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六) 孢子

“我不知道会这样,真的。”祭司先生看了看自己那因为填充物被扯出而显著塌陷的肩膀,又看了看我,而我除了慌忙道歉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也许只能庆幸至少没有其他人看见这一幕。我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想要帮他将那些菌丝重新塞回体内,但我的天,他甚至没有骨骼,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站立与行走的,毕竟连牵牛花都需要我搭建支架才能直立向上。

祭司先生向我张了张口,但或许是原本承担了肩胛骨工作的那部分菌丝被扯了出来,连带着附近的肌肉都萎缩不见,他的发音既含混又小声,我只勉强听出他似乎是在阻止我的接近,但只有一只手能够活动的他可没法那么轻松的将那些菌丝塞回体内,而如此放置不管绝对会让我因愧疚而辗转难眠,因而我无视了他的警告,捡起了那只蘑菇就想要重新塞回体内。

祭司先生手中的菌丝落到了地上,他已然顾不得那些只是拼命向着我摆手,但为时已晚,那蘑菇在我的手指因为紧张而略微用力的瞬间便喷出了一股浓雾,将我呛得咳嗽连连。我知道那是它的孢子,而我方才一定吸入了不少,但祭司先生体内的菌丝却像是做了父亲似的兴奋起来,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自行收束如同风筝线一般缩回了体内,甚至连创口都消失无踪。

“我早就说过!”恢复了说话能力的祭司先生几乎在一瞬间便怒吼出声,他的声音比起往常来要提高了至少八度,我知道我这次是真的惹怒他了,赶忙讪讪的笑着将我手中的蘑菇小心翼翼的递回他的眼前,但才刚拿到我自己的视野中便后悔了,因为它在喷吐处那些孢子之后便已然完全枯萎,那遍布其上的褶皱与空洞简直就像是祭司先生方才那塌陷的皮肤一般。

这下我继续递给他貌似已经没有必要,只会徒增他的怒气或是悲哀,但要是再次收回又似乎更不合适,我只能尴尬的半举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好了好了,给我吧。”祭司先生此刻就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不知是被我气到没脾气了,还是因为那些孢子的缺失对他来说也怪痛苦的,但他的力气仍旧不小,一把便从我手中夺走了那干瘪的蘑菇,随后吞入腹中。

“我,我去开门,您可以出去透透气。”我站起身来,心想祭司先生一定生了我的气,只是顾忌着眼下我是唯一还愿意听他讲述他那近乎天方夜谭的童话故事的人,若是直接夺门而出会伤了我的心,到时候他可就真是孤家寡人了,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还怕他因为太过尴尬而就此不再踏入此地半步,故而赶忙给了我们各自一个台阶下,“我得做些清理。”

“坐下,坐下,至少这回听听我的。”祭司先生有气无力的抓住了我的袖管,“难道你的教训还没有吃够吗?”闻言我脸上发起了烧,此次事故首要责任,不,甚至可以说全部责任均是在我,因此我实在是不敢再不将他的话语当一回事了,老老实实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坐下,垂着头仿佛被人抓到了错处的孩子,嗫嚅的说着那只有一句的辩解的话,“我不知道。”

“你有个好品质,我很高兴你几乎从不对那些你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抱有好奇,虽然那给我造成了一些困扰,但至少确保了你的性命。”祭司先生说话的风格回到了原先那令人云里雾里的样子,我自然也就顺着他的夸奖表达了感谢,但他阻止了我的发言,“我还没说完呢,你同时有着一个极为糟糕的习惯,你几乎每一次都下意识的忽视那些隐藏于内的危险。”

“感到庆幸吧,转轮的孩子,那些孢子无法对你造成任何影响,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对于其他人来说便如同一把撒下的草籽。”祭司先生摸着下巴说道,我知道他是在尽力选取我能够理解的比喻,对此我表示感激,但很遗憾我仍旧对他所说的危险毫无概念,也许我的父母能够懂得,毕竟他们有着除草的习惯,而我则更倾向于给予那些不速之客一席之地。

“好吧,我知道为什么您要阻止我打开门窗了。”看着孢子逐渐降落到地面,我拿出了清理工具打算将它们收集到一起,之后或许会埋藏起来,等着那盛装它们的木盒子彻底腐朽归于大地,它们若那时尚且保留活性,那还能有上那么一线生机,也算是我对于将它们提前释放出来的补偿了,“我以后再不会了,好在这次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感谢司辰。”

“你看,我才说过你总是惯于忽略那些潜藏于内的东西,我今天真是不断的在因此而感到恼怒。”祭司先生重重的叹了口气,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无可救药的话,“伙计,你应该庆幸我是个善解人意并且温和有礼的人,才会原谅你作为一名花匠却不知道,当一朵花绽放时,与它同一枝头的花苞也会争相开放,那是一种长期的影响,可不是这短短十几分钟的事。”

“我以为它是因为我的刺激才会提前吐出孢子来。”很明显,我的判断错的离谱,我或许对花朵的习性了如指掌,但说实话我从未照顾过真菌,毕竟它们从来不开花,也大多没有什么好闻的气味。“不,它们就像是一条引线连接的地雷,我总是想办法避免它们中的任何一个被引爆。”祭司先生烦躁的扯开了自己那件崭新的长袍,向我展露了伤痕累累的皮肤。

在他那皮肤的每一处伤痕之中都生长着一只蘑菇,有的个头大的像是肿瘤,而它既然看上去最成熟自然也是最危险的那个,随着祭司先生的每次呼吸,内里的菌丝便蠕动仿佛其中握着一个即将早产的胎儿,不过好在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十分乖觉,在衣物的掩盖下垂着头仿佛陷入沉眠,而还有些则才钻出了那么一点儿以至于我一开始还只将它们当作是一片黑痣。

“明白了?”祭司先生重新扣好了领口的扣子,但在还剩下两颗时忽然指着那最大的一只蘑菇对着我说,“我敢保证这小家伙已经等不及了,若是到下周前不让他好好发泄发泄,闹腾起来我可受不了。”我咽下了一口口水,发懵的大脑直到现在才终于运作起来,开始思考起那些孢子与血脉相连的菌丝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而祭司先生培育它们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真的很抱歉,我是不是不小心将您的货物毁于一旦了?”在排除了无数绝无可能的猜测以及许多我不敢深思的幻想之后,我做出了如下判断,而祭司先生则告诉我情况更糟,“不,我不会将我的货物种在我自己身上,但你知道吗?播下这些种子乃是我所侍奉的那位君王的谕令,但若是我就在这里,此时此刻便开始的话,我会担心我的货物再也无法送达。”

“那会杀死那位收件人吗?”我皱着眉头道,若是如此危险的东西,哪怕在收货之后再播种也不是什么好事哪,幸好祭司先生否认了这一点,“不,只是那或许会使他受到感召,选择成为陛下的臣民,而那会使得那位寄件人,与陛下有着合作关系的那位感到十分遗憾,而若是他没有,则更麻烦,我会非常担忧他会因此而逃亡他处,那我可就白跑一趟了。”

“竟是如此,那确实挺麻烦的。”我总觉得祭司先生话中似乎有着些许违和,就像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存在一些隐藏于内之物,我挠了挠头,颠来倒去的反复咀嚼,却也没有读出有什么不对,或许是因为我实在太过迟钝,或许是因为我方才只是产生了错觉,总之,也许是出于懒惰,我选择不再深究此事,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便是,“那现在你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将错就错咯。”祭司先生的表情变得更为无奈,我虽然很难读出他言下的深意,但我对于情绪的察觉却极其敏锐,一下便读出了他心中的五味杂陈,我知道我的猜想出了错,而祭司先生如今全然没有同我解释的心情,“我只盼着我的收件人能够快些对我的货物有什么渴望,那我才能在最关键时刻施以援手,就是传说中的雪中送炭,懂不懂?”

不懂,我只觉得祭司先生是在自讨苦吃,但此刻显然不方便将我的真实想法坦言相告,只能摆上了我招待客人惯用的标准微笑,“当然,您真是深谋远虑。”而祭司先生显然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我的奉承冲昏头脑,若在平时他一定会与我好好争辩上几句,当然最后一定是我败下阵来,但如今他显然只想回家休息,眼看那些孢子被我尽数收好,便直接道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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