,你的牙口应该相当得不错。”

世子愣了下才拐过弯来,气恼:“你!”他立即想怼回去,瞥见这人身后瞳孔微沉的傅寄秋,又惊吓缩了缩脖子阴阳怪气嘟囔道:“哦哟,你有靠山,我可不敢得罪你。”

连星茗:“?”

他转头看傅寄秋,后者弯唇冲他笑了笑,一派仙门大家翩翩君子的良善好欺样。

连星茗了然转回了头,明明就是嘴笨说不过他,还好意思污蔑他师兄。

大堂内吵吵嚷嚷,阿筝捧着马奶糖糕小口吃着,脸上红扑扑的,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热闹温馨的氛围,眼睛也晶晶亮亮。

待安静下来,她才情绪低落说出实情:“被障妖上身的哥哥是阿姐的心上人,原先他同阿姐交换生辰八字,都已经准备择良辰吉日成婚了。爹娘将阿姐献给大官,让我不要和人说阿姐曾与他人……说这是私相授受,要被浸猪笼。”

众人面面相觑,惊怒有加。

已经交换生辰八字,怎能算私相授受。那对夫妻恐怕只是怕郡守得知后会怪罪罢了,如今障气横行满城危矣,他们竟然还妄图要掩盖此事,真是拎不清轻重缓急!

裴子烨压根懒得想这种破事,昂起下巴得意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是爱别离,现在绕这么一大圈,最后还不是……”说到一半,他的神色骤然僵住,猝然皱起了眉。

“等等……爱别离?”

若男子身携鬼玉碎片,就说明他与鬼玉之主的执念一般无二——这也就是说大名鼎鼎的摇光仙尊,他的执念很有可能也是爱别离!

唰唰。

所有人眼神古怪看向裴子烨。

裴子烨神绪杂乱无章,忍怒呵斥:“是都想睡马厩了?”

众人面色一变,一哄而散。

裴子烨心里揣着事,往大堂外大步走,他的身后还跟着零星冼剑宗弟子。连星茗心道:“戾曲镇压不住只能用祥曲安抚,此障妖身携鬼玉碎片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既如此,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的执念绝非爱别离。”

忙不迭准备跟上商讨。

嫁衣衣摆突然被人用力扯住。

他迷茫回过头,顺着拽住他的手往上看。

“巳时四刻,夜已深。”傅寄秋的暗沉瞳色中印着摇曳战栗的灯火。手上用了多大的力气,他的神色就有多柔和,只静悄悄弯起殷红好看的薄唇。

“不是说,今夜想和我一起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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