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林满回去的路上脸色就不大好,黛玉还当她是受了凉,把自己的暖手炉递给她,林满却摇了摇头,仍不言语。黛玉笑道:“我看南勇伯夫人的脸色,还以为姑母同她争辩赢了呢。怎么竟输了不成?父亲可一直和我说,虽然人人都说我伶牙俐齿,但比起姑母来,还是略差一筹呢。”林满苦笑道:“就是争赢了又如何?我有软肋,被她一戳,心口疼得慌。”

黛玉联想起今日南勇伯夫人的所言所行,不用多想,姑母的“软肋”便是自己了,当下心里又酸涩又感动——到底有一个真心为自己着想的人,可就是因为如此,姑母才如此被动和难过。

“若我……若我劝你父亲不要太在意仕途,早日进京,你可会怨我?”林满犹豫良久,还是问了出来。

林海先前和她的信里就提到过,兰台寺大夫虽手握实权,深得天子信赖,然而想要调动着实不易,正好他的恩师范衡老先生正在编写《古今文鉴》,圣上把这部典籍看得很重,欲为后世立书,流传千古,范老亦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可他毕竟年事已高,很是需要一名有阅历又有文采的人助他一臂之力。林海探花出身,人品贵重,又耐得住性子,自然是合适人选,他又急着进京,因而试着向恩师自荐。只是编书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搞不好之后的数年时光就要淹没在浩瀚古籍中,直到大典编完才能有出头之日。林海本就是因为丁忧数年才耽误了晋升,如今好容易才重拾心气,范老实在有些忍,便回他道:“我是已经做老了官,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如今精力不济才来修书。你年富力壮,又得皇上器重,何必来这清贫之所。”只是林海在扬州待着,着实看不到调动的机会,因而只好问妹妹和女儿的意见。

黛玉自然也是收到父亲的信的,其实在她眼里,做什么官,甚至做不做官都不重要。林海权倾朝野也好,清净修书也罢,不都是她父亲么?便是现在他就不做官了,成了一介白衣,难道家里的祖产就不够他们父女生活的了?只是黛玉自己懒得理那些官场经营,却也尊重家人的抱负,所以便回了父亲,说只要老父高兴就好。

她心中亦有数,姑姑大约也是要这么回父亲的。

可是怎么忽然就换口风了?

然而林满又猛地摇摇头,否定了刚刚的提议:“不,不,那样的话,护不住你……”

黛玉笑道:“姑母在愁什么?什么护不住我?倒像是我们林家祖祖辈辈白忙活了这么几代人一样。”

林满的眼神却有些无力:“你若有个强势的兄弟,我倒也没那么愁。可是这世间人习惯了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你身上带着林家几代的积累不假,可若是你父亲没有足够的地位权势,今儿个南勇伯夫人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躲也躲不过。你外祖母家倒是眼见着又要花团锦簇了,可就是怕……”

她那话没说完,黛玉也明白了。

就怕外祖母家也算计上她。

林满叹道:“这世上的骨肉亲缘,好的时候是真的好,可一旦遇上了事……你看阿适那些舅舅们。”

黛玉道:“我听说了,是他母亲的几个族兄占了他们家布庄的事罢?”

“不只是族兄,若单是族兄,以殷家在杭州的名望人脉,不至于一点办法都没有——为首的是他亲舅舅。”

黛玉讶然:“亲舅舅?”

这就让人毛骨悚然了。张家原本并非商贾,而是读书人家,殷适的母亲张氏因父母早亡,为拉扯年幼的弟弟长大,先是变卖自己的绣品,不料遇到奸商刁难,不得不心一横,不做闺阁小姐了,自己抛头露面在市井支起了铺子,举人老爷的女儿做起买卖来了,街坊四邻们或嘲弄或怜悯,总归是愿意去看看热闹的,她后来又有了几番奇遇,拜了漕帮的陈老太太做干娘,经历了许多波折,才有了张氏布庄这么大的家业。

明明是骨肉至亲,做姐姐的放下自尊抚育弟弟长大,却没想到养出了一头咬向自己儿子的豺狼。殷适提起这事时,竟还能挤得出笑意,也不知道是真不在意,还是预备着以后一起算。

而她自己的舅舅呢?黛玉想着整日里只知道吃酒赌钱讨小老婆的大舅舅,和在她进京那日也若无其事地去斋戒的二舅舅,捂着脸伏上姑母肩头——她要怎么欺骗自己,才能相信两个舅舅会疼她怜她,出了事能助她一臂之力?

她没有兄弟,却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若父亲还在做官,旁人许会忌惮,若他失了势……

林满半个字没提让她找个强势的婆家依靠的话,一来,终身大事不该当着年轻女孩的面提起,二来,她们都清楚地知道,那些人打的算盘就是要利用她的婚事吞没林家的家财的。

“姜姐姐说要给你说个干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妥。”林满抱着侄女儿,自己也觉得可笑——她这个侄女儿明明京中有这么多的亲戚,竟然要指望一个还不知道在何处的干妈照拂。

殷适晚间照例来给母亲问安,见着太太和表姐愁眉不展的,不禁问道:“母亲和玉姐姐怎么又哭了?别是因为我打了南勇伯的儿子,他们家人给母亲和姐姐脸色了?”

黛玉忙抹去眼泪,坐直了身子,埋怨道:“你走路没声的么?”

“我还让朝霞姐姐给我通报了呢,是母亲和姐姐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殷适坐下来,笑道,“母亲想给姐姐找个干妈,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又何必去麻烦姜伯母。”

林满知道他说的是定国长公主,若黛玉能得公主青睐,认作干女儿,哪怕只是挂个名儿,自然前途无量,可是公主金枝玉叶的,她的孩子也是皇亲国戚,轻易认不得的。因此只笑着说:“天虽黑了,你倒替我做起白日梦了。”

殷适道:“怎么就白日梦了?我若没听到一点儿口风,敢说这样的话?母亲若信得过我,明儿我就去问问。”

黛玉蹙眉道:“你别笑话我了,更别帮着我闹笑话。”姑母和阿适本就依托殷家生活,若自己再贴上公主,他们林家真成驸马府的附庸了,以后若是殷家的人对姑母有了嫌隙,什么难听的话说不出来?

殷适却道:“姐姐怕是误会了?我说的是我追大嫂子的妈妈,威远将军府的符太太。她老人家虽然年纪长些,辈分却合适,况且大嫂子前儿还说,她兄长外放去了湖州,老太太守着将军府,未免寂寞,她叫我们常去陪符太太说话呢,说上回我们去的时候,热热闹闹的,老太太隔了好几天都还惦记着,要认我做干儿子,把我接去养。”

黛玉笑他:“那你怎么没答应?”

“她太疼孩子了,我怕我在她那儿,不好好念书也有人护着,以后成不了器。”

黛玉刚想说“你若有了那样的干妈,不成器也无妨”,忽的想起表弟的血海深仇来,忙把话吞了回去——别人想成器,是想做官发财,想光宗耀祖,可表弟却背负了太多,这样的玩笑开不得,因而只说:“你这长袖善舞的样儿,哪里像我姑母的孩子,倒像是和秦家的姐俩是一路的。”

“秦家的两位姐姐确实都是直爽的好性子。”殷适道,“姐姐以后常来我们家,和她们多玩玩就知道了。”

黛玉却知这“常来”本就不易,她又没法像湘云那样,直接拉着宝玉的手让他提醒贾母别忘了常去接她,姑母和殷适在殷家的地位也和老太太、宝玉实在没法比,因而苦笑着摇了摇头。

殷适道:“姐姐又摇头,是信不过我了。我虽然年纪小,这一遭下来,人情冷暖也是经历了个遍,谁是说说客气话空话,谁是真心实意地想帮我一把,我看得清。若玉姐姐真能认符太太做干妈,追大嫂子还要谢谢姐姐替她在母亲膝下尽孝呢。”

林满略一沉吟:“就是前头姜姐姐说要去问问靖临侯夫人。”

殷适道:“靖临侯夫人也很好,只一点,她如今膝下没女儿,才想要个干女儿疼,可过几年,她未必没有孙女了,便是没那么快含饴弄孙,帮儿子张罗大事总要她忙的,到时候便是有心疼玉姐姐,也腾不出手来。”

而过几年,正到了黛玉谈婚论嫁的年纪,人生最关键的时候。

“母亲别担心,姜伯母也就是那么一说,她若真急不可待,今儿个别管靖临侯家里有什么事,她都能把靖临侯夫人请到她们家见见姐姐的。我明儿个跟追大嫂子说完,就去找她,她和咱们家什么关系,又喜欢玉姐姐,肯定是盼着玉姐姐好的。”殷适把一切都盘算好了,“何况符太太就是扬州人,和玉姐姐聊得来,说说家乡话,心里都舒坦些。”

都是盘算,有人在盘算着她的家产,也有人在盘算她的未来。

黛玉没见过他口中的符太太,只是看着他掰着指头算得失的样子,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祖父和父亲为姑母谋划未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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