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又到给皇帝授课的日子。

今日天晴, 却因才下过两日大雪,比前些时日还冷。晨间日光照在琉璃飞檐顶端未化的积雪上,天蓝得像玻璃。

林如海准时来到东宫,在临敬门外整理衣冠, 被太监请入临敬殿偏殿。

皇帝早已等在殿中, 态度比往日还热切许多,竟是亲自向前迎:“林先生!”

林如海心内稍惊, 连忙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皇帝亲手扶起他。

回想这几日朝中并无大事, 皇帝又不再主动开口, 林如海便暂且不动声色,照常给皇帝讲解先贤著作。

《资治通鉴》已讲至《唐纪三十一》。

陛下幼时不好学,老圣人便命吏部、户部、礼部三部尚书,及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子监祭酒五人排班,轮流给陛下重授经典。

他回京后,亦得老圣人点名给陛下授学, 又与礼部尚书共同教授陛下重习书法, 课程不少,是以每逢月一、四、七日皆要至东宫。

仅他所见到的,陛下天资……不算聪慧, 但两年来笃学不倦, 竟未有一日耽延功课,自云“勤能补拙”,不敢叫老圣人失望。

不过, 陛下今日显然罕见地心不在焉。

林如海放下讲义,笑道:“陛下不能静心,不如今日先从练字开始吧。”

皇帝惭愧应是。

皇子们在上书房需自己裁纸、磨墨,可皇帝不但要精心学业, 还要顾全政务,已无此等闲暇,都是太监代劳。

林如海捧茶坐在旁边,对皇帝正在为难何事并非毫无头绪。

一定是与老圣人相关了。

皇帝坐在案前。

他知道林先生一定看出了他有话想说。可他不知如何开口。

——还未发旨的后宫之事,好与外臣相商么?

皇帝提起笔,指尖收紧,却迟迟下不去一笔。

他现在写的字一定不能入林先生的眼。

六位先生中唯有林先生最年轻。

林先生不似吏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几人一般年高德重,早便做过他们兄弟们的先生,知道他年幼时功课如何平平无奇。甚至夺嫡最激烈的那几年,林先生在外任职,还不像户部尚书见过诸皇子在各部历练掌权,而他仍与未成年的兄弟一处读书。

是以六位先生里,他最看重林先生,也最期望得到林先生的认可,能赞许他有所进益。

别人……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难免会将他与兄长们比较。

皇帝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他还年幼,在尚书房的时候。

那时,他也不敢动笔、不敢开口,却不是怕的先生不满,而是怕先生满意。

宫中生活不易,自三四岁他就明白。在兄弟之间,他排行不算靠前,母亲又只是宫人,走运得了父皇一夜恩幸,才有孕晋封,又生下他。宫里有许多娘娘们,各自皆有依侍,皇兄们也更得父皇的宠爱。宫里死过他多少兄弟姐妹,连母亲也说不清。

他这一辈子,平安长到成人封王,将来能把母亲接出宫奉养,已经是不容易了。

所以他一直“不上进”。

读书上过得去、不被父皇教训就好,习武也只敷衍糊弄,不敢让二哥再说“五弟有几分我当年的样子”。

他在兄弟们里赔着小心,哪一位也不敢得罪,母亲也在娘娘们手下战战兢兢。好歹他混到二十出宫。

见父皇连个好差事都不肯给他,只让他还每日入宫读书,他也还是不争什么,兄弟们终于不再理他,娘娘们也不折腾母亲了。

出宫之后,他原以为,这辈子不管旁人怎么争、怎么斗,他和母亲一定能平安。

可偏偏太……义忠亲王就反了!

没有皇子了。只剩他和老六。

听说那些天各王府里的血流成了河。他再也没见过那些兄弟们,还有许多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子……

他整晚整晚睡不着,既庆幸自己和母亲这些年没白白受屈,起码留下了命,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

父皇、父皇会选中他吗?

父皇选中了他!

父皇……选中了他。

——皇帝放下了笔。

他随意拿起两页纸,起身行至林先生身旁,笑道:“其实……是昨夜读书,有几处不懂,所以静不下心,还望先生解惑。”

林如海放下茶杯,谦恭道:“陛下请讲。”

皇帝左右一扫,殿内的太监们便皆默不作声退远了些。

他思量着从何开始说起。

就算当上了太子,乃至去年登基,他也从不敢自得飘然。

他知道父皇是为什么选中他。

因为他二十几年的老实、不争。

因为他没有母族,妻族也不得力,想要坐稳储君之位、坐稳皇位,一定要靠父皇愿意让他坐稳。

也一定要靠父皇愿意教导他,他才能……在将来父皇宾天后,还能坐稳皇位。

他不怕父皇重新掌权。

其实自己当政的几个月,即便有许多忠直的能臣辅佐,他亦然每日都如临深渊,生怕哪一项政令不妥,便会误了大齐的国祚绵延。

他自小不敢上进,混了快三十年过来,突然叫他做太子、做皇帝、做天下之主,他怎么担得起这般重责?

“先生当知,我从未想过能居此位……”皇帝声如蚊讷。

“陛下!”林如海正色低头,“此话——”

“还请先生细听!”皇帝声音哀求。

“陛下。”

林如海起身整衣,恭肃垂首。

皇帝扶林如海坐下,叹息:“我自幼读书不成,这两年来,多亏有先生费心指点——”

他这是肺腑之言。

他已经登基一年八个月了,一直遵从林先生的话,仍如做太子时孝敬父皇,没被父皇厌弃。

但去年父皇身体不大好时,尚还放手让他处理朝政,今春父皇调养好了不少,便又接回去许多要紧的政事,连恩科春闱都不叫他亲自取士。他虽然做了皇帝,似乎实际还是在做太子。

其实便一直做太子也无妨。

但他怕父皇重新掌权后,又觉出他许多不好,要把他换下去让六弟上来,或是、或是要他的命!还有母亲的命!

他一直不知生在天家是不是他的幸运。虽然锦衣玉食、妻贤妾美……可这般每日都如刀剑高悬颈上的日子,真是他能承受的吗?若他只是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是不是会比如今更快活?

他从前只是想平安活着,如今又多了一项心愿,就是安安稳稳把大齐传承下去。

他知道自己鲁钝,生怕不知哪句话就会惹父皇不快。若只凭孝敬父皇就能平安——父皇从前是多么疼爱大哥!不还是走到父子反目成仇的地步?他又有几分及得上大哥?

幸好皇后贤德,挑了许多重臣家的女孩儿入宫。他没与旁人商议,自己苦想了许久:

若这些妃嫔能时常见到自己长辈,能替他问出来父皇的真实态度,他不就能安心许多?

他提出让妃嫔家眷每月都能入内看视,的确存了私心。

可他孝顺父皇,也让妃嫔孝顺自家长辈,让群臣念及天家仁德,不是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吗?

父皇……为什么不喜欢?

“皇妃归家省亲,必要可以驻跸关防的重宇别院,妃嫔家中不免大兴土木,内库也免不了一笔开销。如此声势浩大、奢靡过费,只为后宫之事,将来史书之上不免留下骂名……”

皇帝和盘托出,低声道:“父皇一定是生气了。只我不知,我欲令妃嫔家眷能入内看视,究竟错在何处?”

林如海思索片时,也不得其解,便先安抚皇帝:“自陛下做储君起,老圣人便令陛下与众臣上课,时时垂询,可见慈父爱重之心。如今臣等依旧来往东宫,此处仍皆是东宫之私人,亦足以见老圣人信宠依旧。陛下且请宽心,不必过忧,待臣思索明白,再来回禀陛下。”

皇帝便宛如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般,两手握住他的手,连声道:“那就多劳先生了!”

……

林如海带着满腹疑问和少许不安回家。

他并不忧心老圣人会废帝。

离“义忠之祸”才过去两年有余,朝局稳定不易,若再轻行废立,恐天下生乱。

是陛下对他的过分倚重,令他心有担忧。

天子之信……

陛下如今未及而立,初初登基,又有老圣人在上,自是会觉立足不稳,信心不足,急于寻求臂助。

待一二十年后,陛下安如泰山,手握大权,再想起今日,是否会觉得身为天子,竟如此折身下问,不堪屈辱?

“老爷是不是有什么烦难事?”

看他愁眉不展快一个时辰了,江洛便尽到夫妻同伴义务,关心一问。

林如海伸手把她捞在怀里,开始思索陛下的烦难——同时也是他的疑惑。

他仍是不解,老圣人究竟为何不喜?

若是不愿陛下与六部重臣私下过多接触,东宫授课早便可以停了。选秀亦可以让皇太后干预,不择选重臣家中女儿入宫。

“……夫人看是为何?”林如海把今日东宫之事从头与江洛细说。

事关后宫,或许夫人看得比他明白?

“这——”江洛发散思维。

她还没见过皇帝和太上皇。——除夕朝贺站在含元殿前广场上,离他们都有几十丈上百丈远那种不算。

不熟悉,就不能从他们平常行事逻辑上推断。——几乎每天都会见两个皇帝的林如海都没推断出来。

她开始回忆东宫。

大齐皇宫大明宫比她现代去过的“故宫”紫禁城大,总面积大约在故宫的三倍。大明宫前朝含元殿等三座大殿,也比故宫的“三大殿”宏伟。

东宫位于大明宫东路,算一处半独立宫殿群,正门为“临敬门”,两道门后,是太子——皇帝——的居所,正殿“临敬殿”,再向后,便是太子妃——皇后——的居所,“临凤殿”。[注1]

江洛只到过临凤殿,没再向内进去过。但从临凤殿到东宫后墙的距离可以推断,临凤殿后最多还有南北两进、东西五所院落的空间安置妃嫔和皇子皇女。

皇帝的后宫现有一品贵妃一人、二品妃一人,共两位是后宫主位以上,可以单居一宫主殿。四品婕妤一人,也可被尊称“娘娘”,若后宫主位不多,亦能居住在一宫主殿。

但现在皇帝住在东宫,大明宫的正经后宫住的还是太上皇的妃嫔。所以三位“娘娘”,还有八位新进的宫嫔,以及四位皇子、三位公主,和未来几年内几乎一定会更多的皇子公主们,都要挤在这或许还不到十进,勉强可以称之为“殿”的空间里。

新宫嫔一人能分到三间屋子吗?还是一人两间?一间半?应该不至于像清朝低阶宫嫔一样睡通铺?

……是因为这个吗?

“如果咱们家的女孩儿入宫做了宫嫔……我是说如果!”江洛问林如海,“只能和别人一起分住三间屋子,我还每个月都能入内看视,每个月都能见到,回来便同你说起女儿的日子如何——”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林家现在的三个妾还一人能住三间屋呢!

林如海略加想象,也不能忍受。

他眉头皱得更深,半日才说:“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幸好玉儿来得晚,还不到选秀的年龄!否则——

“真的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吗?”

江洛轻声问:“皇帝已经登基快两年了,几乎无有错处,太上皇已然年老,又是因伤重不能愈才退位……为何还不从紫宸殿搬至一处清净宫殿颐养天年,把紫宸殿、凤藻宫和后宫都空出来,给皇帝、皇后和正经后妃——”

林如海一瞬便悟了!

是老圣人在忌惮陛下,便如从前忌惮太子……或还有胜之。毕竟,陛下已经真实坐在皇位上近两年了。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为何没能立时参悟?

林如海忽略夫人提起两位圣人时如烟雾轻飘……甚至有些不敬的语气,在心内整理言辞,以备下次入宫面圣。

……

皇帝明白了!

原来如此!

原来……原来父皇也在怕他,不是他一个人镇日惊惧,夜不能寐!

原来他身下龙椅的分量有这般重——

是他一直还把自己当做当年那个朝不保夕的三岁小儿,才入了迷障。今次若不能明白,焉知将来还会犯多少大错?

皇帝向前一步,对林先生深深一揖,声音发抖:“多谢先生解惑!今后……朕必不负先生!”

林如海不敢相受,忙以大礼避之。

省亲的旨意依旧传出了宫外。

“吴贵妃家是往城外探看地方,周贵人家是在自家动工。”[注2]

贾珍笑道:“咱们家要接娘娘省亲,也不必去别处寻地方,就在咱们两府里丈量土地,建造别院,既是真接娘娘回自家,也能省得许多人力财力,不知老爷们看如何?”

他现是宁国公府袭爵的当家人,也是贾氏一族的族长,虽为晚辈,接娘娘省亲这样大事,也少不了他牵头商议。

贾赦、贾政听了,都觉得这个主意好。

尤其贾政认为:“是不可太铺张靡费,张扬过度。”

何况老太太本便不大喜欢……哎。

贾赦、贾珍与贾琏三人互相看了看,都笑应:“很是。”

商议暂定,贾珍便携贾蓉出城去道观,既是将这边事体回禀贾敬,也是一同接贾敬回家过年。

贾赦等便去回给贾母。

贾母笑道:“你们既不听我的劝,非要办这件事,就随你们办去吧,只别丢了大体统就好。我老了,人糊涂了,说话没理,也不敢参与,只管你们办好了,我安心享福就是。”

这话可不轻。

贾赦、贾政、贾琏三人忙都跪下。

贾琏膝行上前,抱住老祖母的腿,笑求道:“老太太,我们都打听好了,不是只咱们一家办的,还有——”

“周贵人位分不高,便归家省亲,周家也不必似咱们家接娘娘要隆重。吴贵妃娘娘的二叔又是几世皇商,家里百万财富,咱们两府里库上还有多少银钱?”贾母知道儿子孙子们想说什么。

她笑问:“你们要比着吴贵妃家行事,钱从哪来?”

一个个自己不成器,元春封了妃,倒要凑这个虚热闹。

“老太太,娘娘封妃原是老圣人的天恩,”贾政是因这一项游移不定,“妃嫔归家省亲,也是老圣人的天恩……”

贾母……又如何不为老圣人之意担忧……

她做了一辈子内宅妇人,对朝堂大事只是一知半解。若国公爷还在,这定然不算什么难题。

她神色一动,贾琏便立刻随上去劝:“老太太,银子的事好说。咱们家便不够,不是还住着好亲戚呢——”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