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薄苏离开澎岛后的那一年年末,姜眉在澎岛苦等薄霖未果,又几次三番被薄霖的债主上门逼债,为求自保和生活,依附了另一个与薄霖有些交情,早先就对她很有想法的男人,远走禾城。

姜妤笙迫不得已,只能办理了转学手续,随她去往禾城。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姜眉和那个男人,根本没有帮她办理清楚转学手续。她的户口不在禾城,高中也不比曾经的小学阶段,但凡好一点的公立高中,都有非常严格的入学标准。

她根本就不符合。

但好一点的私立高中,学费高昂,男人又不愿意为她花这一笔钱。

至于姜眉,姜妤笙分不清她是根本不在意,还是真的无能无力,除了安抚她,让她等一等,告诫她要帮忙照顾好男人还在读小学的儿子,表现得好一点,搞好关系,还是让她等一等。

于是这一等,就是大半年,她被迫留级了一年,在次年的九月份,才勉强进入一所生源很差的私立高中读高二。

这所高中升学率很差,学习氛围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连老师都不指望这些学生能够考上什么大学,每天上课都只是照本宣科,敷衍了事。台上老师说老师的,台下学生聊学生的。

于是方言不通,又是插班生,长得又漂亮,又一副清高好学生做派的姜妤笙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两个星期,她就被孤立和欺负了。

但她都咬牙忍了下来,她怕告诉姜眉,姜眉会说你干脆不要读了,一天天的屁事这么多,烦死了。她要读的,她还要读得很好很好才行。

她记着薄苏告诉过她的,她的理想院校是北城大学的新闻传播系,她相信以薄苏的能力,她一定能考上的。而她,也一定一定要努力,考到北城去。

她相信薄苏一定就在那里等着她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薄苏去到北城后两个月,突然就联系不上了,但这个坚定的信念,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始终指引着她前行。

偶尔撑不住的时候,她就趁着舍友们都睡着了,床帘都拉上了,偷偷地把藏在床尾衣柜最深处的那块银色机械表取出来,轻轻地抚摸、静静地凝视。

小心翼翼地拧上几圈发条,闭上眼睛,放在耳边聆听,仿佛又能听见那些彼此依靠的日夜里薄苏温热的心跳与离别那一日温柔的轻语。

想着这一点甜,她就又能捱过很多很多的苦。

她就是靠着这样的渴切与希望,咽下了所有的眼泪与汗水,一路向前的。

可惜,没有等到她支撑到高考,姜眉给了她最后一击——

高三上学期刚开始三个月,她要她辍学嫁人。

她说上次男人的朋友们来家里吃饭的时候,男人好友的儿子看上她了,条件还不错。就比她大三四岁,长得还可以,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是家庭背景好,人脉广,名下几套房,又是独生子,她嫁过去,后半辈子绝对是衣食不愁,做个富家太太就行了。

她不愿意,姜眉就苦口婆心地劝她:“期中考你自己也看到了,就你那个成绩,能考上个啥啊,你再读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师资和学习氛围太差了,她再拼命,也是独木难支,别说重本,好一点的二本都够呛。

“况且,”姜眉说:“囡囡,别太要强了,女人总归是要嫁人,是要依附一个男人的,妈妈也是为了你好。这个真的还不错,妈妈仔细考察过的,就算你考上了大学,最后嫁人,也不见得能够嫁进这样家庭的。”

“妈妈也是真的不想,你在这个家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这一句话,她转开了眼,不看姜妤笙,说得既轻又隐晦。

姜妤笙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原来她都知道,知道男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知道他有时候试图对她动手动脚,她明明都知道她在忍受什么,可她一直装不知道,她做那个男人的帮凶。

姜妤笙的眼泪簌簌下落,她吸了一下鼻子,很努力地才忍住了哭腔,红着眼睛问姜眉:“我们就不能离开吗?我们就不能靠自己生活吗?”

等她上了大学,她就可以勤工俭学,学费也可以自己申请助学贷款的。她受够了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晚上睡觉都要在枕头下藏一把剪刀的生活了。

姜眉却说:“离开了我们靠什么生活?你说得容易,你现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分不是靠我靠男人得到的?你让我离开,哦,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去?我一把年纪了,你也成年了,你是要让我去洗碗、去拖地、去给人端屎盆尿盆养你吗?”

“囡囡,别傻了,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你可能觉得你叔叔不好,但是,男人不都是这个德行,我到这个年纪,早就看透了。妈妈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你听我的,妈妈给你说的这个,真的还不错,你别错过了,回头后悔。”

姜妤笙只是摇头,一直摇头,泪无声地落。她注视着姜眉,像从未认识过她、像第一次认清了她一样。

受伤的、倔强的、又失望的。

姜眉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

她转过身,不再看她,走出房间,让她好好考虑:“我和你叔叔说了,周一给人家答复,你再好好想想吧。”

“把我的话,听进去。”带上门前,她最后强调。

姜妤笙没有应她。

她呆呆地在渐暗的天色中不知道站了多久,转头看向窗外。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老旧楼房玻璃窗外,天空被隔壁栋的高楼掩住,只露出灰蒙蒙的一角,没有鹭城熟悉的蓝色,更没有澎岛傍晚温暖的橘色。

一派像是会吃人的阴郁。

姜妤笙抱紧了自己的双臂,缓缓地坐了下来,坐进了黑暗中。

许久过后,她擦干了眼泪,给庄传羽发消息。

她说:“传羽,帮我把寄在你那里的钱都打到我的卡上吧。”

离开澎岛之前,她偷偷地把那几年存下来的、没有被姜眉发现的零花钱都寄存在庄传羽那里了。

钱不算多,只有1500,但也够她坐大巴从禾城到北城了。

庄传羽很快回:“好。”紧接着就问:“你要干嘛呀?”突然要这么多钱。

姜妤笙把事情隐去关于姜眉男朋友的部分,和庄传羽说了一遍,告诉她:“我要去北城找薄苏了。”

庄传羽发了一串:“……”

她欲言又止:“事情真的就没有再转圜的余地了吗?你再和你妈妈说说?你这去北城,联系得到薄苏吗?她都多久没有音讯了,你去哪找她呀?”

“而且,你这一走,可能就真的没有学上了啊。”

对那个时候还在复读的庄传羽来说,这已经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了。她知道,辍学意味着从今往后,姜妤笙的人生可能会和她们最初构想的那种完全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姜妤笙在禾城发生的很多事,不知道她这两年都在忍受什么,因为姜妤笙对朋友们一贯报喜不报忧。包括当时还联系得到薄苏的时候,她也从未告诉过薄苏她和姜眉在澎岛被人逼债、她在上学路上被债主恐吓的近况。

她不想让人担心。

所以庄传羽以为这只是姜妤笙和姜眉一时发生了重大分歧,吵了一架,姜妤笙赌气要离家出走。

比起北城的人生地不熟,找一个根本联系不上的人,她觉得禾城怎么也比那边要安全。

她根本不觉得薄苏是像姜妤笙想的那样,可能是Q|Q账号登不上去了、手机掉了,联系方式找不回来了之类的客观原因才让她们的消息石沉大海了。她觉得薄苏根本就是故意的,不想再和澎岛这边的一切有关联了。

否则两年了,怎么也没见她回来过一次。找不到姜妤笙,难道还找不到她家吗?

但她不敢再和姜妤笙强调这个论断,她怕姜妤笙更难过。

她想劝姜妤笙再慎重考虑考虑,但姜妤笙执意要去,她劝不下来,便也只能和她说:“好,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出发和到了和我说一声。”

她想着也罢,也许去扑空一次以后,姜妤笙就会死心了。

怕姜妤笙路费不够,她把自己那一年还剩下的压岁钱和那个月的生活费也都一并寄给了姜妤笙。

姜妤笙在那个周日的中午,眷恋地最后抚摸了一次书桌上的课本,背起书包,一如往常般地出门返校。

姜眉叫住她,问她考虑的结果,她最后深深地再看姜眉一眼,推脱:“再让我考虑两天吧。”

姜眉皱了皱眉,还是妥协了:“好,那我过两天打电话给你。”

姜妤笙应:“好。”

她转身出门,没有走多远,她就把来禾城后才办的手机卡拔掉扔进了垃圾桶。

走过往常等公交的车站,她径直往前,走到了两条街外的一个卖手机卡的小摊上,买了一张不记名的手机卡装上,而后拐了个弯,去到了银行的ATM取款机前取钱。

当看到取款机屏幕上那赫然多出来的余额数字时,她愣了一下,随即鼻头就酸了。

她知道庄传羽家的环境,继母严苛,要给她多寄这些钱该有多不容易。

她在心底里对庄传羽说谢谢,却没有收下这笔钱,而是取了自己的钱,去了人工柜台,把多出来的那笔钱给庄传羽又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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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银行出来后,她按照之前查好的路线,坐了公交,去了可以坐长途汽车的禾城客运站。

因为担心姜眉找她,她不敢乘坐当时已经开通了,但是需要实名买票的禾城直达北城的动车。

两千多公里的路途,她揣着一千多不到两千的路费,搭乘当天下午最近班次的大巴车,离开禾城,途径三个中转站,花费了两天半的时间,才在第三天的下午抵达北城。

整个路途中,她不是没有惴惴不安、茫然若失的时刻,在看到朝阳初升,和她差不多同龄的人背着书包骑着单车上学时、在第二个中转的客运站等车过夜,差点被流浪汉尾随至厕所时、在最后一个中转站买完车票发现钱包和手机被偷走,全身上下只剩下书包里压着的两百块和手上买完车票找零的钱时,她也有崩溃和委屈在心间蔓延。

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安定的,雀跃的,充满着期冀的。

她相信找到了薄苏,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她戴着薄苏亲手给她戴上过的那块机械表,看着大巴车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峦,只觉得时钟的每一声滴答,都代表着她离薄苏距离的更近一步。

她开始不停地打喷嚏,邻座的大妈关心她:“小姑娘,你会不会穿太少了?是不是着凉了呀?”

从南到北,温差极大,即便是穿着她塞在书包里偷偷带出来的那件能塞得进去的最厚的羽绒服了,也依旧难抵北方这随时飘雪的严寒。

她搓了搓手,带着明显的鼻音,点头笑说:“是有点,出来的时候没带够衣服,没关系,快到家了,等回家了就换。”

邻座的大妈点点头,相信了,没再说什么。

姜妤笙也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她以为她快到北城,快到家了——曾经她和薄苏在澎岛,她们有过一个家。她以为,只要到了北城,只要她和薄苏重逢了,薄苏便会给她一个新的家的。

薄苏说过她在北城等她的。她从不食言。

况且,她们都长大了,她知道,这次她们新组建的家,会意味着什么。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和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她就是带着这样明快的畅想,满心的欢喜,在北城凛冽刺骨的寒风中,下了车,在车站卫生间里用冷水颤抖地洗了把脸,漱了个口,嚼了一片清新口气的口香糖,整理好了仪容后,搭乘公交去到了北城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门口。

天寒地冻中,她穿着单薄的衣裤,在门口可以看见所有进出人员的花坛边,从三点站到了五点四十五分。人来人往的门口,也不时会有出入的人朝她投来奇异的、打量的眼神,姜妤笙有些局促,但依旧坚持着,不敢有一秒钟的分神遗漏。

她想过今天薄苏可能没课,她可能会等不到

薄苏,但她没有想到,她会等到那样陌生冷漠的薄苏。

五点四十五分,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似乎是哪个拖堂了的班级终于下课了,学院门口又涌出了一批人,人影幢幢,喧嚣嬉闹声中,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她魂牵梦绕的身影。

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气质愈发出众,站在一群光鲜亮丽说笑着的年轻男女中间,不言不笑,依旧自带光华,霞姿月韵,似遗世独立的白天鹅。

姜妤笙心口一路怀揣着的那只兔子,骤然开始狂跳,砰砰直蹦。

她有些近乡情怯,捏了捏长出来垂落于腰侧的书包背带,才鼓起勇气,抬起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的双脚,赶在薄苏他们一群人要走下楼梯前,跑到了楼梯前的平地上,仰起头,含着羞怯笑意喊:“姐姐……”

声音干涩带着颤抖,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冷的,还是紧张的。

楼梯上的一群年轻男女都不约而同地朝她望了过来。

她以为薄苏望见她,会惊讶、会惊喜、会心疼,但没想到,薄苏却只是怔了怔,随即蹙起了好看的眉头。

她没有往下走,也没有和她说话,只是和陌生人一样定在原地望着她。

身边有年轻英俊的男人问她:“诺诺,你认识?”

薄苏收回了眼,率先走下了楼梯,漠然地应:“不认识。”

那一瞬间,姜妤笙的笑容僵住。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冰冻住了。

她怔在原地,再张不开口发一句声,只剩下睫毛在不停地颤。

“该不会是个神经病吧?大冷天的穿成这样站在这里乱认姐姐,可惜长得还挺漂亮的。”有过路的男生回头看了她一眼,与身边的同伴玩笑。

姜妤笙蜷缩起了指头。

北风还在不停地咆哮,学院里没有人再走出,姜妤笙在渐暗的天色里站成一座冰雕。有冰凉的物体渐渐落在了她的鼻尖,脸颊上,她抬手去拭,摸到一片晶莹的雪。

是北城下雪了啊——曾经她幻想了很多次的,来北城以后要和薄苏一起看的,北城初雪。

姜妤笙蓦地笑了一声,眼泪洇湿了眼眶。

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最为难堪。

她真像一个不识趣、不自重的乞丐啊,千里迢迢来北城乞讨,乞求什么、痴心妄想什么?

为什么不早点从她的断联里看懂她的嫌弃和回避呢?

她太好笑、太可笑了。

她转身离开,边走边笑,踉踉跄跄,因为冻得失觉,被绊倒好几次,可她一点痛都感觉不到,摔倒了,就抖瑟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往前,往前,一直往前到她再也走不动,满目霓虹,却天昏地暗时,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从那一站,坐到了最后一站。

其间有好心人担心她,给她递创可贴递纸巾,问她:“小姑娘,你没事吧?”

她才发现自己满手是血、满脸是泪。

她手忙脚乱地擦去,想尽量笑着回答人家:

“没事没事,我没事。”

可随着这一声声自欺欺人的“没事”,她的泪却是无法自抑地越涌越凶,越落越快,最后,她只能狼狈地侧过身,捂住脸,贴着座椅,咬唇忍哭声忍到浑身颤抖。

那一夜,北城的雪好大,那一辆公交车似乎开得格外慢,慢到她一度以为这一条雪路是没有尽头了。

可车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她还是要独自往前。

她看到北城有明灯万盏,高楼万栋,可无一盏是为她而亮,无一处是可供她容身。

天大地大,却好像没有一寸土地是容许她驻足的。

她在大雪里蹒跚,哆嗦,像一缕游魂,可不可以就这样死掉算了?好几度,她这样想。

可她知道,她死不了。

她也不敢死。

她怕她前脚倒下,后脚,躯体便要堕入无间地狱。

任人糟蹋。

她好冷,也好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说不清冷意和痛意,是从冻住的脚底升起的,还是从千疮百孔的心脏中蔓延开的。

比她冬天被欺凌她的同学故意从阳台上兜头浇一盆水更冷,比她夏日反抗书和考卷被扔垃圾桶时,与对方厮打在一起,被踹了好几脚扇了几巴掌吐了一口血更痛。

她哆哆嗦嗦,在濒临昏倒前,终于花掉了身上仅剩的两百块钱中的一百块,住进了小巷口一家破旧的廉价小旅馆里。

那一夜,在风雪呼啸,老鼠的吱吱声中,她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的梦里,全是薄苏,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笑着的、温柔的、面无表情的,最后,漫长的不再变幻的,是冷漠的和嫌恶的。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醒来过,只知道,她在没有时间刻度的寂静痛苦中,与黑夜对视了好久好久。

她清楚地认识到了,也许从薄苏踏上离岛的轮渡那一刻起,澎岛,就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旧梦。

北城,也早就是她永远也达到不了的未来了。

此间多余的种种,不过都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梦一场。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都不必再念了。

好似所有的泪,都在那一夜流干了,所有的天真眷恋,也都烧死在那一夜里了。

从那以后,她几乎没再哭过,也没再像爱薄苏那样满怀赤诚、全无保留地爱过一个人了。

烧稍退的第二天,她便被小旅馆的老板像扫垃圾一样清出了门。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她开始沿路找工作,不求有多高的工资,也不再做还能读书的梦,只求包吃包住,有一个容身之处,让她能攒够路费离开。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她运气很好,在傍晚就找到了一家餐馆,愿意接收她在里面做服务员。当天晚上,她就借了同宿舍同事的手机,登上了自己的Q|Q,给庄传羽发去了迟到的报平安消息。

她不想庄传羽跟着担心,骗她说:“传羽,我手机被偷了,今天才拿到新手机。我在北城过得很好,怕被找到,也怕他们问你,你为难,所以这段时间

就先不联系了,Q|Q我也注销了。你别担心我。”

而后,她就点了系统按钮,注销了Q|Q,没再回头看过一眼。

多年后的今天,薄苏告诉她,她那天之后搜索过她的Q|Q?

姜妤笙有一刹那很想问她:“搜索它做什么?”

但也仅仅只是一刹那。

她没有问出口。

不论如何,时过境迁,她们早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有些答案,兴许知道了也和不知道一样,兴许,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她转移了话题,问:“你会去参加麦婷的婚礼吗?”

薄苏放在双腿之上的双手指甲陷入掌心,动了动唇,但终究也没有执意再接着前面的话题往下说。

她沉默了几秒,顺着反问:“你去吗?”

姜妤笙淡淡应:“可能去吧。”

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麦婷也确实曾对她多有照顾,包括薄苏转学后,她还未转学去禾城的那段时间。

薄苏似在考虑:“我也想去,只是……”她自嘲似地笑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姜妤笙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她坐着轮椅,一个人不好进出岛,去了也是给人家添麻烦。

可姜妤笙不想接她的话、不想懂。

她不想再做一次举手之劳的好事,不想再放纵一次自己的心软。

没有人再说话,小巷里骤然恢复了雨后深夜的凄清,姜妤笙决定就此沉默下去吧,前方不远处小巷拐角,忽然冒出了几道身影,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开始频频回头看她们,最后,像是确定了什么,齐齐转身,兴奋地朝她们跑了过来。

“薄苏?薄老师?!你是不是薄老师?!”她们边跑边喊。

姜妤笙下意识地低头看薄苏,才发现薄苏自刚刚见到麦婷摘下口罩后,一直没有再把口罩戴上。应该是被粉丝认出来了。

她微微蹙眉,问薄苏:“有关系吗?”

薄苏轻声应:“没事。”

她浅浅扬唇,抬起手,放在红唇前,无声地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那些激动的女孩们,居然真的就此噤声了。

她们快跑到薄苏和姜妤笙的面前,确定了真的是薄苏本人,整张脸上洋溢着狂喜的神采。

她们有些无语轮次地表达着对偶遇薄苏的惊喜、对薄苏本人、节目的喜欢、对薄苏腿伤、身体的关心,薄苏都温和优雅地笑着,听着、感谢着。

那是一个仿佛又站在了北城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门口台阶上,距离姜妤笙很远,很陌生的薄苏。

姜妤笙很自觉地当透明人,帮她把轮椅固定好,不至于突然被拉走或者意外滑动。

很久以后,粉丝诉完衷情,要完签名,依依不舍又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薄苏恰到好处的微笑才渐渐淡下,微转轮椅方向,看着姜妤笙,和她道歉:“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姜妤笙摇了摇头。

她在意的倒不是这些时间。

些话,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你脚这样不方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段,自己一个人来澎岛?”

她看起来也不像在澎岛有必须要处理的工作。澎岛不比其他地方,交通不便,她连助理都没带,进出不便就不说了,再像今天这样,偶然被人认出来,连安全都很成问题。

今天是少量的、理智的、有分寸的真粉丝,如果哪天遇到的是一群、没分寸的、完全只是在跟风根本不顾虑她情况的人呢?

她一个人,连站起来都成问题,怎么保障自己的安全?

薄苏深邃的乌眸里笑意更淡了。

她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声音有点轻。

姜妤笙以为她是不愿意说,便也不强求。

她微微施力,转回了轮椅方向,沉默地推着她沿着小巷原定的路线继续前行。

整条小巷都阒无人声。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过了好一会儿,薄苏忽然很轻地坦白:“也许是因为,在这里,我可以睡一场好觉吧。”

姜妤笙脚步稍顿。

薄苏说:“去北城以后,我从来没有试过一觉睡到天亮。”

那里没有海浪的声音,夜间听不见蝉鸣、晨起听不见鸟叫,最重要的是,她再也没有听见过姜妤笙的那声“姐姐、早上好,姐姐,晚安”、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窝在她的怀里睡得安稳的心尖上的人。

她总是做梦,她梦见所有人都像海浪一样向她涌来,只有姜妤笙在后退,一直后退。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见不到姜妤笙了。

直到在澎岛再遇到姜妤笙,她终于睡了一场整觉,做了一场好梦。

姜妤笙错愕。

她忽然有些怀疑,也许这些年,薄苏过得也不如她想象中的好。

她缄默许久,任由轮椅冷硬的轱辘声反复碾压在彼此的心上,终于第一次开口,问候:“在北城不适应吗?”

薄苏平淡地说:“没有,只是,和我想的不一样。”

她怀念的家,怀念的母亲,怀念的北城与未来,其实早已经在岁月的更迭中,面目全非了。

她没有往下细说,姜妤笙也克制住了没有往下追问。

听风民宿就在不远处了,薄苏双手制止住轮椅的继续转动,回过身来,看向姜妤笙,主动与她道别:“到这里就可以了,今晚谢谢你。很晚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姜妤笙应:“好。”

薄苏定定地看她两眼,终是什么都没再说,很淡地笑了一下,又点了下头致意,转过了身,不疾不徐地往前行进。

民宿庭院投出的大片昏暗灯光里,她屈身于冷椅之上,乌发随风摇曳,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似分外单薄、格外伶仃。

姜妤笙终于分开微干的唇,叫住她:“薄苏。”

薄苏制动轮椅回头。

姜妤笙松口:“婚礼我和你一起去。”

薄苏愣了愣,似反

应了两秒,倏然舒眉展眼,在昏昏的光线中展露出一个明朗的笑。若晓风拂面,千树万树梨花骤然盛开。

姜妤笙心脏漏了一拍,错开眼,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隔了一周后的周五下午,麦婷请柬上的婚礼当天,姜妤笙照例计算着时间,踩着点去到了听风民宿。

仿佛心照不宣的默契,0503号房间里,薄苏也如上次一般,已经换好了衣服化好了妆,只等姜妤笙来接她。

“你来了?”她站在房门内,长身玉立,穿着一袭黑色的缎面连衣裙,优雅矜贵,还是这句波澜不惊的问候。

姜妤笙定神,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落到了她后方的轮椅上,应:“嗯,可以走了吗?”

薄苏应:“可以。”

两人便都没再多说什么,一个坐上了轮椅、戴上了口罩和宽檐渔夫帽,一个等对方调整好,自然地推着轮椅出去,带上了门。

时间不早不晚,正是澎岛不过夜的游客出岛的高峰期,为了避开拥挤,管青帮薄苏和姜妤笙购买的是甄选航线的贵宾舱船票,姜妤笙要转账给管青,管青坚持不肯收,表示是薄老师的意思,姜妤笙便也没有多为难她。

两人走的专属安检通道,没有排队,上船后直接到后排无人的区域找了个位置落座,下船后直接联系约好的专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麦婷举办婚宴的酒店。

酒店里,距离婚宴开始还有一长段时间,只有少量的宾客已经抵达了现场,新娘麦婷、新郎王骏和双方父母都候在门口迎宾。

看到姜妤笙和薄苏的到来,麦婷大喜过望,不顾穿着礼服和高跟鞋的不便,快步小跑迎了过来,感动道:“呜呜呜,我就知道,薄女神和小妤妹妹你们心里还是有我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姜妤笙和薄苏都忍俊不禁,道贺后把贺礼双手递上。

三人在门口闲话,麦婷的母亲认出了薄苏,也是一副万分惊喜,有贵客临门的模样。她寒暄了两句,提醒麦婷要安排好位置,别让不认识的人叨扰了薄苏。

麦婷表示那是肯定的,亲自引姜妤笙和薄苏去到了宴客厅最靠前又偏右一点,后方刚好被一根高大的罗马柱阻隔了视线的圆桌前,解释:“这桌视野好,又不容易被注意到。等会儿思妍、雯静她们几个来了,我让她们都坐这桌,你们也可以叙叙旧。”

薄苏说:“好,给你添麻烦了。”

麦婷“嘁”一声,佯装不悦:“你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了。”

薄苏莞尔,恢复了些高中时期对待麦婷的熟稔:“好,那我就不说客气话了,你快去忙吧,我们自便。”

她听到门口很多人都在问新娘子呢。

麦婷也不客气,说:“行,那我先出去了,我估计一会儿会很忙,可能除了敬酒的时候,顾不上再过来了,但是你们酒宴结束了,都别急着走,留下来拍个合照啊,我晚一点让我弟弟送你们去码头。”

姜妤笙和薄苏都应好。

果然

,没过一会儿?[(,薄苏熟悉的初高中同学们都陆陆续续进场坐到了桌前。

每个认识的人看到姜妤笙和薄苏都很惊讶,玩笑说:“麦婷说入座有惊喜,我还琢磨着什么呀,这一看,还真是啊!”

“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消息呀?”

“就是,同学会也没来过,还以为你看不上我们这些老同学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候着,薄苏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既不会太热切,也不会太疏离,游刃有余地应对着。

这又是一个姜妤笙从未了解过的、社交场合上的薄苏。似乎真如柯未鸣所说,她只是对着熟悉的、亲近的人话少,不知道是不愿意说,还是不好意思说。

但是,她和她算是熟悉的、亲近的人吗?

姜妤笙在心底哂笑,不作回答。

她游离于局外,偶尔被桌上的人问及,或是被薄苏提及,才礼貌地应一两句。

婚宴快开始前,圆桌上最后一个空着的位置终于被人坐下。

是一个剪着利落短发,很干练、气势很强的女人。

姜妤笙眼眸震了震,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一不小心与她对视上了。

对方友善地朝她笑了笑,姜妤笙也礼貌性地朝她弯了弯唇。

薄苏偏头,不动声色地看了姜妤笙一眼,转回头,继续回应邻座同学抛出的话题,眼底笑意微淡。

不多时,灯光暗下,婚宴正式开始了,酒桌上的闲聊自然而然地都停下了。

不知道怎么协调的,那个最后进来的女人,在台上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和姜妤笙身边座位上的女生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姜妤笙的身旁。

动静不大,姜妤笙和薄苏却都注意到了。

整场酒席,女人都会时不时地靠近,和姜妤笙小声交谈几句。

桌上人太多,气氛太热,话题太杂了,薄苏作为话题中心人之一,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后半场,薄苏几乎没再动过筷子。

姜妤笙有察觉到,询问过薄苏是否要去洗手间,薄苏摇了摇头,姜妤笙蹙了蹙眉,留了几分心神在她身上,见她不似身体不适,便也没有再多问。

九点多,酒宴散场,姜妤笙和薄苏留到了最后才走。

和新郎新娘合过影、给部分发现了薄苏的宾客签过名后,麦婷嘱托了自己的弟弟,亲自送薄苏和姜妤笙去到了有夜间航线的轮渡码头。

白日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候船大厅,此刻空旷安静,门可罗雀。

澎岛,仿佛是一座留不住人的岛。

多的是白日过客,少的是星夜归人。

姜妤笙和薄苏几乎没有多余的等候,就上了已经停靠许久,依旧未载有多少乘客、即将发航的十点段末班轮渡。

轮渡一层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十几个乘客,姜妤笙和薄苏径直去到了无人的船尾区域,靠近未封闭的栏杆坐下。

“突突突”的发动机噪音声持续而有规律,一阵轰鸣后,

轮渡调转了个方向,破开深色的海浪,曳着白色的波纹,平缓地朝大海中心那依稀闪烁着光亮的小岛驶去。

两岸灯火渐远,四下清寂,海风夹杂着咸湿的水汽拂面而过,沁人心脾,有一种独属于夏日海上夜晚的静谧与恬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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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苏隐忍地遥望了一会儿栏杆外的海上夜色,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回到了姜妤笙的身上。

姜妤笙也侧着头在看海上夜景。海风吹乱了她的发,却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更添清甜与柔媚。不知道是夜色使人温柔,还是刚刚婚宴上酒酣耳热的氛围还在感染着她,她的容色似乎不像往常那般温和却疏离,难以接近。

薄苏凝视几秒,偏过头看向栏杆外,静了静,又转回了头,开口打破静谧:“刚刚婚宴上坐在你旁边的女生是你以前认识的人吗?”

“突突突”的行船噪音声中,她不轻不重、泠泠动听的嗓音被搅扰得有些缥缈。

姜妤笙从海上收回视线,愣了愣,回:“不是。”

整桌都是麦婷和薄苏的同学,怎么会是她以前认识的人?她不确信自己刚刚听到的问话有没有空耳,多问了一句:“怎么了?”

薄苏应:“没有,我看吃饭的时候,你们一直在聊天,还以为是认识的。”

姜妤笙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好笑的模样,解释:“今天第一次见。”

薄苏察觉到她眼底细碎的笑意,眉头微不可觉地蹙了一下。

“是推销保险吗?”她平淡自若地问。

姜妤笙:“……”

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还是在刻薄?姜妤笙分辨不清。

“不是。”她再次否认。

薄苏歪了歪头,似是洗耳恭听的模样。

姜妤笙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这么有好奇心了。左右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她言简意赅:“她想知道我有交往的对象吗?问我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

薄苏眉眼间浅淡的笑意散去,一些久远的往事再次浮上心头。

姜妤笙读高一那一年的下学期,她和姜妤笙的课表很巧合,有一节体育课是安排在同一时间的。所以那一学期的那一节体育课,她们几乎都是一起度过的。

差不多也是这个月份,有一节体育课,班级固定的集体活动结束后,她们找不到室内还空着的羽毛球场,被迫找了一处空地随便挥拍。

明明是还未入暑的节气,午后两三点的骄阳却已经很是烤人了。她们不过是在大太阳底下对打了十来分钟,姜妤笙便已经是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了。

怕她晒伤,也怕她出太多汗后来不及换衣服着凉了,她借口说自己累了,不想打了,想休息一会儿,姜妤笙便没有异议地答应了。

两人交还了器材,就往之前常去的,还没有正式启用的新综合实验楼后,据说没有监控,人很少,很清静,环境却很清幽的一片林荫树下走去。

边走边随意地闲聊着,忽然,姜妤笙的话语停住了,薄苏的脚步也定住了。

她们都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片榕树林荫下,有两个穿着高中部校服的学生,在接吻。

一个背对着她们,半边身子抵在树干上,看不清面容,另一个正对着她们,露出了清秀的短发和半边清晰的面容。

微风吹拂下,两条黑色的校裙重叠在一起,轻轻摇晃。

谁都没有注意到突然闯入的她们。

两人吻得热烈且投入。

薄苏无意窥探他人的隐私,想用眼神示意姜妤笙离开,却见姜妤笙呆站在原地,直视着前方,似乎有些出神。她无法,只好伸手握住了姜妤笙的手,在对面林荫树下面对着她们的那个人睁开眼前,拉着姜妤笙,无声无息地往反方向走开。

一路上,两人莫名地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谁的手出了汗,两人交握的手心潮湿湿的,有些黏腻,但两人谁都没有抽手脱开。

不记得走出有多远了,姜妤笙终于开口,小声地问:“姐姐,她们在干什么?”

薄苏一时无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显然,她们是在接吻。

姜妤笙像也不是真的要听她的答案,因为很快,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句:“姐姐,两个女生也可以谈恋爱吗?”

她拉着薄苏的手,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薄苏。

薄苏避无可避。

心跳莫名地急促、彷徨,她克制着,尽量冷静、客观地回答:“可以的。”

姜妤笙便突然像从久困的沙漠迷途中望见了绿洲般,亮起了双眼,天真又隐含热度地问她:“那她们能谈恋爱的话,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谈恋爱?”

薄苏心脏重重震颤了一下。

半晌,她挪开眼,启唇,干哑轻斥她:“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姜妤笙像也回过了神,垂下了眸,不自然地解释:“我就是发散了一下思维嘛。”

谁都没有再说话,但是牵着的手,却莫名地一直没有放开,直到下课铃声敲响,两人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

想到这暌违已久的往事,薄苏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姜妤笙,那个女人,就是当年她们撞见的那对接吻中的女同学之一,那个面对着她们的短发女生。她问的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大概率是和别的女性问的“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有不同意味的。

没想到姜妤笙像是也早有疑问,向她求证:“她……是不是我以前高中在体育课上,见过的?”

她措辞用得很委婉,如果不是,又或者薄苏忘记了,那便不会知道她在问什么。

但是薄苏应:“嗯。”

姜妤笙眼眸闪烁了一下,转开了眼,望向栏杆外,没再说话。

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想起了什么。

海风依旧在不知人心地吹拂,但空气似乎凝滞住了,泛起了微微的燥热。

薄苏羽睫很慢地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还是难以自控地再次开口了。

她追问:“那你答应加她了吗?”

姜妤笙侧对着她的唇角勾起了清浅的弧度,应:“我答应了。”

薄苏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唇。

姜妤笙转回了头,难得没有收敛笑意,说:“我答应她,我告诉她我的,如果她能记下来的话,我就会通过申请。”

“但是她没记住。”

她的,是一串系统自动生成的乱码,毫无规律可言。

她已经用这一招,拒绝过很多人了。

她的眼底,漾动着重逢以来,薄苏第一次得以望见的,鲜活的、生动的、明亮的狡黠。似夏日冰川初融后,漾动在海面上的第一缕暖阳。

薄苏意动。

她望着她清灵的眼,心口像是有一座急促走秒的钟,指针高速地跳动,钟摆急速地撞击,似催促,似鼓动。

整颗心发烫。

她忍不住开口,一字一字轻声地说:“wxid_uiue1d2dz0gyu。”

姜妤笙笑意怔住。

薄苏乌眸静邃,望进她眼底,问:“我记得住。”

“我可以把你加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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