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中。
站在窗边的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便是只看那红润的唇与下颚也能看出是个美人。
可惜的是，美人眼有疾，眼上覆红绫。
门口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凌有梦微微侧过头，轻声道,“谁？”
“是我。”
是耶律齐。
凌有梦道，“门没锁,哥哥直接进来吧。”
他转过身,摸索着走到桌边。
耶律齐推开门见此，赶紧走过来扶住凌有梦,“这里你不熟悉，不要乱跑。”
凌有梦唇畔带笑坐下了,“哥哥,没事的，我没有你想得那样脆弱。”
耶律齐道,“刚到这里，可还习惯？”
“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凌有梦轻声道,“这里一样,草原也是一样的。”
仗着凌有梦看不见,耶律齐的目光落在凌有梦脸上,“白日里，是不是有人惹你不开心了？”
凌有梦微微摇头,“没有。”
“若是有人让你不开心了，你一定要告诉我。”耶律齐又道。
凌有梦笑着摇头，“没有人让我不开心。”
“刚到河南,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耶律齐问。
凌有梦抬头,他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被红绫覆盖,自然也看不清神色，耶律齐只能看见他紧抿的唇。
“刚到河南，你与阿父明日应当有要事才对。”凌有梦道。
耶律齐低声道，“我带你一起去。”
凌有梦伸出手摸向耶律齐的脸，被耶律齐握住。
“哥哥。”凌有梦弯起唇角，“我们之间，如今非得这样说话吗？”
耶律齐怔了怔，看着凌有梦。
凌有梦又道，“你如今说话总是这般小心翼翼，是怕伤害到我？”
耶律齐道，“小梦。”
凌有梦脸上的笑容微微淡了些，他收回手道，“你走吧哥哥。”
耶律齐心知凌有梦此刻心中难过，只是越是亲近的人他却越不知该如何说。
“你走吧哥哥。”凌有梦又重复了一遍，“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耶律齐无法，只能道，“你早些休息，明早我再来。”
凌有梦平静地点了点头。
耶律齐脚步声远去，凌有梦在黑暗中怔怔地发了会呆忽然开口道，“谁？”
他站起来，摸索着往窗户去，他知晓这里有一个人。
来人怔怔地看着凌有梦，此刻见凌有梦过来也不躲避，反而伸出手扶住凌有梦。
凌有梦一愣，疑惑地抬头，“哥哥？”
来人被这两个字叫得说不出话来，那双沉稳有力的手扶着凌有梦却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了。
没有感到危险，这个人是安全的。
凌有梦另一只手摸到来人的脸，从额头一点点摸到下巴，是一个年轻人，也许与他年纪相仿，也许比他大不了多少。
他摸脸的时候，面前的人也僵直着不动。
“你是谁？”凌有梦又问了一句，“你不会说话吗？”
杨过张了张嘴，曾经他在另一个桃花岛的冰室与面前这个漂亮的人说了许多的话，如今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能说话吗？”凌有梦脸上露出叹息的表情来，“一个瞎子，一个不能说话，倒也挺适合做个朋友。”
凌有梦又道，“你来多久了？哥哥没发现你吗？你不怕被人发现了？不过我这里一般没有人来，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
此刻已经错过可以解释的时间了，杨过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将凌有梦扶到桌边坐下，只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凌有梦给他倒了杯水，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你是何人，也不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你应该不是坏人。”
杨过垂下眸看着手中的水杯，又抬头看向凌有梦。
“总觉得，你有些熟悉……”凌有梦道，“我是不是认识你？”
杨过脑子有些乱，也许……在那个奇怪的冰室里，他并非什么都没有听到，所以才觉得有些熟悉。
面前的人一直没有反应，凌有梦小声道，“对不起，我话多了些，只是平日里很少有人来，我也没有说话的对象。”
“平时只有哥哥会来，但是我与哥哥关系复杂，如今似乎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杨过定定地看着凌有梦。
“你看起来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你要听我讲故事吗？”凌有梦又问，“我想有个人与我说说话。”
杨过点头，他忽地又想起凌有梦看不见，便握住凌有梦的手摊开写道，“好。”
凌有梦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我十岁的时候被耶律家收养，此后七年一直在耶律家。”
“哥哥耶律齐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那个时候我还看得见的。”
“但是十五岁那年，我中毒伤到了眼睛，从此以后我便看不见了。”
最开始看不见的时候，凌有梦总是害怕出门，他怕自己动一下便会撞到东西受伤，也怕外面的阳光刺眼。
那个时候也是耶律齐一直陪着他的，在自己最难过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有一个年长几岁的，温和有礼的兄长陪着，凌有梦对耶律齐的依赖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
凌有梦甚至确定，耶律齐是喜欢他。
但是耶律齐到底是耶律家的次子，他要考虑得很多，他的父亲母亲也不会容许他与一个男人在一起。
“阿妈告诫哥哥的话我也听到了。”凌有梦弯唇道，“她让哥哥不要想那些有的没得，表面上看起来，还如同以前一样，但是我知道，如今变了许多。”
“哥哥找我的时间少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他太忙了还是因为阿妈的话，我身边可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我是个……很需要人陪伴的人。”
若是一个人待着，便显得很空。
“对不起，你我第一次见面，我不该说这些。”凌有梦喃喃道，“我就是觉得，与你说应该是可以的。”
杨过像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冰室里，因为这个人很孤单，很需要人陪着。
若是不是他，那个时候也许也会是别人。
杨过伸出手，如同那个时候一样，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凌有梦的脸，然后握住凌有梦的手，慢慢地写到，“若是你愿意，我在河南的这段时间日日来陪你。”
凌有梦道，“这里人多，你来会很危险吧？”
凌有梦有些奇怪地想，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他却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人已经格外熟悉了，这种感觉格外强烈，以至于他对这个人无法升起任何防备之心。
凌有梦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自信这个人不是坏人，只是他想，若真是坏人，自己应当早就死了。
杨过又写，“不会。”
凌有梦好奇道，“你很厉害吗？”
杨过写，“还好。”
“你叫什么名字？”凌有梦又问。
杨过沉默了一会儿，写，“改之，你可以叫我哥哥。”
他很想将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人，但是曾经说过一次了，即便这个人没有听到，他却不知如何说第二次了，最终他只写了自己的表字。
他的字甚少有人叫，即便是他自己也快要忘了。
“改之？这个名字确实有些怪怪的。”凌有梦道。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杨过写到，这都是黄蓉给他起的，“是有些怪，你叫哥哥也好，方才你都叫了。”
他写得很慢，凌有梦耐心的等他写完才含笑道，“刚才是认错了，我以为是哥哥去而复返，抱歉。”
“那我便叫你哥哥吧，反正也已经叫了。”
“我叫凌有梦。”凌有梦也在杨过手心写，“这三个字，凌、有、梦。”
杨过手心和指尖都有些发麻，他写，“好。”
“已经很晚了。”凌有梦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杨过想起外面还有人等他，便点了点头写，“是。”
“那你走吧。”凌有梦有些不舍，好不容易有人来与他说话，但是这人又要走了。
杨过不知耶律齐心中在想什么，将凌有梦一个人留在这间房，他顿了顿写，“明晚见。”
凌有梦的笑又浮现出现，他道，“好。”
杨过走到窗边，他一回头，见凌有梦对着他的方向，唇畔的笑容温和，那双他只见过一次的眼睛被红绫覆盖。
这个人就是当年所见到的那个人，杨过十分确信，那一年半中，他时时与这个人相对，已经极为熟悉。
杨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跳下了窗。
凌有梦等到杨过走了，方才慢吞吞地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他看不见，屋里有没有灯其实都不重要，但是他还是喜欢点着灯。
凌有梦躺在床上，任由自己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他好像躺在冰冷的床上，旁边有一个少年沙哑的声音。
“我知道郭伯母不甚喜欢我，但是如今我却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我自幼父母双亡，如今一个人住在这桃花岛，倒也算是自在吧。”
“岛上除了没有人，什么东西都有，只是看起来时间久了些。”
“听说岛上的主人是郭伯母的养父，早就离开去寻蓬莱仙境了，世界上真的有蓬莱仙境吗？”
“小梦。”耶律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醒了吗？”
凌有梦怔怔地睁开眼，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也许……凌有梦心想，也许自己应该试着，不要用那红绫遮住眼睛了。
早就看不见了，那红绫不过是掩耳盗铃，阳光也不会光顾于他的眼中。
他坐起来道，“醒了。”
耶律齐打开门进来，他昨晚想了一整夜，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哥哥今日早上怎么过来了？”凌有梦有些疑惑地问。
耶律齐道，“接你过去吃早饭，吃完早饭，我们再出门。”
凌有梦随意地把头发拢起，那条红绫也从眼睛上移到了后面的发上。
耶律齐看着，低声道，“小梦今日……”
“我只是想试试。”凌有梦弯弯眼睫，他随看不见，那双眼睛确实格外漂亮，“今日它不需要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