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常和顾沢一起玩的那群人很快知道了顾沢家里在给他相看未婚妻。

沈栖衣知道这件事比他们更早。

沈蔷不是傻子,看得出顾沢对她的态度连热络都称不上,虽说是旁支,但也是沈家的旁支,顾沢高贵,她也是娇生惯养起来的千金小姐,心中立刻就多了几分反感。

沈家传承上百年,有名的世家大族,对子女的教育严格到苛刻的地步,她当然不会在顾家当面闹翻,心里不虞,表面却丝毫不显。

出了顾家大门后,沈蔷想起自家还有个堂哥和顾沢同校,便给沈栖衣发了条消息,向他打听顾沢的消息。

其实就是顺口一问。

沈栖衣第二天才看到这条消息。

彼时他正在郊外一座度假山庄里,这次聚会不是顾沢发起,但顾沢和他那一群狐朋狗友都在,只是没了上次那个。

这群人在这里庆祝一个常年带小爱豆出来玩的富二代订婚。

对这帮人来说算乐子,但是不知为何,顾沢的情绪一直不高,做什么都恹恹的,几个朋友来搭话也爱搭不理。

原来是这样。

难怪顾沢今天态度这么奇怪。

主动叫他出来,来了又一直故意忽视他,等他真的走开,视线又若有似无地黏上来,走到哪跟到哪,搞得他不得不出来透气。

只是沈蔷……

事关别人终生大事,他一个堂哥,不好越俎代庖替人做决定,只是提醒了一句,让她自己去查。

沈蔷:“那就是有问题咯,什么类型的,在外面乱搞还是怎么?哎呀哥你就说嘛,就算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啊,查很麻烦的。”

沈栖衣把李少桉发在朋友圈那张、他和顾沢接吻的照片,从相册找出来给她发去。

截图上还有李少桉的配字。

沈蔷:“6。”

沈蔷:“他死了,傻逼。”

沈蔷撤回了一条消息。

沈蔷:“谢谢哥,回头找你蹭饭,我先跟我爹说一声去,放心不会提你的。”

她爹现在在堂爷爷那边。

他们一家子,小辈加起来,林林总总二十多个,沈老爷子最喜欢的就是沈栖衣。

管的最严的,也是沈栖衣。

沈家小辈都怕老爷子,沈蔷可不敢让老爷子知道她找沈栖衣打听这种事。

沈栖衣看着那句撤回,摇头失笑。

他们家的人好像都这样,心里骂出的脏话能装满马里亚纳海沟,脸上也还是端庄从容的,死都不肯丢了体面。

除了沈鹿安。

在一堆国服阴阳师里,沈鹿安不受干扰,倔强地长成了一个泰剧女二,兼祖安选手。

刚想到他,沈鹿安就给他发消息了。

“哥,我三天后到京市,记得来接我啊~”

沈栖衣笑了,这人是一天都待不住,家也不回了,就计划着往他这边跑。

回了句:不接,自己滚过来。

正打算再找个表情包,转角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沈栖衣笑意稍稍收敛,抬起头。

他站在拐角处,一盆巨大的室内绿植挡住他的身影,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但声音是无法阻止的。

是顾沢和马上订婚的那个富二代。

这地是他先来的,沈栖衣也没什么非礼勿听的自觉,稍微往后一靠,确保顾沢看不到他,便低下头,继续聊天。

“诶,烦,订婚可就没现在这么自由了,到时候哥几个出来玩,各种逍遥快活,就剩我一个人在家面对黄脸婆,想想都烦。”

“不是刚订婚,叫什么黄脸婆?”

富二代嬉笑:“跟年龄无关,阿沢你是知道我的,我从不看一个女人第二眼,现在要娶一个回家,还要天天对着她一个,短期内都不能再出来玩,可不就是黄脸婆吗?”

说着,富二代挤眉弄眼地打趣:“说起来,你现在这个也挺久了吧,不是不留人过两个月吗?打算什么时候分?”

“不分。”

“不分?”富二代夸张地做出震惊的表情,“不是吧顾哥,你动真感情啦?”

顾沢嗤笑:“怎么可能?”

“那你不分留着他干嘛?”

顾沢随意地把手搭在栏杆边,手腕上的腕表能抵二线城市一套房,指尖干净,透着隐约的清爽木香。

偏头时,清隽眉眼都漾着一层光,漫不经心地说:“他挺乖的。”

沈栖衣站在几步开外的视觉盲区,略显疑惑地抬了下头。

老实说,就跟他不懂顾沢为什么这么坚定地认为他很穷一样。

他也不懂,顾沢为什么觉得他很“乖”。

“你不是也要订婚了吗?你家里没意见?”

顾沢不甚愉快地偏了下头,点了支烟,没抽,夹在指尖任凭它燃烧。

富二代一看就“懂”了。

这群富二代习惯了在欢场里厮混,被人百般讨好奉承,久而久之,就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对谁都挑挑拣拣,订个婚,只觉得自己受尽委屈,也没想过对方愿不愿意。

富二代联想到自己,唏嘘不已,很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萧瑟。

“看开点吧,谁搁家里被催婚是自己愿意的,都那样。”

他知情识趣,绕过这个话题,突然又想起什么,“诶”了一声,笑道:“那沈栖衣要是知道你订婚了,不会跟你闹吗?”

顾沢沉默得更久了,低头碾灭烟头,声音溢散在风声里,有些模糊。

“不然我还能跟一个男人结婚吗?他家要是有钱倒好说,关键是没钱没势,我娶他干嘛?大不了多给他点钱,他这么喜欢我,不会舍得离开我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晦暗不清。

眉心也打了死结,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担忧。

顾沢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从见到沈蔷就下意识反感,打从心底抗拒家里的安排,但是又找不出理由。

甚至因此而生出……痛苦。

为什么?

顾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知,他的茫然,挣扎,不解,一丝不漏,落在了不远处一双染着笑意弯弯的桃花眼里。

富二代说:“也是,怪他自己命不好吧,要是生个好人家,说不定就和你修成正果了。”

顾沢心里莫名不舒服起来。

他没了聊天的心情,抬手打断他,问道:“沈栖衣人呢?”

不知为何,突然就很想见他。

其实一直都想,只是以前不愿意承认。

只觉得凭什么。

明明是沈栖衣喜欢他,他想见沈栖衣的时候,比沈栖衣想见他的时候,要多这么多?

莫非还是因为谢倾?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谢倾弄回来,但是没用任何作用,谢倾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假辞色,还又一次拒绝了他的示好,所以他急切地需要沈栖衣来调节?

对,就是这样,顾沢说服了自己,不然怎么解释他越来越关注沈栖衣?

“他人在哪?”

富二代被他盯得发毛,忙摆手,“我哪知道,哥你别这样看我,他又不是我男朋友,我盯着他干嘛,你说是吧。”

顾沢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边走边拿出手机打电话。

沈栖衣的手机长期开着静音,他任凭电话响了一会儿,自动挂断,最后回了句,“到了提前给我打电话,有时间就来。”。

那富二代很快也离开,他不紧不慢下楼,找到大门口,打算打个车回去。

理由都有了,不走留着干嘛?

要不是为了给陈深那二货打圆场,他现在就应该坐在名砚三楼,看着书喝着茶,享受暑假。

不过……现在似乎已经足够了。

时间也差不多。

沈栖衣纤长眼睫垂下,落下一片阴影,遮住眼底的若有所思。

荒郊野岭,沈栖衣等半天等不到车,干脆从软件叫。

软件匹配速度倒快,很快显示司机正开车来这接他,只是要等半个小时。

他左右看看,打算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这座山庄是仿古罗马式建筑,一楼整层打通,修得和什么旅游景点一样。

大厅非常空旷,四周用罗马柱和拱形窗户支撑,窗外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光柱根根分明,灰尘在空中漫舞。

大厅正中央摆着一架钢琴。

大约是为了附庸风雅。

只是这座山庄今天包场,除了楼上那群浪荡子再没别人,这里自然空了下来。

沈栖衣久久望着那架淹没在阳光和浮尘中的钢琴,耳边海浪涛声阵阵,如雷轰鸣,什么都听不见了,脚下生根迈不动步,手指不自觉攥紧,脸上笑容跟画上去一样,完美得像个假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脚步。

一步,两步……

指尖触碰到黑白琴键。

轻轻划过,琴音流水一样倾泻出来。

沈栖衣如梦初醒。

他想拿开手,但这架普普通通的钢琴上仿佛有黏性,摸上去就再也移不开。

沈栖衣眼睫低垂,唇角弯弯,黑眸里却半丝笑意也没有,瞳孔浓墨一样透不进光。

四周……没有人……

他缓缓坐下来,没看曲谱,随手弹了一首很久以前弹过的曲子。

一开始还是生疏的,渐渐就熟悉起来,零碎的音符汇成熟悉的乐曲,从指尖流淌出去。

谁在弹钢琴?

顾沢到处找人,遍寻不着,抱着怀疑的态度找下楼时,立刻被大厅里回荡的琴音吸引。

他顺着声音找回去,有些惊讶。

居然是沈栖衣。

他没说他还会弹钢琴。

——谢倾也会弹琴。

顾沢本就混乱的思绪越发理不清了。

偏偏这个角度看不见脸,只能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顾沢逐渐分不清坐在钢琴面前那人究竟是谁……

当!

突如其来一个破音,这场演奏出现致命瑕疵。

这也很正常,那人弹的是马捷帕,失败是常事,要是谁来都能随手弹,那它也不叫超技练习曲了。

灵气有余,技巧不足。

顾沢在心里下了判断。

不是谢倾。

谢倾的技巧得到了国际一致赞誉,足以和上世纪欧洲的钢琴家相比肩,哪怕是李斯特的练习曲,也不会出现这种失误。

但是也很难得了。

顾沢自己也是学过钢琴的,知道在艺术的领域,天分是远大于努力的,就这人刚才弹的这段,技巧上略显生疏,但是琴音里倾注的灵气和感情,已经称得上一句天赋异禀了。

天赋异禀……谢倾刚学琴时,教他的老师就是这样夸他……

眼前又出现模糊的虚影,太阳穴突突地跳动,顾沢冲动地上前一步。

坐在钢琴前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铺天盖地的荼靡在眼前盛开,眼球被刺到发痛。

黑白钢琴前,颓美靡丽的美人噙着笑意回首,不见丝毫血色的素白面庞冰雪一般,红唇弯弯,嗓音轻快地吐字:“是你啊。”

靡丽到让人沉醉,凉薄得让人心惊。

满世界阳光聚集在他身上,也化不开的阴凉如水。

仿佛一把利刃,把他和融在他身上的另一道月色般浅淡温和的虚影无声割裂。

不一样。

远处那人鲜活妍丽的眉眼,仿佛玫瑰绽放到极致,靡丽动人,芬芳馥郁。

和谢倾完全不一样的美。

顾沢几乎恍惚了。

他模模糊糊间意识到,那边坐着的人。

不是谢倾。

也和谢倾一点不像。

这个迟来的念头潮水一样灌进顾沢脑海,铺天盖地,顷刻间顾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那是沈栖衣。

只是……沈栖衣。

“过来。”沈栖衣朝他招手,语气轻快而活泼,眉眼跳跃着笑意。

顾沢走过去,被他拽着在琴凳面前半跪下来。

沈栖衣低头看着他,指尖细细描摹他的眉目,目光里甚至有些温情的意味。

顾沢不明所以,有些隐约的欢喜。

脑海里迷糊地闪过一个隐晦的期望,想让这柔软的指腹更多停留一会儿……

但沈栖衣很快抽回了手。

他就着这样活泼的调子,高高兴兴地说:“我听到你们的话了。”

顾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冰水兜头浇下。

又有点不可诉诸于口的生涩欢喜。

这还是沈栖衣第一次……在听到他和其他人的事情之后,产生了反应。

他大致感觉到今天的沈栖衣不太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有点像是……兴奋过头?

但听到他订婚,不应该是伤心吗?

“你喜欢我吗?”

“我……”顾沢想说不喜欢,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就停住了。

十几分钟前的走廊上,他隐匿于阴影中的眸子里隐约的痛苦,从呼啸着冷风的裂缝中爬了出来,逐渐明晰。

这样就够了,沈栖衣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门外传来车喇叭,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通话接入。

他双手捧起青年的脸,无论是眼神表情还是语气,都温柔到了极致。

“可我不喜欢你。”

他这样艳极美极的脸,笑得这样开心,只让人觉得眉目生辉,灿灿夺目,甚至有些堂皇凌人的感觉,让人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完全猜不到他的下一句话是:

“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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