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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海路和航路都不通,信息化社会的年代如果身份信息暴露,那就相当于把整个人都暴露在“有些人”眼前。

而显然宗楚有这个能力。

沈余靠在车窗边,北城的小巷很多,人来人往的生活气息也很足。

得益于上辈子宗楚把他的所有活动都限制在北城中,不管是拍戏还是做活动,沈余去过的地方其实很多,也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小路。

那些地方管的不严,尤其是开到偏远村里的公交车和大巴,只需要给钱,不用查身份证。

沈余没有目的地,也其实也是最合适的路,走到哪里算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路,别人更不可能知情,哪怕是手眼通天的人也一样。

“咔”

车门被从外边打开,王笑笑带着一袋子的钱—五万块进到车门,有点奇怪的问:“沈哥,你要这么多现金干什么。”

话头沈余早就准备好了,他收回视线,对王笑笑说:“给我妈的,她不会用手机。”

明美冉的情况现在的王笑笑只隐约知道一点,听沈余这么说,连忙收了话题。

李晨飞下去买了包烟,回来一上车,见人都到齐了,一脚油门便踩下去,顺便和沈余说后两天的工作安排。

两天之后,沈余的阴历生日,公益广告正好有一场夜戏。

沈余握紧了口袋,里边有几粒纽扣大小的药片。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一年前沈余刚在宗楚身边的时候一段时间不适应,入睡困难,他不敢影响到男人,也不敢让他知道,那时候的宗楚也没对他管控到每一分每一秒的地步,沈余去医院开过安眠药,他今天早起从柜子中找出来的,还剩下两粒。

车子很快就到了明美冉住的房子,是沈余租的。

这地方李晨飞也是头一次来,他点了根烟,让王笑笑根自己在外边等着,对沈余扬了扬胳膊:“去吧。”

沈余点了点头,他进去前,忽然停住脚步,对李晨飞郑重其事的说了声谢谢。

是谢他上辈子帮自己。

王笑笑笑起来:“沈哥,你和我们客气干什么,赶紧去吧,一会儿天都黑了。”

沈余收回视线,定定看了一眼王笑笑,忽然对她说:“笑笑,我给你安排了国外的留学。”

王笑笑瞪大眼睛,马上就做出要争论的表情。

沈余安抚的打断她,他用了和上辈子一样的理由,“只是让你去进修,这两年我没别的事情,等你进修完了就回来。”

李晨飞也觉得挺稀奇,他摇了摇烟,说:“小沈给你安排了,你就去吧,这也没什么事。”

王笑笑才不想去什么国外,她就只想待在沈余身边,她拧着眉毛就要拒绝,不过没等沈余说话,李晨飞先吓唬她:

“你这孩子懂不懂好,你沈哥是想让你留在他身边才这么给你安排的,要是学历提不上去,之后来了人跟你抢这个位置你要怎么办?”

李晨飞可谓是一把拿捏住了王笑笑的弱点,她对沈余死心塌地绝对忠心,这在圈子里是最可贵不好找的下属,但是学历——还真是她一个大弱点。

王笑笑气弱的反驳:“沈哥不会因为这个就不要我的。”

“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你不要多说了。”沈余头一次这么干脆的下定论,他看着王笑笑:“只有一年半,很快。”

一年半,不短了啊!

王笑笑实在不想去,但这又的确是为她好的,她扁着嘴,眼见着沈余二话不能再谈的模样,只得先把想说的话给咽回去,她想着大不了以后再软磨硬泡。

沈余给他们都安排好了。

李晨飞不需要他操心,只要离开他,以李晨飞在圈子里的名气随时可以找到更适合他大施拳脚的地方。

而沈家。

沈余给沈光光留了足够的钱,是一笔信托基金,会每年定时打到他的账户,等到他十八岁的时候才可以本人领取。

至于沈途,沈余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

把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好,最后只剩下一个明美冉。

很奇怪,明美冉明明是情况最不稳定的一个,但沈余面对她时,却永远都觉得最能信任。

沈余把一袋子钱放在了明美冉的房子里。

明美冉穿着朴素的棉衣,神情淡漠的朝他看了一眼,仿佛什么都没看到的转开视线。

“什么时候走?”

“两天之后。”

“想好去哪了吗。”明美冉吐出一口烟雾。

“没有。”

女人笑了两声,话题就这么结束了。

她看了沈余两眼,抬起下巴点点门口:“走吧。”

沈余注视着她,站起身。

她一直处在疯癫和清醒的边缘,或许她明白这一切不幸的开端,但是却一直没有接受。

她厌恶所有一切,但同时,一直保留着最后一点感情,只不过不屑于,也不想再去表达。

沈余迈开步子,两个人就像是只能交谈两句就没什么话题可继续的陌生人一样。

沈余打开门,他忽然停下了。

青年攥紧门把手,声音沙哑的问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因为你被困住,你会怎么做?”

前世明美冉离开的画面是沈余半点不敢回想的记忆。

明美冉就仿佛沙漠里狰狞的玫瑰,活得艰难明烈,但是却一直紧紧扎根。

上辈子她为什么会选择离开?是真的活够了?还是说——她察觉到自己是沈余在那个世界中最顽强,也是最后一根拉扯的线。

她从来都不对自己的命抱有多大的珍惜,也不可能回像普通母子那样抱着沈余痛哭流涕,然后安慰他,鼓励他可以怎么做。

她直接给两个人都选择了最简单的路。

她不想活了,也不会让沈余受人牵制。

她或许知道自己死后沈余会选择的路,但是明美冉不在乎,她知道,沈余也不在乎。

人有时候不是需要活得有多长久,而是需要一条可以选择的路。

明美冉按灭了香烟,哧哧笑了两声。

“你想让我怎么选?茶根,我没时间陪你玩过家家的游戏,赶紧走。”

沈余竟然觉得熟悉。

他闭着眼,轻轻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步子迈的越大。

他和明美冉的关系一直很奇怪,看似互相厌恶拉扯到极点,但似乎,又都在汲取着最后的氧气存活。

宗夏两家从小口头定下的婚约被取消了。

消息一夜之间不胫而走,宗夫人在老宅几乎气得半死。

宗酶也觉得吃惊,她总觉得最近事情好像都紧在一起发生,像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雨一样。

宗夫人美目冒着火光,重重拍桌子:“你哥他就是疯了,为了一个,为了一个那样的人,竟然连实然都给扔下!”

她又不是死管着宗楚,这不是就算娶了夏实然他还可以留着那个叫沈余的人啊,又不影响,偏偏宗楚像失了心智一样,好好的婚约是取消干什么!

宗父对此倒是一言不发,他一生的爱好也就只有修身养性,对家族大事全都不多加参与,

事关宗楚的另一半,虽然发生的突然,但是尤其宗楚自己已经有了决断,他就更不会插手什么,还反过来劝说宗夫人。

与他差不多的,宗家老太爷常年居住故居,与老太太两人也是对此保持沉默。

整个宗家上下,除了蠢蠢欲动的支家叔辈,只有宗夫人一个人在意这件事,她越发气不可加,势必要去见见那个人。

只不过她去见了,人却没见到,被宗楚的人彻底给拦了回来。

“反了天了真是,他还能把人护着都不让我见一眼!”

宗夫人被拦在外边时人都傻眼了。

宗楚虽然脾气从小就不好,但是对她这个母亲还是有几分耐心的,至少没有当面顶撞过她,各处也能安排妥当让她在小姐妹们面前一直是被羡慕的对象。

结果这次,被亲儿子拒之门外。

宗夫人做不出那种对着门喊的泼妇的行径,只是她为壮胆,从支家里挑了两个平时总是捧着她的亲戚,这时候吃了个闭门羹就有点下不开台,喘着气恨恨说了句:“让这个小妖精给迷的,真是大了管不住了!”

两人左右一边一个劝她:“大嫂,您别操心了,小宗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

“想法,他能有什么想法!一个——一个戏子,还是那种上不台面的身份,我真的是要被他气死了,他之后可别想进我们宗家的大门!”

宗夫人被人哄着,脾气也上来,不轻不重的骂了句。

这话说完,却感觉到身边两个人动作都有点发颤。

“你俩怎么了?”

宗夫人奇怪的问,她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就听见背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正好今年过年我有意在外边办,您和几位姑姑就在本家再办。”

宗夫人被这句话的分量吓到了,她震惊的睁大眼睛:“小宗,咱们家过年的规矩可是你太爷爷就定下的!”

她如今要在外边过,能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那个人!

男人视线似乎更低了,他看了一眼宗夫人,又瞥过他她身边跟着的两个人,淡漠开口:“不他不喜欢热闹,不是今年这样,明年、后年也这样。”

“你怎么能这样!”宗夫人唇瓣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男人没再看她,离开前,又侧了下头,视线暗沉的看不见任何情绪:“往后都是一家人,妈,别让我再听见你这么说他。”

他似乎笑了笑,摸了下唇瓣:“一个字也不行。”

“卫臣,送我妈和姑姑们回去。”

男人重新走进院子,卫臣则躬着身,恭送几位夫人离开。

宗夫人彻底僵住了。

两个支家的夫人也傻了,她们两个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宗家支线的女眷态度,宗楚这么敲打,意思不就是都老实点,别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两人都在宗楚手下讨生活,整个宗家如今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震惊过后,齐齐收拾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连好奇都只敢藏在肚子里了,半个字都没多问,劝着宗夫人离开。

宗夫人恍惚着跟着走了。

她一向如此,要是宗楚不说什么,她还能强硬两句,可一但宗楚下了死令,连她也是不敢仗着这个母亲的身份多做些什么。

天塌了,这次真是天塌了。

不管三人回去后宗家上下怎么传这件事,在房子内沈余还没有被波及到一点。

他今天回来时,看到外边有人守着。

对此他没有说什么,宗楚也没解释什么。

两天之后就是沈余的阴历生日。

他的计划也安排的差不多了。

成败与否,不知在这一次。

就算失败,他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62章

沈余是下午六点到家的,一迈进家门,就感觉到一道紧跟着他的视线,紧绷得好像下一秒男人就会从沙发上一蹦而起。

沈余动作顿了下,他缓慢的摘掉帽子和大衣,看了沙发上的男人一眼。

他现在已经能做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去看男人。

只剩下两天了。

如果他成功了,这会是全新的陌生的一片天地,如果他失败了,宗楚会怎么对他?沈余已经提不起来任何情绪了,毕竟上一辈子,所有的经历他全都体会过。

沈余的视线越平静,宗楚就越阴沉,他手掌攥着沙发一角,手背上青筋浮现,表情却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舒展着高大的身体站起来。

“我听说你拿了点钱?”

男人笑着问道,他摩挲了两下下颌,眼睛不眨的盯着青年。

沈余没有任何无措的地方,他动作自然的把衣服挂上,然后往里走,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很淡的笑容,

“对,给我妈取了些现金。”

宗楚一直盯着他,等人到身边,直接大包大揽圈住,触摸到沈余的一瞬间,他差点没忍住死死圈住他的冲动。

男人视线看着一角,哑着声音问:“怎么不直接给她一张卡,方便。”

“我妈妈有时候——不太能使。”沈余的声音很淡。

宗楚此前从没关心过有关明美冉的任何事,他只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对沈余怎么处理他家那边的事从来也没干涉过。

他这次问,宗楚没提原因,沈余也不问。

一切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宗楚也压制下来那堆阴森森的,不该有的想法。

每当他一想起那些简单明了的手段,大脑就像经历过一样疯狂示警,这也让宗楚每每在控制不住的边缘拉住闸。

这一脚油门踩下去,结果可能比任何事都可怕,是他也承受不了的存在。

夜里,宗楚抱着人,脸埋在沈余脊背上,手臂圈着青年薄刃的腰身,这是他最近习惯的姿势,能把人完全掌控在自己怀里,只要动一动他就能感觉得到。

“明天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有工作吗?”

沈余闭着眼,放在枕边的手指微微蜷缩起半扇,他轻声说:“没有。”

男人把他抱得更紧了,就好像松一点他就能跑走。

沈余想不明白宗楚对他死追不放的原因。他没有那么愚蠢,分不清感情是否存在。

宗楚是喜欢他的,但是喜欢一个人怎可能能做的出那些事?

沈余没办法理解,他也不能再去理解,他已经用了一条命的代价。

“茶根——”

“算了。”

宗楚想说两句什么,他想说让沈余别担心,所有事情他都能弄好,只要他呆在自己身边,但这种话他还从来没说过,想要说的时候就感觉千难万难,就好像莫名其妙的低头了一样。

另一个角度又说,低头又怎么样?向沈余低头难道不对吗,他做了什么自己不知情吗?

宗楚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些纷乱的让他恼怒又心慌的画面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陌生的情绪把他整个人都推到爆发的边缘,以至于每天除了看见沈余的时间,他没有一个时刻不觉得烦躁,并且这股烦躁随着时间越演越烈。

第二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似乎两个人都知情会发生些什么,所以气氛是这两天前所未有的融洽。

甚至宗楚出门前,沈余还对他笑了笑,他说“早点回来。”

因为这句话,宗楚一天的情绪都不错。

他还专门问了李德,李德这家伙感情史丰富,最知道怎么能哄人高兴。以往宗楚用不到,他也不需要用,这次却是下点心思。

他让卫臣准备了花束去布置,因为还是不想让沈余离开他视线的原因,宗楚把地点定在了庆德公馆,一两个星期后沈余和他就会搬进去的地方。

老管家德叔也被征用。

宗楚这次可谓是大操大办,他退婚夏家的事早都已经通知到位,并且很决绝,连夏实然的面都没见,听说夏家小公子去宗家老宅蹲点了三四次,每次都是失魂落魄的回去。

男人似乎打定主意了,以及不相干的人等全都没有留出一点客气的余地。

倒是德叔还挺高兴。

他见过几次沈余,觉得人很不错,脾气也好,这次宗楚能定下来,他甚至厚着脸皮觉得人比夏实然合适的多。

当然这话他肯定不会说出来,但是收拾却花费了不少心思。

沈余在下午四点就被接过来,德叔已经穿着上辈子一模一样的笔挺西装等候在外。

四年前的老者,精神奕奕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沈余下车的时候,看着熟悉的公馆,有一瞬间的恍然,阴差阳错,一切都一模一样。

老管家恭敬不失礼节的引领他进去,钢琴手和请过来的大厨已经备好了。

这些情调放在宗楚身上,甚至有几分离奇。

沈余摸着繁复餐桌子上的红布,嘴角弯了弯。

他对老管家说:“我新学了调酒,请问材料有吗?”

“当然有!”

老管家眯着眼答道。

他指引着沈余去餐房区,几个大厨已经在准备食材,见到人,点了点头示意。

沈余一一和他们打了招呼。

老管家给他带到的地方是最里边,东西的确齐全。

“您看,还需要什么的话,叫我一声,我去安排。”

老人一如既往的稳重温和,沈余看着他,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徒劳的放下手。

一切看似没变,但其实已经不是上辈子了。

老管家对他而言,也只是一位陌生的老者。

沈余忽然有些无法表达的低落。

重来一回,他真的能赚到上辈子没有的自由吗?

为了适合氛围,酒杯准备的也是复杂的高脚杯,沈余说得不是假话,他的确去学了调酒。

当然,只能是简单的皮毛,混在一起辛辣刺激,尝不出任何其他的味道。

白色的粉末碾碎在杯盏中,灯光下发出刺眼的亮光,纤瘦的指节握住杯盏,摇晃,然后最后一点粉末都消失不见。

沈余静静看着杯子。

他知道,自己有机会完成这件事。宗楚对他从来不会设防。

他忽然觉得有些搞笑,不知道是笑两人这隔着无数条栏杆和无数个人命运却还是最能信任的关系,亦或者还是因为别的。

宗楚到的晚了。

他特意收拾了一下。

下了会大秘一听到男人的命令,第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

宗楚什么时候在意过外貌?他本身长得就已经够去见人了,也没人能让他细致入微的再去收拾收拾。

大秘联想到最近的传言,紧绷着精神,半句话没说就赶紧去安排。

宗楚气势凌人,都已经不是严肃的程度了,不苟言笑的时候是看着吓人,尤其这两天情绪变动越发大。

服装师起初战战兢兢,后来男人黑着脸叮嘱要让他看起来“脾气温和一点”的,这种反差让服装师鼓起了点勇气,以至于最后闭着眼睛给宗楚选了件白色的休闲服。

穿着是挺帅气,只不过白色,宗楚除了高中那会儿,还真是从来没穿过。

他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总觉得太柔和,不适合他,尤其李德拍着爪子就差嚎叫出声。

宗楚沉下脸,李德一秒就收了笑容,干巴巴着说:“老宗,可是你自己说的啊,你今儿可不能发脾气。”

男人勉强把气压了回去,最后定下的还是这身白的。

算算沈余好像还没见过他穿这种颜色。

服装师最好祈祷这件衣服管用。

宗楚表面沉着气,实质上还有几分陌生的紧张。

尤其到开门的时候,沈余闲不住,他在厨房看厨师做饭,看得还有些出神,时不时帮个帮,这些技能他之后可能会用的上。

越临近离开,他的心态就越平和。

门被从外边打开的时候沈余正在往二楼餐桌前走,听到声音,自上而下的侧头。

男人穿着一身休闲服,棱角锋利的脸上表情还有些不自然,他第一眼就锁定了楼梯上的沈余,见他看过来,拳头抵着唇边咳了声。

沈余有些僵硬的抓紧了餐盘。

现在的宗楚,和他当初第一次遇见的青年一模一样。

他有些失魂落魄。

有一个瞬间,被沈余强行遮掩起来的回忆团团拥挤了进来。

他也是有不甘心的。

宗楚如果有一点心软,他前世又怎么可能会选择那个结局。

他要理智。

他要理智。

沈余用力呼吸了一下,把纷乱的记忆全都压回去。

他对男人说:“先生。”

宗楚嗯了声,他咳了一声,表情稍微自在了点,看沈余手里端着东西,眉头皱了皱:“他们端不就成了,你上手干什么?”

“随便走一走,不然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

宗楚顿住了。

沈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他脸色沉了一秒。

沈余却像是就是说一说,他嘴角幅度很小的弯了下,脚步轻抬。

宗楚盯着他,心底的烦躁又开始涌动,连带着头也开始分裂似的剧痛。

他大掌按着额角,把所有不该有的脾气都给压了下去,跟在沈余身后上去。

餐台布置的很好,只有一束微光映在桌子上,沈余正在把可以提前上菜的菜肴摆在桌面上,浅光一打,把他冷白的皮肤映衬的柔和一层。

宗楚看着,忽然那股涌动的情绪就这么平歇了。

他看了眼桌子上的两个杯子,“酒?”

宗楚走了过来,沈余神色未变,他收拾好了桌子,顺势也坐下,说:“嗯,酒精度数不高,我调的。”

“你调的?”

这倒是引起了宗楚的兴趣,原本要拿下去的话也收了。

沈余身体不太好,他们在家至少不会碰酒,宗楚带他出去,也严禁沈余碰那些酒精高的东西。

他端起一杯摇了摇,浅蓝色的酒液在灯光下绽放着一种让人迷幻的暖光。

宗楚尝了一口,皱眉,他抬眼看沈余:“你别喝了,高了。”

沈余似乎是失望的松了手,宗楚有点看不得他这样,憋了两下,语气不太好的说:“那就只能喝一口。”

四年前的男人,多多少少还带着点年轻人的冲动稚气,也格外的好说话。

沈余也不是真的想喝,他只是觉得需要麻痹一下自己。

为离开,也为不知名的未来。

气氛正好,沈余抿了一口,脸就红了半扇,他眼睛还是清净的,带着些冷光,应着泛红的脸,看起来就极其——

惹人。

宗楚有点坐不住。

他也不太知道要怎么开口——毕竟这种事,准备的时候感觉万无一失,实际上操作起来却总觉得少了哪些步骤,好像怠慢了人。

宗楚有些坐立不安。

沈余抬眼看他这种状态,手指摩挲了两下高脚杯的杯沿。

他视线掠过男人一直握在手中却没动的杯子,勉强忍住一点慌乱,垂下眼。

“我敬一下先生,谢谢您这一年的照顾。”

杯子轻声相撞。

沈余没能喝下去,他手臂被男人拦住,大掌一过,就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走。

宗楚皱着眉看他:“都说了只能喝一口,喝白水,或者果汁。”

沈余顿了下,他想说些什么,不过不用他开口,两杯酒,全都到了宗楚的肚子。

酒液是凉的,宗楚神色变都没变,杯子都空了,他似乎也舒了一口气,镇定下来,看着沈余。

他好像要说些什么。

沈余还站着,他视线一动不动的看着宗楚,男人视线清明,似乎还有几分纠结在里边。

他想说什么?

沈余轻轻抿唇。

“茶根,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是说——过一辈子的那种。”

第63章

青年垂落的手猛地攥紧了。

说出这话的男人似乎也感觉到几分少见的不好意思,不自在的刮了刮鼻子。

这酒调得有水平,还有点上头。

宗楚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也是借着这股酒气,话说的也自在了。

他盯着沈余,视线几乎黏在青年身上。

他能看清沈余那张清淡的脸,沈余好久没对他笑过了。

真是大胆,不过也对,他又没做什么好事,凭什么让人家对他笑。

他都做了什么……?

宗楚神智开始有点模糊,他看见自己阴冷笑着对沈余说他妈妈被自己的人带走不知去向,沈余好像天塌了一样,他求他,自己不为所动。

他看不惯沈余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个王笑笑。

后来沈余身边没人,被他弄走的弄走,挤兑出去的出去,就连王笑笑那个人都被沈余自己给送走了。

他呢?

他和沈余形同陌路。

宗楚用力把杯子放下。他眉头死死皱着,脑袋疼得像要炸开,眼睛都开始充血,以至于看起来越发阴鸷。

这些事情怎么熟悉的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这不可能!

但另一道声音又说,没什么不可能的,他做不出来吗?不,记忆中所有事情,都是他梦寐以求、盘算已久的。

如果他有机会,宗楚绝对相信他会办的出来,还会办的更狠,不给沈余留半条离开他的路。

男人在舒缓的钢琴曲中猛的抬起头来,犀利深刻的视线像是要把沈余吸进去。

沈余只颤了一下。

他似乎透过这个宗楚,看到四年后对他赶尽杀绝的男人。

宗楚站起来,高大的身躯踉跄了一下。

他像只负伤的野兽一样,粗喘着,手掌抵着额角一步一步朝沈余走过去。

楼下是德叔压低声音和佣人商量的声音。

楼上是敲击在地板的沉闷脚步声。

沈余安静的看着他,他眼睛有些痒,眨了眨。

宗楚视线更晦暗了。

沈余说要离开他,沈余从他身边走了三个月。

最后对他说“再见”。

再哪门子的见?

他都没有说同意,沈余怎么能说出这两个字!这简直是在挖他的心脏!

沈余不是爱他吗,不是喜欢他吗?他怎么愿意走的?啊?他怎么会愿意走的!

他不能走,不,他不能走。

宗楚猛地扑过去,他把沈余困在怀里,身体和头脑都变得像加了块铁似的沉重,意识却清醒的可怕。

他力道大的几乎想把沈余勒进身体里,只有这样人才不会从他身边离开。

沈余会离开,沈余离开了他能找,有人是沈余的弱点,他可以反手把人送出国外再也让他们见不到,但要是沈余死了,他能怎么办?

他就算是追到地狱也追不到人!

男人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一样的低吼。

沈余踉跄的站起来,他顺手扶住男人,宗楚现在在药物的影响下身体沉重又没办法控制,沉重得他不太能支撑起来。

“别离开我,别去。”

男人一点理智也没了。

他只记得紧抓着青年,在混乱的画面中挤压的有限的理智告诉他沈余根本没有想继续留在他身边,沈余想离开,他还想离开!

宗楚想要嘶吼,他甚至开始低声下气。

“茶根,不要走,好不好。”

他找不到沈余。

他就算是跪着爬上几千节的阶梯,也没人能把沈余给他还回来。

示弱又怎么样?低声下气又怎么样?就是再变成恶鬼,他也不会让沈余离开!

剧烈的拉扯让沈余有些有心无力。

男人一声一声的低吼在耳边炸开,沈余从重生以来镇定的假象全都被一节一节的敲碎。

他现在这么说有什么用呢?

他不会再上当了。

这一次的命他想为了自己而活,而离开宗楚,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

沈余闭了闭眼,极力忽视掉内心隐隐浮现的脆弱,让自己稳住心神。

布置的吃饭地方在二层的会客厅,钢琴演奏手都在隔间,除了他们两个人,没人能看得清里边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果有人看见,就一定能发现不对。

沈余勉强扶住不停把他往怀里塞的男人,低喘着断断续续的轻声说:

“先生,你是不是困了,我们回房间好吗?”

“不。”

他不去,除了沈余身边,他哪里也不去。

宗楚眼睛里全都是血丝。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对沈余的这股近乎偏执的在意究竟是来自哪里。

是五年的相处吗?

是沈余第一次叫他“先生”的时候?

还是说他闷在被子中,偷偷掀开一条缝看自己,被抓包时尴尬无措的时候?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五年,他身边全是沈余。

沈余怎么能离开他呢?他怎么能狠心离开他!他到底哪一点欠了他沈余的,要让他这么报复自己!他甚至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只能抱着一个冰块,连碰都不敢触碰,生怕他化成一滩水,连一具尸体都不给他留。

宗楚一辈子心慈不少,但却从来没有手软过。但他现在软了,他怕了。

人一旦有了软肋,一旦发现了软肋,就再也逃不开一个“怕”字。

沈余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男人,他甚至有一瞬间的迷惘。

男人就如同一只大型的猛犬,奋力压在他身上,哪也不许他去。

沈余听着他胸膛有力的心跳声,心中慌乱逐渐增加。

他到底是怎么了?

和之前的宗楚,每一个都不一样。

就算是宗楚有了前世的记忆,他不应该更干脆直接的把自己关起来吗?

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沈余在男人紧紧的限固中紧咬着唇瓣。

不过不管男人如何失控,药效还是在时间范围内开始发作。

沈余感觉到压在身上的男人力道逐渐变小,但还是死死抱着他,有些扎人的短发不停的在沈余颈边蹭着,低声呢喃着,时不时就要用力说一声不要走。

沈余闭了闭眼,他轻轻拍着男人结实的臂膀,压低声音说:“先生,你困了。”

男人不为所动,两人体型差距太大,宗楚又常年高强度训练,哪怕是他在这种状态下,沈余要想自己移动他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男人一直重复低喃的同一句话。

不要离开。

沈余视线颤了颤。

他紧抓着男人臂膀的手指逐渐用力,最后化成一声低不可闻的应答:“我不离开,好吗?”

只是一句话而已,却让男人瞬间放下所有防线,健硕的身躯也跟着本能瘫软下来,沈余差点没能扶住他,他用力咬了下唇瓣,抬眼看向一楼。

以及窗外灰白的天。

沈余从来没有欺骗过他,就连那四年偷偷去看明美冉,他也从没有找过其他理由。

他只要说,男人就信。

沈余没有用多余的剂量,以宗楚的体格,或许时间也就只有一两个小时,但是足够了。

男人身躯沉重,沈余扶着他到主卧,没有任何人起疑。

只有德叔在外轻轻敲了敲门,“沈少爷,需要些什么东西吗?”

沈余缓了缓,他看着男人紧闭着眼还死不松手拉着他的手臂,要了一杯温水。

宗楚线条锋利的五官紧皱着,连眉头都严肃的拧起来,大掌一直拉着沈余的衣袖。

沈余没剩多少时间了,一个多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他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或许本来也不该有别的感觉。

他低下头,双手握住男人的大掌,仿佛是感觉到沈余的体温,男人紧拉着他衣袖的手指瞬间松开,然后像一只顺服的大狗,轻轻抓住他的拇指。

宗楚总觉得不对。

他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湿软的触感,只有一秒钟,快的几乎让他感觉不到,却瞬间让他堕入无边的深渊。

他拼命挣扎着,血管都要因为突破极限的挣动爆开。

沈余唇瓣颤抖。

他看到男人眼睛掀开了一条小缝,视线晦暗疯狂,几乎能将人溺毙。

沈余把手伸过去。

他没有办法去恨宗楚。

他没有办法。

但是他会尝试着去忘了他。

“你……要去哪!”

男人低不可闻的狰狞低吼。

沈余静静盖住他的眼睛,脸侧贴着男人青筋绷起的手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男人连呼吸都停止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

沈余看着自己盖在男人脸上的手,“先生,这次是真的,再见。”

这话似乎点醒了男人刻入骨髓的恐怖记忆,他忽然弱了下来。

男人被蒙着眼睛,他像头牛一样喘息着,手指却感受不到一点力气。

沈余做什么了?沈余对他做什么了!

宗楚要死了。

他死死的抬手,试图抓住沈余,却只能触碰到青年的小手指。

近在咫尺,可他不要他。

“别去——别走。我错了,我错了,我踏马知道错了!你要什么我都不管了,让明美冉王笑笑贺之臣,都回来!你给我留下!”

男人压抑的低吼。

窗外适时响起了惊雷声,光影打在沈余的脸上,把他停滞了一秒钟的脸色映衬得苍白无比。

他手掌按在男人的手背上,缓慢而坚定的抓下来。

“先生,晚安。”

这是宗楚意识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用尽全身力气,五官甚至都狰狞起来,手臂去徒劳的在空中坠落。

再见了。

沈余给他盖上了被子,他侧头看向窗外。

秋冬交际,外边竟然下雨了,雨滴飒飒打在地面上,他似乎能听见风和坠落的声音。

“咚咚咚”

门被轻声敲响。

沈余回过神,他站起身,视线最后瞥过男人一眼,随后镇定的往门口走去。

德叔在门外,笑眯眯的端着盘子,上边摆放着两杯蜂蜜水。

沈余侧身,对老人说:“德叔,辛苦您放在先生床头,我晚上还有一个项目,可能回来得晚一点。”

青年似乎有些担心的往后看了看,“先生喝醉了,您如果听见动静的话,辛苦来给先生拿些热水。”

德叔跟着往里看了一眼,温声笑着说:“好,这么晚出去,您需要叫司机吗?”

沈余摇了摇头:“不需要,经纪人就在前边等我,我打个车就行。”

如果是四年后,这种自由沈余绝对不会有,但是现在,德叔甚至替他贴心的归置好了路线。

打着伞,把他送到门口。

在沈余离开前,老者没忍住,脸上带着笑容说:“之后就得叫您“沈先生”了,宗少爷他脾气不好,但是对‘上心的人’心地不坏,您要是感觉到辛苦了,就和少爷好好说说,我呀也能替您念叨两句。”

沈余背对着他,轻轻笑了笑。

雨夜的风冷沿着领口渗透进皮肤,老管家听见青年说:“好。”

他撑伞迈进了雨幕中。

第64章

沈余今天晚上有工作,这事德叔也稍微知点情,他送走了沈余,回二楼轻轻敲了敲门,里边没有动静,于是老管家嘴角带笑的挥着手让佣人们都撤了。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揶揄的轻松笑容。

她们单了二十多年的大少爷也要有主了!

走廊是轻松的温声细语,宗楚在床上,眉头和眼睛皱得死紧。

他手指握成了拳头,用力抵在沈余给他盖的被子旁边。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沈余对他说再见。

他打开那扇门时,看到的只剩下血泊里的青年。

那声再见几乎在之后的每一天都萦绕在宗楚脑海里,每说一次,就代表现实又把他从无视幻想中撕扯出来。

这次呢?沈余又离开他了。

他又选择离开!他又要去哪里!

男人禁闭着的眼睛剧烈的抖动起来,拳头死死抵在床上,连床都跟着震动起来。

男人豁然睁开眼睛。

“茶根呢,茶根去哪了!他去哪了!”

主卧的爆呵声把正在门外送厨师等人的老管家吓了一跳,佣人也都惊惧起来。

德叔稳重的吩咐人把他们送出去,自己则快步往二楼赶,卫臣比他更快一点,一直守在门外,从男人发出声音起就已经进屋。

老管家快步跑进门,就看见粗喘着仿佛野兽一样狼狈又疯狂的男人,卫臣低着头站在门边,脚底是两个破碎的杯子,温水流了一地。

老管家停住脚步,理智的没有更上前一步。

他颤着声音问:“大少,您有什么事?”

“沈余去哪了?”

宗楚想让自己保持理智,但是却做不到。

他怎么可能做到?

男人满眼都是血丝,除了疯狂,还有不可置信的暗喜。

他回来了,沈余回来了。

这一辈子他只能待在自己身边,就连死都不要再想。

他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回来,就放在身边,就在身边看着。

宗楚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暴怒多一点,还是狂喜更多。

他几乎想也不敢想,现实就像是一个容易破碎的梦,戳一下或许就又回到无边冷寂中。

他勉强压下严眼中的疯狂,立刻吩咐:“派人去找,李晨飞王笑笑明美冉哪里,全都派人去!”

卫臣丝毫没有迟疑的领命,他半分钟也没耽搁,直接大步往外迈去。

老管家还没有反应过来。

明明今天是一件好事啊,男人怎么是这个反应?

他营隐约琢磨出来一点不对,但沈余离开前太镇定,以至于老管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宗楚站立着,他身体里还残留着沈余给他下的药。

男人大掌捂着脸,阴翳地勾了勾唇角。

他还是下不去手。

前世他做的那些事情,失去沈余的一年宗楚抱着他的尸体,回想了千万遍。

他想,沈余怎么就没有一把毒药把他毒死呢?

沈余不把他毒死,那他就别想能逃开。

他闹脾气,自己也能忍着。

一年,两年,一辈子,他等得起。

只要沈余还活着,他还活着。

宗楚兴奋到血管颤栗。

他眼睛是不正常的红,情绪也变得格外诡异,以至于让老管家觉得陌生。

之前的宗楚也能把宗家那群豺狼虎豹的长辈给收拾的服服帖帖,但是那时候的他更像是一只初出茅庐的虎豹,只管嚣张的用蛮力镇压。

而现在的宗楚,他总觉得看一眼,就好像落入了魔掌。

沈余能去的地方一共就那么几个,宗楚冷静的吩咐下去,该带走的人全都带过来,连这时候还什么都毫不知情的贺之臣也被宗楚的人暂时监控起来。

沈余只是还没从上辈子中走出来而已,他这之后把人好好养在身边,不该出现的人,如夏实然他们都给拦得远远的,至于沈家和明美冉。

宗楚闭着眼,坐在车后座摩挲着已经带了一年的扳指。

他没什么不能忍的。

只是一个沈途和明美冉而已,沈余想看,那就让他看,还要让他看得满意。

他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就等着沈余乖乖的回来,这次他半点拦路的东西都不会留。

沈余不是不想去本家吗?那就不去。他喜欢简单的婚礼那就请了亲朋好友简单的过。

宗楚甚至已经想到了婚礼的布景。

他在上辈子的最后一年想了整整半年,却只能把自己越想越疯魔,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宗楚只要一想到前世的沈余,心口就绞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那是子弹也无法比拟的感觉,让他这辈子也忘不了。

他不觉得自己错了,但却学会了压抑着,一点一点的让沈余再重新靠近。

卫臣的电话中途来了两个,第一个,说沈余去了一趟明美冉那里。

宗楚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沈余还是沈余,他不会舍得下那几个“亲人”。

宗楚问沈余去做了什么,卫臣却没有调查出来。

明美冉就是个疯女人,她耍起疯来什么也不畏惧,她只是对着来人,呵呵笑着,拿起桌子上的小包转身出门。

卫臣拦不下人,宗楚黑着脸,但是却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有关于沈余一切在乎的东西,都成了扎在他心口结结实实的一根刺,时刻警示着他小心不要妄动。

不过第二个电话就找到了人的踪迹,侦探通报沈余上了去南边边城的长途公交车。

长途公交车会查身份证,上车查一次,下车就不会再查。

宗楚开始觉得不妙。

他握紧了手机,没有再理会对面侦探的小声试探分析。

他视线像暗夜中的鹰隼一样,透过车窗,一眨不眨的盯着路灯下的泊油路。

天已经黑透了。

南边。

沈余去南边干什么?

他没有亲戚,也没有去过南边的经历。就连拍戏他都只在宗楚的允许范围内,沈余这一辈子除了高中时参加过的两次比赛,没有再离开过北城。

所以他现在去南边干什么?他目的地能是哪里!

事情开始失控的感觉已经让宗楚沉下脸,他咬紧了牙,阴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查他高中两次比赛时去过的地方。”

卫臣的通讯来得很快,他说:“大少,沈少爷之前去过的两处地方,一处是s市,一处是a省,都不在南边。”

全都不在南边。

宗楚直愣愣瞪着车窗外的黑夜,司机察觉到车里气氛变化,默默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卫臣安静不语,寂静的两边只能听见呼吸声,过了半晌男人喑哑的声音才传来:“给我查,现在就给我查!所有记录全都给我调出来!就算他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卫臣:“是。”

电话被挂断。

司机现在行驶的路线正是沈余的第一班公交车的路线。

北城历史悠久,虽然现在现代化进程已经基本上覆盖到所有周边城市,但是涉及到个别地方,尤其是往南,小路比较多,一路上的摄像头也多半都是摆设,卫臣他们第一时间就调查了监控,但是根本查不到。

短时间内要沿着这条路线找到当时的乘客调查是一件极其耗费人力的事情,而且效果多半不会很显著。

宗楚的人用了一天的时间,最后将范围锁定在南边f县城的入口。

而这条路线中沈余已经转了五次车,他像是漫无目的一样,随便走到哪里算哪里。

宗楚手里是沿途调查沈余路过途径的信息。

他沉默的翻着,直到最后一页。

在路人的描述中,沈余是个长相精致,开朗的性格。

开朗?

宗楚甚至有些想象不到这个词出现在沈余身上是几年前的事。

如果没有重生这次意外,三四年前的沈余是不是还偶尔会和他撒个娇示弱的年纪?

他视线有些恍惚。

手指死死蜷缩起,把调查报告揉的稀烂,在最后被撕扯的关头却又松开。

负责这件事的经理腰背挺直的坐在下侧,额角又豆大的汗珠流下去,眼睛却一眨都不敢眨,仔细看他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的手不受控制的在微微颤抖。

男人似乎还很平稳,宗楚把报告扔在桌上,抬眼看向他,“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信息?”

那人汗留的更快了。

他咽了口吐沫,保持镇定的答道:“这就是全部的信息了,大少。”

“全部的信息……我给你一次重说的机会。”

男人话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语气却瞬间变得阴鸷。

经理坐不住了,他立刻站起来,死死低着头,快速的说:“大少,我们一定会用尽全力的!但是希望真的渺茫……沈少爷他根本都没有任何信息使用记录,他把手机扔了,身份证也没用过,一直就往南边走,但是最后一个沈少爷经过的地方是个偏僻的县城,是今年年初刚开发的,我们实在是——”

“闭嘴,我让你闭嘴!”

男人忽然大骂道。

宗楚极力让自己控制着理智,但他没办法。

他没办法再眼睁睁的看着沈余从他身边离开!这次他甚至连个踪迹都没有!

沈余是故意的,他是早就算计好的,他势必选了一条自己永远都找不到的路。如果沈余四五年甚至七八年都不用身份证,他带了足够的现金,改头换面。

天南海北,他能去哪找?!

又什么时间能找到!

男人暴怒的站起,一脚踢翻了结实的茶几,巨大的碰撞声响斥在宗氏集团总层,办公室内的保镖齐齐低下头。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代价,都得把人给我找出来!”

“阿嚏。”

远在边北境地的一处私路上,沈余裹着羽绒服,坐在柴火堆上打了个哈欠。

他怂了怂冻得通红的鼻尖,浅色的眼睛微微睁开打量了一圈四周。

这是一趟拉干柴的车,是边北一处小县城的当地住户,当时沈余从最后一辆公交上下来,直接扔了身份证,他身上只有现金,没有手机,没有一切现代化的产品,但是沈余却头一次,感觉到陌生的活着的气息。

路过的大婶来回看了他三次,见他像个刚出远门的大学生似的摇摇晃晃,没一副没有目的地的模样,就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沈余顿了下,简短的编了个理由,说家里没有人了,就他自己,走到哪里算哪里。

其实不需要沈余多说,他刚下车时迷茫的表情就能让人看出是个有故事的。

大婶似乎是看他可怜,拉说可以拉他一阵。

沈余知道男人的手段,他特地询问了大婶去哪里,又努力学着拉家常的聊天,问了问大婶是出来做什么的。

大婶叫刘华,家里有人生了病,这次出来在外地就直接赶丧了,现在都收拾好了才回来,顺便买了点干柴,大半辈子也就出来这么一回。

沈余搭上了刘婶的车。

足够远,也足够长。

哪怕是宗楚的势力,轻易也查不到。

宗楚找不到他了

第65章

沈余他们坐的是大婶拉柴用的货车,车斗不算大,摞满了高高的柴火,沈余就坐在柴火挤压得勉强算结实的一角。

车上还有个搭车的男人,沈余从刘婶拐角的普通话中大概知道对方也是村里的人,这次是出去看望亲戚的,顺便搭了刘婶的车回来。

对方似乎话很少,每次视线相对,就会温和的对沈余笑一笑。

沈余同样对他弯了弯唇角,有些陌生,还有些莫名的紧张。

北边下午开始天气就已经转凉了,沈余昨天晚上一晚没有合眼,直到上了刘婶的车才短暂的眯了一小会儿,这时候被冷风一吹,人才清醒过来。

他舔了舔唇瓣,内心冒出不可置信的喜悦,以及一点对未来的茫然。

他抱着膝盖上的布袋,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小路两侧都是干枯的树木,支出来的枝丫几乎戳到天上,灰蒙蒙的映衬着天空中不时飞过的大鸟。

刘婶的车已经开了近一天的时间,距离北城——不知道有多遥远。

沈余看着天,听着耳边男人耳机中不时传来的刺啦刺啦的声音、刘婶扯着嗓子让他们坐好的提醒,忽然就有种尘埃落定的敦实。

他低下头,抱紧布袋,紧闭着眼睛,缓缓的扬了扬唇角。

离开也没这么难,不是吗?

沈余的路线很简单,他从公馆出来后直接打车去明美冉那里取了现金,他到的时候女人正倚在窗边抽烟,里边有她的牌友,一行人哈哈哈的热闹大笑。

明美冉抖了抖烟灰看见他,就好像没看见一样,视线轻飘飘的掠过去,扔了个胡牌。

沈余安静的拿起东西,对她说会有人不定时来看望她,这一年他赚的钱都放在了他准备好的一张卡里,一并在上次交给了明美冉。

他没有在期待过什么了,上辈子的结局太惨烈,惨烈到他不敢再去追寻那一点圆满。

他转身离开,明美冉却忽然叫了他一声“小树根”。

她没有等沈余惊慌无措的回头,也并不需要,只操着一口充满沙哑的声音说:“玩得好点。”

沈余眨了眨眼。

玩得好点。

这是什么意思呢?

那时候他心里有个很不可思议的猜测,但是女人没有给他任何回头的机会,她搓着麻将,在一众牌友好奇的询问声中嚷:“滚你个头的刘二郎,赶紧摸牌,不摸就换人!”

明美冉只和他说了一句话,却让沈余整个人都卸下了重担

沈余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却感觉到事情在沿着一条与前世完全不同的方向在发展。

这条路究竟是好是坏没人知道,但他只知道,现在的他是自由的。

归根结底,这世界上他最在意的人也就只有这么两三个而已。

至于他……

两不相欠,安安静静的过完这辈子,就是沈余最大的梦想。

然后这个梦想就暂时受到了一点波折。

刘婶的大斗车跨过了一个小半米高的土砍,沈余没反应过来,顺着惯性往前扑了过去,差点扎在柴火上,还是身边的男人即使发现,捞了他一把才避免悲剧。

沈余捂着跳动的心脏,看向男人,磕磕巴巴的道谢:“谢谢、谢谢您。”

男人还是很温和的模样,他脸上也有些惊魂未定,看沈余略有些狼狈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抿唇笑了笑。

他放开手:“没事,小心点,这里土坡多。”

其实刘婶之前就已经提醒过了,是沈余出神没听见。

他顶着男人沉稳的视线,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这次坐回去知道老实巴交的抓住树枝了。

刘婶在车头吼了一嗓子:“小帅哥nia没得事情吧?”

沈余连忙回:“没事!”

“辣就好辣就好,坐稳些嘿,这里土坡坡多的很。”

沈余猛点头。

他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接触过这些靠近平常生活的事和人,以至于受到这群人的好意有些陌生,还有沉甸甸的真实的感觉。

沈余点着头,忽然就笑了。

坐在他身边的男人也笑起来,两人也算是不经历事不熟,有了这个小茬,正式认识下来。

沈余看着他,试探着问道:“我叫沈……茶,请问您也是……”

“隆村。”男人提醒他,说完,先敦厚的笑了笑:“名字是不太好记,也市区里也远。”

他打量着沈余,忽然有些严肃的说:“你不是和家里人闹了矛盾跑出来的吧?外边的世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是是和家里人有矛盾,就回去好好说说。”

沈余看上去就是个没有经历过大风浪的人。

男人没见到他遇见刘婶时的落魄慌乱,他是半中间上的车,上来沈余就一直睡着,一直到现在才看到沈余的模样。

总之,不像是个能够吃苦的。

沈余愣住了,他捏紧袋子,缓慢的摇头笑了笑,轻声说:“不是和家里人闹矛盾,我是自己出来的,没人管我的。”

除了那个疯狂的男人。

不过沈余并不太担心宗楚,前世男人倒在地上的画面沈余只把那当成一个梦。

宗楚身体健壮,才三十多岁而已,正是大权在握的年纪,宗家又没有遗传病,他怎么可能会突然倒下去呢?

更不会出事前……还记得他的名字。

现在也一样,一年或许男人还会因为愤怒他的隐瞒和欺骗遍地找他,两年呢?三年呢?

早晚有一天,宗楚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而那时候就是他彻底安心的时候。

青年失神的抱着袋子,仿佛在想些什么,又仿佛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只一个瞬间而已,就由一个看起来刚出校园的稚气青年变成了仿佛历经千帆的老人。

男人顿了下,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到了沈余的痛处,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想到……”

他大概是误会了。

沈余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但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呼出一口冷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十九岁的身体,酝酿着无数力量。

他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不是吗?

他可以过得很好,而且这次,沈余学聪明了。

他准备了现金,抛去过去的一切,全心准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宗楚不值得他再伤害自己。

庆德公馆。

深夜,公馆灯火通明。

宽敞到夸张以至于显得有些孤寂的大厅内,来来往往全是穿着黑西服的保镖和私家侦探,脚步快速安静。

为首几人凛然站在沙发上闭目的男人身前,低着头,大厅安静的除了皮鞋落地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这些都是搜查业内顶级的好手,甚至国际上都有人请去过探查一些消息。

但是这次在搜查宗家家主那个逃跑的情人却跌了个大跟头。

一天时间,他们的人最多只沿着沈余留下的信息追查到远在北城南边的一座小城镇的集市上。

沈余像是彻底消失在这个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专业人士分析出了沈余的前期准备。

这很明显是一次有预谋的离开,沈余准备的很充足,从知道扔掉手机和卡,就连身份证也没留下,随身只带了现金,这一点几乎就把被找到的风险降到了最低。

当然他们遭遇滑铁卢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沈余消失的地方这地处偏僻,只有某些特定的时间段会促成一个集市,但是因为地处在不少省市甚至边境的中心,一到这个时候就融合了各个国家和民族各种年龄段的人。

集市上人见多了眼杂,各色奇装异服都引不起他们的视线,更别提是特意平常打扮的沈余,把大明星扔在人群里都不一定能引起什么回应。

卫臣带着人问过一圈,全都无功而返。

后续专业的私家侦探上手,追着蛛丝马迹也只找到了三个声称隐约有点印象的人,结果三个人,给了三个不同的答案。

而因为市场上的人实在是太多,参加的人又没有具体的身份信息留存,甚至有的就是隔着天南海北的国外的旅者,只是经过这里,沈余要是有办法跟他们离开,那这辈子他们都有可能找不到一丁点线索,毕竟那群人,有太多方法可以出境。

所以沈余的去向,基本等同于大海捞针。

当然,这个定论侦探经理不敢说。

他自从知道自己找的人是宗氏大少爷——现如今的宗家家主的情人,几乎每一分钟都没松过气。

宗家的背景有多深厚可以不提,就是这位——他也从来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主啊!这一年他那些把自家叔伯收拾的老实服帖的手段都已经在北城传得风风雨雨。

他甚至想不明白那个情人是不是疯了。

放着山珍海味他不留,是跑什么啊!

侦探经理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流下去,男人双手交叉着,闭目倚在沙发上,没有一点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侦探经理更慌张,脸部肌肉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一滴汗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了一声沉闷清脆的响声。

与此同时,公馆大门被打开。

穿着睡衣,手上涂着精致指甲油的女人被保镖带了进来。

她似乎对眼前的情景一点也不慌张,悠悠打了个哈欠,青白的眼睛瞥了眼沙发上的男人。

是被带来的明美冉。

一天,她已经被来回盘问了三次,明美冉不耐烦,一次比一次烦躁,但是沈余最后一个接触人只有她,她这个口突破不了,谁也没办法从一个聚集面积高达几万平米的跨境大集市上去找到一个青年。

卫臣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男人身前三步的距离,压低声音汇报:“大少,人带来了。”

男人眉头微拧,这才睁开眼。

他眼底一片浓重的暗色,视线直勾勾的看着阴郁的女人,嗓音喑哑:

“他在哪?”

第66章

“小沈哎!这边哩这边!哎呀家里没得几个屋子了,等你去了村长那边就恁租个好滴。”

刘婶的顺风车直到晚上快八点才抵达村里,沈余被颠的骨头差点散了,那位叫做杜河的老师也不逞多让,掂着一把半老未老的骨头神色噶然的同沈余和刘婶道了别。

沈余说要在村里住一段时间,刘婶也没多问,告诉他村长那里可以有房子租,二话不说直接就把沈余带回了自己家,找了个房间先给他凑合一晚。

谁都有个难处和伤心事也没必要刨根问底,当然最主要的,是沈余这个人本身看上去没有什么危险性。

隆村地处凹处,但是很神奇的是在四面环山的凹处,来的路上甚至经过了一圈盘山公路,层次不穷的枯树挂在山腰上,好像进了某个年代未知的深山老林,但是进了隆村,就会发现里边其实和普通的村庄什么两样,只不过这里的人念旧,又能自给自足,所以没有外边村子那种年轻人出去打工的习惯,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是三四代同堂。

刘婶去屋子里收拾了,她儿子和儿媳妇住在村另一头,自己和男人住在老房子,刘婶的丈夫是村里少见的出去打工的几个人,所以房子就住她一个,挪出来一间偏房简简单单。

刘婶这次出去是去给老家亲戚奔丧,哭了七天,回来了又是风风火火的,还要给沈余收拾屋子,沈余赶紧拦住她,说自己随便睡一晚上就可以。

刘婶倒也没多说什么,现在已经降温了,隆村里前两个星期就都开始烧炕,刘婶走的这段日子她儿子和儿媳妇隔两天就来烧一次炕,今天白天更是已经都烧好了,所以两边屋子都是暖洋洋的,一点潮湿的感觉都没有。

舟车劳顿一天一夜,沈余再次重新踩在这片土地上,他看着还用稻草和瓦石堆砌的房屋,一瞬间,感到无比的安心。

他对炕这个东西还感觉比较稀奇,是和温暖的中控系统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人坐在上边,能感觉到暖烘烘热意四面八方的把自己笼罩起来,被子一蒙,整个人都像裹在绵软温热的棉花里,简单点说,就是幸福感飙升。

沈余新奇的扯着刘婶给他找的新被子,没换衣服,就脱了外边的大衣,搓了搓手,慢慢钻进被子里。

被子里是暖的,空气还有冷气。

沈余的呼吸在眼前哈出一点白雾,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暖洋洋的温度,紧捏着被子努力入睡,但是却没办法成功睡下去。

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隔壁还有孩童稚气的牙牙学语,大人不耐烦的哄睡声音,刘婶也正在给儿子儿媳打电话报平安。

一切都显得很安详,但是身处其中,却又有些孤寂。

沈余闭了闭眼,他蜷缩在被子里。

他的确成功了,成功抛下了一切躲起来,但也意味着那些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全都跟着没了。

在这个地方,他会有个全新的开始。

他可以的,不是吗?

毕竟当初,他连那么艰难的环境都撑了下来。

他闭着眼,耳边家家户户的声音开始降低了,睡意也开始蔓延。

他想,现在北城的世界会是怎么样呢?

接连被他耍了两次,宗楚一定恼怒非常。

他或许会用什么手段逼沈余回去,但沈余了解他,他做不到最后一步,只是明面上用来威胁威胁他而已,而他如果真的出去了,那才是另一场绝望的开始。

他分不清究竟是欠宗楚的更多,还是宗楚欠他的更多,那些日子和点点滴滴混杂在一起,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但是重活一次,沈余只有一个本能。

离开宗楚。

离开他。

凌晨四弟,公馆主卧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住在楼下的佣人睡眠轻的被吵醒,睁开眼睛打了个寒颤。

她们每个人今天下午都亲眼见识到了男人发疯的模样,到现在仍然是心有余悸。

谁也想不明白明明前几天还正常的不能再正常,就是电视报道中只有文字描述铁血手腕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会在短暂的时间内疯成这个模样。

就好像理智全无,仅仅只是因为那位不可说的情人。

当时她们甚至都以为自己会上法制新闻。

那个女人比宗楚还硬,她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只是面无表情的站着,哪怕男人已经揪住她的衣领,像头没有理智的狮子一样疯狂咆哮,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没人敢这样面对宗楚。

沈余是第一个。

沈余的母亲,是第二个。

当时老管家都觉得心惊,他是真没想到对方明明只是出去一次而已,竟然就这么不回来了,而且阴差阳错的,就好像老天守护一样,连最齐全的侦探公司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老管家生怕出什么意外,宗楚也算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他的霸王性子根本都不是后天养成,他从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勺,每个人都顺着他的心,没有一个反驳他,但是却在这对母子身上接连摔了两个大跟头,一个一声不吭的跑了,一个吊着眼睛油盐不进,愣是半句话也不说。

他那时候都颤着胳膊准备去拦,这人在公馆是绝对不能出事的!但是最后什么也没发生。

宗楚红着眼睛,咬着牙,阴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吩咐,让人把明美冉照顾好了。

这个“照顾”,就是纯粹的字面意思,没有任何引申含义。

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就差直接给她弄个管家。

而对沈家的命令也同一天被吩咐下去。

沈途那边严令禁止他有关赌博的一切活动,这边用上了点威胁。

沈途是个胆子小的,他一开始只是仗着男人不管他,又想着沈余好歹算是他的亲儿子,他花一点钱,对于宗楚来说都算不上一毛,又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这一年也是就这么过来了。

但是这次几个黑衣保镖一进来,穿着黑西服的陌生男人捅着眼镜条条框框给他说了那位的要求,沈途听了那笔他这一年欠下的高额账款,眼睛一黑,直接晕了,醒了别说是赌,连这个字也听不得。

谁知道要是那位真的找他要钱了,他该怎么还?真拿这对手还吗?更别提沈余现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没有受牵连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这夫妻俩没人看得上,依靠着大儿子生活,还没个好脸色,以为自己多硬气。

但是唯一的例外,是他们那个小儿子。

宗楚知道沈余喜欢他。

他让人把这个小孩叫来。

小少年绷着脸,怨恨几乎写在脸上。

这是沈余关心在乎的人。

比他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沈余都把他给抛下了,不要了,他要是真的不要自己了怎么办?

宗楚视线阴森的把人从头打量到脚,最后只让人把他送去最好的教学环境。

沈余想要的、想做的,他全都给他做了。

他还走什么?

他为什么还要走?!

宗楚把所有阴鸷的想法全都团成一团扔得不能更远。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他知道那个结果他没办法承受。

但是如果沈余还不回来呢?如果他铁了心要离开自己呢?

他还能这么淡定吗?要是他真的找不到沈余,还能这么压着内心所有猛扑的恶虎吗?

他不能。

但即便不能,他也只能压抑。

沈余不要他了。

没什么能再成为他的威胁。

宗楚甚至破天荒的感受到“绝望”名为何意。

前世他只能对着沈余的尸体无能无力,换个世界,他依然没有任何办法!

他找不到人!

他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沈余还是不回来。

男人狠狠抓紧拳头,大床的另一侧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要把人抓回来,无论是什么代价。沈余永远也别想离开他!

“小沈啊,房子定下来啦?”

刘婶家,刘婶的儿子和儿媳妇今天来看望老人,见到沈余,惊奇的问了问,听说他想在隆村常住下去,热情的带着沈余去找了村长。

隆村四面环山,又地处偏僻,还留着几十年前的习惯,村长手里边有地,是大家伙的,谁需要租了借了什么的一般都去找他。

不过隆村这个小地方,基本上也没什么人会过来,杨河算一个,十几年来,沈余堪堪就是第二个。

而且比起这个,更引得隆村人惊奇的是沈余的脸,真真的是长得像是电视里的大明星一样,尤其是有个叫什么的。

沈余只笑笑,说:“沈余,好多人说我长得和他像。”

关于他为什么要来隆村,村长倒是问了两句,沈余一概只说自己是出来散心,家里没人管。

他连身份证都没有,好多事情都干不了,村长也有些游移,不过隆村里青年劳动力有的是,不像别的村子一样只剩下老弱,所以也不怕他一个瘦弱青年打什么歪主意,于是两家都同意,就把一处挨着村中心的房子租给了沈余。

那是那处人家的婚房,两家人离得近,结婚了也就两家跑,基本没用过,这才空置下来,现在还能赚点钱,房东还挺乐意,特意说要帮沈余收拾收拾再交。

刘婶的儿子和儿媳妇也帮着收拾了一点,三人这才回来的晚了些,沈余还买了两挂肉。

村里,感谢人都是干脆直接。

刘婶在屋里忙活,听见声音连忙叫了声,看见沈余手里提着东西,又嗔怪了他几句,但是笑脸把人迎了进来。

沈余看着几人的笑脸,心思彻底沉淀下来,他微微弯了弯嘴角。

越来越好,是真的。

第67章

沈余在隆村留下了。

一开始村民对他还有些陌生的忌惮,毕竟是从外边来的人,而且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哪怕是偏僻的隆村人人都有身份证,单这一点看着就太奇怪了。

但是沈余性格和善,从来不争不抢,甚至开始活得有些像个边缘人,所以虽然有些陌生的疏离感,但是因为待人处事没有出过什么疏漏,渐渐的,村里人也就都放下心来。

沈余的日子过得很清闲,没有任何可以烦恼的东西,也很荒寂。

他曾经的梦想是一辈子画下去,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在宗楚身边五年没有实现的梦想,在偏远的隆村却轻易的实现了。

他有大把的时间和自由。

画具是杨河送给他的。

有一天杨河给他送学校发的过节礼品——两箱鸡蛋,杨河自己留了一箱,给沈余带了一箱。

两人当初阴差阳错的坐一辆车回来,后来沈余定居下来,他们也难免有过几次接触,后来竟然发现虽然年龄和过去天差地别,但是两个人竟然能聊在一起,成了个简单的“忘年交”。

事实上杨河也只比沈余大十岁而已,但是他看沈余面善,也就把这个青年当成了弟弟,时不时的就多照顾一些。

那天杨河来的时候,沈余正在院里拿着枝条画画,他目前现金不缺,就是缺了,之后也有办法活下去。

村里虽然偏僻,但是离得镇上也不远,就是需要跨过一座山,隆村也有很多人去镇上打工,沈余暂时没往之后想,他还没从自己成功逃出来这件事里走出来。

已经一个月了,隆村的生活平静得没有一点异常,也没有人搜寻他的踪迹,沈余原本提着的心也在一天天中逐渐放下。

当初碰上刘婶纯粹是阴差阳错,但是后来沈余猜测,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宗楚的人再警醒仔细,也不可能从人山人海中调查出十几年只出过隆村一次的刘婶,更不会发现故意乔装过的沈余混上了开往隆村的后车厢。

而且隆村的方位,与沈余当时一路逃窜的方向完全相反,甚至是往回走了。

前世的事情变得像天边一样远,安静下来时,沈余总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但是没人的时候,他其实偶尔会觉得有些陌生的恐慌,还有一种无边的孤寂。

他也觉得矫情,能从那个吃人窟里逃出来不是最好的结果了吗?但是现在竟然会有这种感觉。

杨河作为过来人,很轻而易举的就发现了沈余的矛盾所在点。

他虽然不知道沈余之前过得什么生活,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几乎与世隔绝的隆村,但想来也不会比他当年的结果好上多少。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迷茫的心情,甚至犹豫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现在的沈余,面临和他当时一模一样的问题,杨河想尝试把他往现实中引。

沈余缺少的只是重新融入这个世界。

而从他喜爱的东西入手,就是最好的选择。

画画——还是杨河从认识沈余开始,第一次见到他除了客气又强装的礼貌之外,流露出来喜欢的东西。

杨河当时就拍了拍沈余的肩膀,他这里正好有个绝佳的机会,隆村小学正好缺一个美术老师。

这种偏远村里的小学,扎根太深,一般孩子们长大后都是子承父业,选择出去上大学的时候人很少,偏科的教学就更不会太重视了,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招不到人。

学校的美术老师的编制一直空缺,整个隆村也找不出来一个正经学过画画的,每年都自己卖春联和画卷的老先生倒是有一个,但是老先生年纪都六十多了,画个画下来一天老眼昏花,更别提教学生。

杨河作为小学里的老师,加上在隆村呆了数年,对这种教育情况十分了解。

而且沈余的水平,不用说了,就他看见地面上用树枝画出来的那头虎头虎脑的小老虎就能确定,绝对属于外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画的有水平的那种。

杨河说得突然,沈余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当时震惊的看着杨河,手里的树枝猛地掉到了地上,以至于连说话都有些磕巴。

但是却没办法遮掩心中的期待。

他没有任何教人的经验……而且在此之前的五年,沈余全凭着一身灵感作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教那群孩子们。

教育应该是最重要的启蒙阶段,沈余不敢应下这份职业。

杨河坚持让他试试,他也给出了十分客观的理由,学校又不是他说了算,沈余要想当老师,那得自己去学校面试,能力够不够得上由学校拍板说了算。

从那天之后,沈余忽然忙起来了,他甚至没有什么时间再去想前世和今生的事,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回忆十八岁前的几年,老师曾经教导他的方法。

沈余没有系统的教学经验,但是各科基本上流程都是一样的,这点交给了杨河,他保证把沈余训练的站在课堂上绝对半点不紧张。

另一点——

其实完全是沈余自己瞎操心。

他的基础知识很扎实,每一条路都是自己实打实走出来的,而且过程中遇到过的老师每一个都有足够的耐心和能力,他缺少的只是自信而已。

自信自己能变得和那些人一样的信心。

最后一天,沈余去学校参加了应聘,一个星期后,他顺利成为了学校老师群体的一员,当然,没有编制的那种。

毕竟沈余连身份证都拿不出来,村里人劝他去补办一个,沈余也用各种理由推脱了,他甚至愿意降低工资,只有身份证这一点绝对不能做。

他相信宗楚的能力,所以谨慎的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想留下,这里的生活很好,他甚至刚刚起步,一切都开始变得充实起来。

学校的生活远比沈余想象中的更好,隆村的村风很淳朴,小孩子们也一样,最熊的只要家长一吼,马上就变得老老实实,当然,老师的话更好使。

沈余长得好看,这个年纪的小孩还都分不清什么其他的尊敬情绪,看到老师像个书里画面的人一样,顿时好奇又欢喜的一个个像活跃的小鸡仔,天天蹦跶在沈余周围,叽叽喳喳的拿着蜡笔在纸上一笔一划的画画。

沈余把全部心思都投入进来,半年之后,他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个人。

隆村也不少上个年代跑到这里定居的外乡人,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在外没有亲戚,或者像沈余和杨河这样,哪怕在外边还有亲人朋友,却因为特别的理由不得不留在这里,一呆就是呆了一辈子。

沈余收养的这个孩子,年纪刚刚三岁,眼睛是葡萄一样的黝黑。

他的养父母亲是九十年代来定居的,俩人一直是镇上夫妻的模范标杆,虽然来的时候很落魄,但是经过十几年的努力把日子过得也不错,却一直没有小孩,沈余收养的这个小男孩也不是俩人亲生的,据说是从隔壁村回来的路上捡的,没人养,夫妻俩捡回来一直养到他三岁这年。

俩夫妻年龄大了,女主人病重去世,两天,男主人就跟着也去了,被发现的时候小孩只乖乖待在俩人身边,动也不动,听见开门声,也只是扭过头来直直的看过来,没有一点表情。

这孩子似乎天生就缺乏某些感情,而且长得虽然漂亮,看着像个机灵的,结果三岁也没说过一句话,总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

村里人愿意百家饭养大他,但是却没人愿意收养这一个什么都需要操心的小崽。

沈余却觉得他和自己很像。

他从小到大都是被冷漠地对待的那个,看见这个小孩的瞬间,他忽然就有种强烈的要收养他的念头。

他不想亲眼再看见第二个自己在自己眼前重现,他可以尽自己所能,去努力改变一个孩子的人生,就像他现在所做的这份职业一样。

在隆村的第一年,沈余身边多了一个小崽子,乌黑麻漆的大眼睛,白花花的皮肤,带出去要不是村里人都知道他俩根本没一点关系,甚至觉得这俩是不是亲父子,毕竟那股淡淡的感觉,太像了。

杨河总愿意来逗逗小孩,那对夫妻收养小孩之后女主人就生了病,照顾他有心无力,因为小,也没有正经起过名字,就叫宝宝。

沈余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宝宝宝宝,有人宝贝的小孩,就沿用了下来。

杨河就叫他“沈宝”。

沈宝总是很平静,连哭都没有哭过几次,有人逗他就用一双平静的黑葡萄眼睛静静盯着,直到把看的人自己都给盯得尴尬。

杨河尬然收了都弄沈宝的手,一大一小用同款表情看着他。

他摆手:“沈宝和你真是越来越像了,你得多笑笑,小沈。”

沈余微微歪头,笑道:“杨哥,你这可是冤枉我。”

沈宝也跟着沈余的动作歪了歪脑袋,奇奇怪怪的看着杨河。

杨河在他俩的视线威逼下只能举手投降,他逗着沈宝玩了一会儿,黄昏时候,半蹲在沈余的门前,手里拿着根树枝慢吞吞的比划着。

他今年三十多岁,已经在隆村呆了快十年了,沈余对他来的原因一无所知,两人默契的没有打探过对方的过去。

他也想象不到,当年的杨河是因为什么原因毅然选择来了隆村,一呆就是这么长时间,这和沈余的原因完全不一样,毕竟他和外界的亲戚还有联系,上次出隆村,似乎就是看望某个长辈。

现在,杨河似乎遇到了新的问题。这也在沈余的意料之内,毕竟以杨河的年纪,家里的亲人势必年龄不小,可能,是他该回去的时间了。

第68章

沈宝是个好玩的小孩,沈余总觉得他格外冷静,好像个小大人一样,至于村里人怀疑他智商有问题,沈余却觉得不见得,毕竟他曾经亲耳听到过沈宝叫他“茶茶”,当然,原因是因为沈余一个没有任何奶孩子经验的单身汉,头一次忘记给沈宝换尿布,所以小孩来自己找他了。

沈余把他当成小大人看待,沈宝很愿意出去玩,尤其愿意抓着他的手指在村口遛弯,今天也到了要出去的时候,裹着小棉服的沈宝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沈余。

沈余有些想发笑。

不管多冷静,到底还是个小屁孩。

他唯一和小孩相处的经验就是沈光光,沈宝——给他一种久违的家人的感觉,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更重要的,因为有沈宝在,再加上学校一周几节的美术课,沈余的生活已经彻底充实起来,今年过年,他也有自己的伴了,一大一小,说是互相扶持着生活也不为过。

而沈宝也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宗楚没有放弃过搜查他。

不管是出于任何原因,沈余逃避性的不想接触外界,他不敢听到任何和自己有关的消息,直到上半年的某一天,沈余在电视上偶然见到一则长达三十分钟的表彰新闻,是表彰宗氏集团新开立的一项“找人”公益项目,帮助因为各种原因遗失或走丢的孩子和家庭,这一公益项目一经发出就引起了社会的巨大支持,近几个月的时间就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而这偶然的一次,沈余在片尾最后一秒,看见的是自己的照片。

他几乎瞬间陷入巨大的恐慌中,跌跌撞撞的出了村民的屋子。

以前的事情已经离他太远,沈余甚至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完全可以过一辈子,他有意的忘记之前的一切,但是这次的事情给他留下巨大的阴影。

宗楚还在找他。

沈余唯一庆幸的事情是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他这张脸太打眼,哪怕是在偏僻的隆村沈余也怕出现意外,从在隆村稳定下来之后,他就备了化妆品,这対于沈余来说完全是小意思,他只弄了一星半点的变化,但是看在村民眼睛里,沈余就像是这一年来慢慢的变成了最后这幅模样,看上去既不是很亮眼,就不是很普通,就是和来之前有着千差地别,他们偶然一想,甚至不记得当时沈余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所以那次视频一出,也没有引起隆村任何人的视线,毕竟照片上那个俊气的在温室富贵里长大的小公子,看起来和现在的沈老师几乎没有特别相似的地方,只出了那双眼睛,但是沈茶老师的眼睛,比照片中的人更亮。

被隆村的孩子们叫做“星星”。

沈老师的眼睛,像星星。

沈宝现在就正看着这対星星,小嘴抿了抿,慢慢松开了牵着沈余手指头的手。

沈余心软一片,他手又追上去,捏了捏沈宝的小手指。

“等下和杨河叔叔说完话,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去村口,吃糖葫芦。”

几近年末,家家户户有手艺的都拿出来了,倒不是能赚两个钱,纯粹为的是热闹,逗逗孩子们。

沈宝看起来淡淡的,但是马上点了点头。

沈余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他前天带着沈宝去新剪的头发,毛茸茸的,像颗小刺球。

沈宝留在炕上玩积木,沈余去门口找杨河。

杨河出神的看着地面,他长得年轻,家境显贵,除了年轻时候的那次,人生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挫折,但是也只是因为年轻时候的哪一次波折,让他没办法和自己和解。

沈余拍了拍他的肩。

杨河没回头,他低着头,忽然把手里的树枝远远抛到対面的沙地上,轻声地笑了笑。

他说:“有个故事,小沈你愿意听听吗?”

沈余说:“好。”

北城,中心。

临近年关,四处各家都热热闹闹的,唯有北城世家之首的宗家虽然也学着样子张灯结彩,里边的人却没多少欢喜的意思。

宗老夫人和宗老太爷今年旅居国外,年关也没有回来,问其原因,全都是因为家里那个孽障。

他们是管也管不了了,如今宗楚大了,又大权在握,宗老太太一开始试图劝过他两次,但是対她一向很有耐心的孙子几乎是马上变了脸色,一言不发的大步走了。

宗老太太又气又心疼,宗夫人又在她耳边哭嚎咒骂个不停,又加上个宗酶,在一侧抱着肩嘟嘟囔囔肯定是她哥的错,现在又闹得谁也不安生,老太太气得要死,差点昏过去。

老太爷也勃然大怒,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关管?他们能打宗楚,已经是个男人的掌权者以孙子的角度可以一声不吭的全应了,但是不该松手的,他态度绝无二变,闹出这种丑事,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他们是想管也没法管,宗楚态度坚决,他们没有能干涉的余地,宗家老太爷看得清楚,不想再插手这件事情,干脆撇了哭哭啼啼个不停的儿媳带着老太婆一走了之,去外边过个安生的年,这边爱怎么样怎么样,他们不管了。

他们一走了之,宗夫人人傻眼了。

宗楚好像着魔一样,那小情人跑也就跑了,结果还花费数不清的人力物力追查了一年,要只是这样,宗夫人也能不管了。

但是宗楚他疯疯癫癫,一整年脾气都渗人得厉害,她的目的根本不在于少或者多了那个一个沈余,而是想让宗楚看清楚现状,看看他到底为了那一个人都做了什么事!

就连宗酶,也觉得有些稀奇。

她这一年都小心谨慎,不敢踩他哥一点雷。

她不明白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毕竟这个时间段沈余和宗楚的关系,还算是最好的时候一年时间两人已经足够亲密,宗楚虽然忙了点,但是每次回来必定直奔沈余那处房子,宗酶还悄悄和小姐妹吐槽过说她哥就只会対外人凶,实际上是个离了她沈哥就没法活的。

所以到底为什么沈余说跑就跑了?而且更不可思议的,她哥这次发疯过发疯,却一点也没伤到沈余的家人。

无论是沈光光——总是和自己抢沈余的那个臭弟弟,还是明美冉,宗楚非但没动,还每个人都照料的好好的。

一整年的时间,连沈余的一丁点线索都没有,宗酶甚至开始往不好的地方想。

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就光天白日之下消失呢?除非——

这话她有一次不小心说出了口,当天就被男人开了一顿家法,从那之后宗酶再也没提过,她私下也觉得她哥有些疯魔了。

有好几次,她去公馆给他送宗夫人让带的东西,见过里边的摆放,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居住过一样。

宗楚常年不徽老宅,还是临近小年,宗夫人安静了好长时间,冷静去叫他回来过个年,対沈余的事只字未提,两三天之后才见到宗楚的人影。

他瘦了,眼底常年压着沉甸的情绪,显得人棱角更锋利,几乎是不怒自威的代言词。

明明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甚至刚接手家里生意几年,手段老辣狠厉得却像是掌控了十几年一样。

原本几个叔伯辈还有些跳动,宗楚没给留半点脸色,他也没时间给这群蚂蚱敲打的时间,一年下去,整个宗氏老实得高度运转,半点失误没有过,只除了每个人见到最高董事,都会吓得一脸菜色。

宗酶也不敢直视男人,她捏着筷子,小声叫了句哥。

宗楚沉沉的看了她一眼。

宗酶被虎得立刻坐直了,快速小声的说:“我,我真的没见过沈哥,真的。”

男人盯着她,视线没有半点情绪,宗夫人下来,见到这场面,嘴角抿了抿,却只能上去打岔。

“小宗你怎么来得这么晚,都该开饭了快快,赶紧坐下,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别太辛苦了。”

宗夫人学聪明了,她本来是叫了夏实然过来的,她不死心,总觉得宗楚是年龄小,还没定性。

结果夏实然刚露了个头,就被卫臣发觉,冷面着拦住送出了老宅,半分情面也没给留。

宗夫人拦也拦不住,知道这事是宗楚的授意,虽然气闷,但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只能全压在肚子里。

男人收了视线,没作回应。

宗酶脑袋埋进锅里,一个字也不再提。

全家只剩下个宗夫人,尴尬的起话头。

宗楚没有表示,一顿饭很快结束,他也没想多留,落筷的瞬间就站起身子,准备离开。

宗夫人叫住他。

宗楚抬眼看她,似乎没什么事情他下一秒就要离开。

私家侦探那里沿着去年的蛛丝马迹查到一点痕迹,沈余似乎是上了某个车。

一年了,一年他才抓到这一个点,宗楚当即下令追查下去。

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几乎坐立不稳,狠辣和屈服来回变换,最后才堪堪稳住心神。

沈余当真是想一辈子远离他。

上一辈子他宁愿死,这一辈子,他同样是想来真的。

宗楚每天晚上都会在噩梦里醒过来,他梦见一片血色,苍白的青年,旋转的子弹,以及一大片血红。

他醒来,扑到的总是一片空荡荡。

他咬牙嘶吼,什么都没有,沈余不想见他,他似乎就永远不能见到他。

这让宗楚几乎濒临失去理智。

有时候他想,等他抓到沈余,一定把人捆死,大不了就把他捆在床上,他们俩一起,谁也别想离开。

但每次,他都会瞬间惊醒。

每一阶台阶的叩首沉沉的敲打他的恶念。

他不能离开沈余。

他也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他只有屈服这一条活路。

第69章

“十年前,我有个男朋友。”

沈余动作顿了下,杨河侧头,朝他笑了笑,随手把又拿来的小木棍远远一扔,“听起来很不像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意外……”

沈余轻声说。

就算杨河不解释,他大概也知道了当年一定是出现了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而这更可能是导致杨河潜藏在隆村的原因。

远处传来孩子们噼里啪啦的放小烟花的声音,合着热闹的吵闹声,大人笑闹的调侃声,沈余忽然意识到,要小年了,要过年了。

杨河也朝远处看过去,他忽然低头狠狠的砸了一下地面,拳头抵在沙地上,细小的石子狠狠碾进了皮肤。

沈余紧抿着唇,却没有劝阻他。

杨河平时总是温和的兄长模样,沈余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那势必是痛苦到极致,根本无法忍受。

杨河沙哑的说:“我俩都是师范专业,我志向不在继承家业,原本我家人已经默许了,说是聘请经理人打理产业,但是我没想到他们背着我找了联姻……为了巩固家里的地位。”

“我把男朋友带回家里,他们表面上接受了,还为他铺路,我那时候高兴啊,沈茶,我那时候是真的高兴,我以为家人和爱人都在身边,这一辈子生活圆满了,但是他们背着我,给把他安排到国外边乱的地方进修,他死在那了,你知道我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他死的最后一秒,都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就只发了条短信,就几个字,让我别因为他和我家闹翻。”

除了风刮过的声音,堂园安静的可怕。

沈余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也没有想到,杨河和家人的矛盾中,还涉及到一条人命。

“我原谅不了他们……他是个孤儿,去的时候骗我说是去x国学习,他就是想赌一把,拼一把,让我家人同意我俩,不让我操心这些事情。但是他们都做的什么?他最后一个求救电话!打过去了没有人接!”

杨河似乎拼了命在嘶吼,声音传到屋里,正在炕上玩积木的沈宝被吓了一跳,安静的抬起头来。

沈余安抚地朝他看过去,沈宝与他对视着,静静的把视线落在躬着身子的杨河身上。

他似乎也发现这个叔叔正在伤心,一点也没有吵闹的安静继续玩积木。

沈余看了他一会儿,确定沈宝没有慌乱,这才看向身侧的杨河。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这种事情,外人没有任何自资格去劝说。

杨河闭关自守把自己关在这里十来年,现在忽然提到这件事情,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他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但是回去这件事,本身就在冲击着他当年深陷的绝望。

果然下一秒,就见杨河深深把自己埋到更低,他双臂高举着漠过膝盖,声音几乎不可闻:“我十年没有回去了,但他们今天联系我……说我爸重病,我知道他们是骗我的,但是我就是在纠结……今年是他六十大寿了。”

还有多长时间能见面?

他大概是原谅不了自己,也没办法替“他”,去原谅他们家所有人。

沈余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却也能感受到这股绝望。

他忽然想到自己。

有些事情,就是无解。

宗楚欺瞒他,伤害他,但是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人,毫不迟疑的就可以替他挡下子弹。

但是他却不能回去,也不敢回去。

他是为了活着,杨河也是为了活着。

但是他的家人已经用了这种手段,甚至让杨河心软,他还有几个几年能见到那些躲了十年的家人?

沈余知道自己没法参与这件事,他最好的选择也是该沉默的听着杨河诉说,而剩下的,他自己会做出选择。

沈余拍了拍杨河躬起的后背。

杨河眼眶通红,又狠厉,又绝望。

家人和逝去的爱人,这本身就是两难齐全的事情。

杨河久久没有说话,只听着隔壁家人团聚的声音,欢声笑语的,沈余一时间想象不到,这他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沈余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但是头一年过年时候的刘婶家的热闹,他表面也是带着笑容的,实际上却只有孤身一人的寂寞。

他回不回去毫无意义,但是杨河还有个大家庭。

杨河佝偻了很久,沈余能看得出来他的纠结,杨河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只是缺少最后一个人推他一把。

除了宗酶,沈余没有掺和进别人的生活中,但是如果是杨河,他愿意做这个恶人,推他一把,谁也担不起到底是真是假的后果,如果万一是真的,杨河后半辈子又怎么过?他已经因为爱人愧疚一生,如果又错失父亲,这将会是莫大的悲戚。

青年停在他后背上的手动作停了下来。

杨河似乎感应到什么,微微侧头。

沈余对他说:“回去吧,回去看看。”

回去。

杨河心口重重震动。

他唇瓣颤抖,看着沈余的视线几乎发抖。

但是他没有再让沈余开口,两分钟之后,他摸了一把眼睛,擦了擦脸,半蹲起来,沉闷闷勾了勾嘴角。

他朝沈余肩侧轻轻怼了一拳头,低着头,看地,然后又仰头看天。

“我回去,等陪你们过完小年。”

“沈宝想要个竹蜻蜓,我给他做完。”

沈余说:“好。”

他轻轻笑了笑。

“哎不提这个了,买来的红灯笼挂好了没?我帮你们挂上,然后给你们父子俩拍张照片,你俩还没有照过相片呢吧!”

杨河好像忽然振奋起精神。

这些事情陈年已久,他不可能放得下,但是已经确定今年的计划,哪怕只有这两天的一身轻松也够了。

沈余也跟着站起来,笑着说:“还没挂,只等着杨老师你呢。”

杨河闷闷笑了两下,他去堂屋拿红彤彤的大灯笼,是买年货的时候顺手从一位老人手中买的,老人家亲手做的,精致又结实。

沈余去抱了沈宝出来,沈宝把头靠在沈余身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红彤彤的灯笼挂在门前。

沈余问他:“好看吗?”

沈宝攥着小拳头,点了点头。

沈余于是笑开。

杨河挂好了灯笼,看见俩人笑着的模样,立马二话不说就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手机快门声音响起,一大一小立时朝他看过来,眉毛眼睛微微锁着,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杨河弯嘴一笑,给他们看手机里的照片。

沈余特别描摹过的脸在照片中搜似乎褪去了那一层假象,浅笑时就是北城宗五爷身边娇养了五年的那只金丝雀,唯一不同的,他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沈余顿住了。

沈宝似乎觉得很满意,抓过手机好奇的看了半天,看看照片里的沈余,又抬头看看收养自己的爸爸本人。

沈余原本想删掉,但是看他这幅好奇的小表情,微微抿了下唇。

杨河说:“这张好看,等我回去了给你们洗出来。”

沈余忽然涌上一股不安,但是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他紧抓着沈宝的一衣角,忽然问:“杨哥你老家是哪里的?”

他声音有些急促,杨河有些迷惘的朝他看过去,看见沈余紧促的视线,立刻意识到或许和他一直想着的事情有关,道:“s城。”

s城。

沈余放下一点心来。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杨河留在隆村过完了除夕,大年初一,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北城。

宗氏一脉旗下,有个姨妈嫁进s市杨家,宗家虽然不管子孙的婚姻大事,但是杨家与宗家差得太远,慢慢的除了每年回来本家拜年,关系也就浅淡了。

今年是杨家家主——算起辈分来还是宗楚的衣姨夫六十大寿。

杨家当年把独孙的伴侣逼走,之后那位独孙便离开了杨家,近十年和没回来,就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城,哪怕是知根知底,过年都见不到人。

杨家人是后悔的肝肠寸断,但是也没任何办法,这次借着大寿的机会,甚至连假装称病的手段都用了,就想着能见见那个离家十年的儿子。

他们不敢逼,怕杨河一疯起来什么事都没法挽回了,于是只能迂回。

他们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要一家人能团圆一下就是满足。

六十大寿,算是件大事,宗家那位姑奶还在,所以宗家的几个小辈都来了,就连宗楚,也给面子的去坐一坐。

线索断在环山路上。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确认的是,当天沈余确实上了那个女人的车,但是监控录像一路顺行到北方,最后从一处偏僻的地方断掉,没有任何踪迹。

结果几乎就近在眼前,却生生断掉,宗楚眼睛红了三天,他连夜开着车去监控断掉的地方,疯狂沿着每个可能道路开,直到天亮,也没有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宗楚砸了方向盘,他像只野兽一样在岔路逢生的交叉口低吼,但是沈余听不见。

宗家的当家人在找一个情人,这事全北城都知情。

他找得大张旗鼓,北城都被翻了个面,但就是一丁点痕迹都没有,这架势也够北城的世家警醒,关于那个人蛛丝马迹的一点事情都不敢再提。

今天杨家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圈里人看在宗家的脸面上热热闹闹来了不少人,客气的互相交谈着。

杨家老爷子在正厅迎客,他家自己的分位不够,也知道来人都是看在宗家的面子上,等家里的佣人跑着来告诉他宗家来人了,老爷子立马让人开出一条道来。

男人神容冷峻。

全场都安静下来,纷纷让开一条路,脸上挂上拘谨的笑容。

下一刻,门口紧跟着出现的人让所有人震惊的瞪大眼睛。

第70章

杨夫人本来在前厅接客,宗楚赏脸光顾,哪怕他辈分上来说是杨夫人的侄子辈,但世家中,还是要以身份论。

宗家早就通知了杨家此事,杨夫人表面上准备的礼节都做的很齐全,得到人到了的消息,也挂上笑脸带着一众杨家的亲戚出来迎接。

只不过半句话还没说完,男人身后紧跟着出现的身影彻底打断一切准备。

杨夫人嘴角哆嗦着,脸上挂起来迎客的笑容一秒钟没了,已经苍老的眼睛瞬间积蓄满泪光。

“儿啊!我的儿子!”

门外的男人一动不动的任由她扑过来,手抬起,最后却没落下。

杨夫人哭得肝肠摧断。

她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当年她和现今的杨家当家人——杨河的父亲结婚数十年才老来得子,所以对这个儿子一向骄纵,且倾注了所有的精力,以至于当年杨河找了个男人当‘朋友’,甚至还想要和他结婚的事让这对夫妻惊怒交加,最后走了一条绝路,亲手把这段亲情斩断了十年。

杨父也在,他表情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但视线却也湿润起来。

杨父咳了声,表面维持着镇定,对身前的男人招呼:“小宗来了,快点进里边坐——你看,这事真是叫你看了笑话。”

李德也在宗楚边上,宗家嫁出来的这个姑奶奶和宗楚的母亲关系不错,所以这次六十大寿宗楚来了,他们也都跟着来了。

杨家这事北城世家基本上都知情,李德往后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您先忙家里的事,我和老宗几个不用操心。”

杨父也深知现在不是客气的时间,他一腔激动也忍耐不住,十年了,这是杨河第一次回来见他们,以往每次过年都是直接买些东西,放在家门口,然后去拜会一下老人,他就会重新回到那个偏僻的小村里。

杨父压着嗓音,对身边的管家慎重吩咐将人带到上宾位置。

老管家应是,躬身叫了声‘五爷’,做出引领的姿势。

宗楚全程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只和主客的两人说了几句。

他视线沉顿的往前走,来往的宾客纷纷让出一条路,没人再敢往上凑着交际。

李德瞅着男人的背影,脚步顿了顿,最后摸着脑袋‘哎’了一声,撞了一下身侧的陈琛。

陈琛整理着袖口,睨他,目光追着宗楚的背影前去:“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李德:“哪有那么好查,你当是大海捞针呢。”

这特么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上一万倍!找个活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沈余阴差阳错去的那个地方,简直就是消失匿迹的最好去处,他还什么能证明身份的证件都没带,这一招真的是走的聪明至极,还恰好赶上这个好时间。

李德嘶着。

说实在的,在这之前的一年多他们都没把沈余当一回事,虽然沈余是留在宗楚身边一年,但说到底也就是暂时的可心人而已,时间那么长呢,现在有他一个,未来就有无数个沈余。

结果谁也没想到沈余竟然在抓到泼天富贵的前一秒离开了,甚至还逃得匆匆,断了一切后路,就像慌不择路一样。

李德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走的。

除非是当年宗楚把他弄到手里的那些手段被人知道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先不说那件事瞒得有多彻底,光凭沈余的本事根本查不到,而且就算知道了,沈余也不能走得就这么干脆。

他们都见过沈余多喜欢宗楚,连他那霸王性格都能忍了。

但是更出乎他们意料的,宗楚竟然疯魔了。

这一年他几乎投入了数不清的人力和财力,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看他这个狠劲,李德都替沈余捏了一把汗。

但就是这么奇葩的,宗楚把所有和沈余相关的人全都逼问了一遍,结果最后却个个安置得妥妥当当,就像——

就像怕沈余生气一样。

李德都觉得不可置信。

宗楚什么脾气性格他们几个说是最清楚的也不为过,宗家的家世摆在那里,宗楚本人又是凶悍的那一挂,从小到大他宗五爷要的东西有什么得不到的?得不到,也能毁掉。

但是这一次,他却恨不得把手都捆起来,慎重的一点都不敢过界。

没错,‘怕’这个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出现在宗楚身上的形容词,李德现在真真切切的在他身上感受到了。

说句实话,他甚至不知道再这么找下去,等有一天真的找到沈余,宗楚能做出什么事来。

昨天他又发了一夜的疯,听说白天回来时手都肿了,方向盘上全是血,宗夫人又气又心疼,却没有任何办法。

而现在,首位上的男人端坐其上,仿佛又成了没有情绪的雕塑一样。

杨河的归来让这场六十大寿的寿宴变得更加热切,还增添了几分感人的感觉。不少人看到杨家波折的团聚都抹了抹眼角。

侍者给男人斟了茶。

袅袅热气旋转着浮上,男人眉目淡漠,他拿起杯盏,透着热气看着杨家人团聚,却没有一点打动的情绪。

他满脑子都是沈余。

沈余到底能藏到哪里?

线索就在眼前,却连抓都抓不住。

上辈子沈余给他选了一个余生永远见不到他的死局,这辈子他又狠心想叫他永远不能相见。

男人眼睫垂下,眼底映衬着深幽的茶底,染上一片狠戾。

他到底是高看了自己。

他放不过自己,也放不了沈余。

他知道沈余不想见他,甚至因为他,连明美冉都能放弃跑到没有一个人知道的地方,但是他绝对不会放手。

一年找不到,两年他还找不到吗?

只要沈余还活着,他早晚有一天会把人死死圈在身边。而这一辈子他会准备的更加充足,就连沈余自己,也别想再把他自己从他身边带走。

男人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杨夫人已经收拾好了惊喜交加的情绪,也看出来杨河似乎根本没有彻底放下芥蒂,但是现在有宗楚在,他们不适合,也不能就这么关上大门处理自家的事情,她暂时先把一切事情给压下,至少人回来了就能有希望,先带着人来见了宗楚。

按辈分来说,两人还是同辈,杨河小时候见过男人几次,也知道现在这位大名鼎鼎的‘五爷’,他来只是为了成全自己一次,也成全家人一次圆满,却没有想过要回来定居。

见到这位陌生的身处高位的亲人,也只是有礼节的微微点头示意。

杨夫人笑着给他介绍:“按照辈分来,你得叫表弟,不过现在小宗可出息了,你可不能随便乱叫人。”

宗楚抬眼,扯了扯嘴角,“姨母客气了。”

他没心思应酬,杨夫人也看出来了,闹得翻天近一年的事她也知情,宗夫人都不知道抱着她哭了多少次,杨夫人有亲儿子的前车之鉴,对此没有表达过任何意见。

当然,有一点唯一不同的,当年的杨河是因为人言稀薄,所以杨家才能轻易拿捏他的软肋,不同的是如今的宗楚,他发疯,没人能拦,别人也就只能恍惚着看他疯而已。

杨河对世家圈子的事情从来不好奇,他对于宗楚和那位情人的事情也只是限于知情而已,细节一概不知,也没有想讨论过。

他正式见了面,行了礼节,也就没有多想继续留下去,等晚上和母亲她们续一续多年的感情,他还是要离开。

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更改,横贯在他心里的,也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不见。

他留在这里,还不如像沈茶一样,远远的躲开身后的这些繁琐,生活在偏僻的小乡村里,不只人生,连灵魂都是安定的。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放松。

没错,隆村才是现在他该在的地方,回去正好赶上小年。村里的东西不好买,这次回去,还能给沈宝带点东西,正好能收买一下这个过分冷静的小孩。

杨河打定了主意,杨夫人也没多留他的意思,宗楚这一年行事越发无所顾忌,她也怕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回,再在宗楚面前办了什么错事就不好了。

告了别,俩人准备掉头往回走,去大厅继续宴客。

刚走两步,恰好杨河在外套兜中的手机震了一下。

杨河在外边生活,自在惯了,而且本身他就没想留下,所以哪怕来宴席也没穿什么正式的礼服,也不在意身边人的眼色,所以这时候也没等着到了没人的地方再处理,直接就把手机掏了出来。

是沈茶发来的一条消息。

手机屏幕识别到人脸,自动解锁。

杨河嘴角微微上扬了点,果然如他所想,沈余让他帮忙带些小孩用的东西回去。

他对于这位小了几岁的友人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的,杨河总感觉沈余和他是一类人,所以默契的没有问过关于沈余的过去。

本来沈余不说,杨河也会去做,杨河一口答应下来,他把手机稍微立起来了一点,方便打字回复。

‘没问题’三个字,刚打了一个‘没’字,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力道,手机从手中滑落,杨河瞪大眼睛,双手拽住衣领,用力地咳嗽起来。

杨夫人吃惊的捂着嘴叫出声。

掉落的手机落在男人手中。

宗楚眼睛一片血红的阴翳。

他死死抓着手中亮着屏幕的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他在哪?”

屏幕中的青年气质温和,怀里抱着一个小孩,他们身后挂着两个从小地摊买来的红灯笼,正朝着屏幕微微弯着嘴角笑。

“他在哪——!”

第71章

“啊——”

沈余喘息着惊醒。

他按着胸膛里跳动不停的心脏,脑海里男人通红阴翳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

坐在他身边玩的沈宝停下动作,疑惑的看过来,他扶着炕上的炕沿朝沈余走过来,小手慢慢抓住了沈余冰凉的手指。

沈余还在喘息着,他抬起眼,看着沈宝。

沈宝仿佛感受到他的不安,小脸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睁着一双紫葡萄似的眼睛,窝进了沈余怀里。

沈余瞬间抱住他。

他把自己埋进沈宝暖暖的脖颈间,动作不受控制的用力。

已经一年了,他为什么还会梦到他?

沈余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他想安慰自己不要怕,已经过去一年了,宗楚要是找他,早都应该找上门来,怎么可能拖到现在。

可另一道声音又不停的盘旋询问。

如果呢,他问,如果万一他真的找过来呢?

沈余逐渐咬紧了唇瓣。

绝对不可以。

他绝对不会回去。

宗楚会用各种手段把他困住,他当初能跑一次,还要怎么跑第二次?

沈余维持着这个动作很长时间,沈宝一声不坑的缩在他怀里,慢慢的睡着了。

刘婶提着年货来给沈余他们送些东西,在外边敲了敲门,没人应,疑惑的打开门进来。

村里没什么需要防备的,所以家家户户遇到家里没人的时候,如果不是出远门也不会把锁上,也就默认了村里人谁有个急事可以先进来。

刘婶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叫道:“小沈啊,在家嘞吗?”

“小——”

刘婶的话卡在嗓子里,她看着屋里的一大一小,沈余六神无主的抬头看她,脸色还很苍白。

沈余唇瓣颤抖着,他看着刘婶,低头,见到沈宝已经睡熟了。

他手指颤抖着,慢慢的把沈宝放在枕头上,扯了一块被子盖上。

沈宝暖暖的小手还握着他的手指,沈余动作顿了下,他紧抿着唇。

他不想再躲了,也躲不了。

如果他真的找来——

“哎呀小沈,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白得呦。”

刘婶把年货放在桌上,担心的问道。

沈余已经快平复下来了,他勉强朝刘婶笑了笑,下炕说:“我没事,就是刚刚有些不舒服,刘婶,您怎么又拿东西来了。”

刘婶怕他不收,连连摆手:“哎呦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学生家家里送的,都是家里自己下的,不值几个钱,你可千万别和我们客气这个,不然之后谁家小孩有个什么事情的多不好意思找你啦。”

沈余在学校任职半年多,几乎把隆村所有小孩都给虏获了,几个最调皮捣蛋的也最服他管教,给隆村头疼的家长们省了不少事情。

沈余还是不想收,刘婶紧接着说:“哎对了,我来的路上碰见扬扬妈妈啦,她和阳子去婶娘家串亲,今天晚上想让你帮忙看看扬扬,个九点十点的就能回来了,小沈你有空吗,没得空的话我回去的路上就去把扬扬带走了。”

刘婶口中的扬扬是个小姑娘,几年四年级,是隆村小学里的一朵霸王花,小小年纪就酷的不行。

沈余想着小姑娘臭屁的说‘老师我不怕’的脸,心里的慌乱被压下去不少。

他抿了抿唇,细白的手指缓缓从篮子上下来,轻声说:“我有空,您回去的路上告诉扬扬一声,让她早点过来别玩太晚了。”

现在快年关,天色也黑的快,基本上六七点天就已经黑得透透的了,但是村里的小孩子们可不会管这些,还越黑玩得越兴奋,没有大人嘱托准得玩到夜黑人静再回去,然后又少不了一顿收拾。

刘婶快活的应了声,她看出来沈余不想说,也就没有多问,只说:“好嘞好嘞我知道了,你就不用送了,快点收拾收拾吧,准备点年货什么的好好过年,对了,春联我也给你拿了一副来,就压在鸡蛋下边了。”

村里人对他总是颇多照顾,尤其是当初搭车的刘婶。

沈余把这些好都记在心里,平时能帮大家伙干的,都是尽力着去帮忙,邻里之间,其实就是来来往往,这一年来他也习惯了这种朴素的相处模式,这时候也就不再多客气,收下东西把刘婶送到门外。

等刘婶走了,他才回过身,从鸡蛋篮子中把春联拿出来,看着红底黑字的祝贺出了神。

他忽然想起上辈子的三年前,他刚搬到庆德公馆的那一年,春联还是宗楚亲手写的。

男人写的一手好字,与他粗犷的性格完全一致,大气又磅礴,沈余看着喜欢,悄悄临摹了几次,后来被男人发现,手把着手练过两三副春联,最后他亲手贴到门上的一个,是他们俩个人一起作的。

沈余攥着春联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他闭了闭眼。

身后衣角忽然被人拉住。

“哎,逮到你啦!”

春联扑簌掉到地上,沈余瞬间睁大眼睛-

“他到底在哪!沈余到底在哪,啊?你知道什么!”

北城中心。

男人死死揪着杨河的衣领,几乎是咆哮出声。

他抓着杨河手机的手臂肌肉狠狠绷起,在他身边的李德和卫臣几乎是同时冲上去拦住了失去理智的男人。

场面乱得不可收拾,男人眼睛血红,往常的沉稳全都消失不见,阴鸷的双眼满是狠厉。

杨夫人颤着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凑过去,被保镖隔着分开,沉声安抚:“夫人,您先离远点。”

陈琛骂了声‘艹’,立刻扬声叫来经理维持秩序,场内的人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战战兢兢又好奇的被暂时请离当场,五分钟后,整个大厅只剩下杨河几个人。

杨河被揪着领子,听着男人在他耳边的吼声,视线对焦在手机屏幕上,心顿时重重一砸。

他浮现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沈茶。

沈余。

同一年消失出现,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提到外边全是慌乱。

所以沈茶,就是宗家找的那个人?

杨河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但是他却还记得沈余第一天到隆村的模样。

那样一个清俊的少年,刚刚上大学的年纪,到底是什么事情才会逼得他抛下一切身份和亲人躲到一个村庄去?再看男人疯狂的模样,杨河几乎是瞬间就在心中下了定论。

他紧抿着唇,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但是他不说,又能藏多长时间?宗家有的是人循着他这一路的踪迹查下去,不出一个小时就能定位到隆村。

不行!

杨河视线落在宗楚抓着的手机上,忽然猛地使力朝那边抓过去。

他要给沈余报信!

“你想做什么,嗯?”

宗楚轻而易举就避开了。

他粗重的喘息着,眼底晦暗不清。

李德看杨河还往上冲,气急败坏的朝后边的保镖喊了声:“还不快点把人拉出去!”

保镖看了男人一眼,迟疑着没有动作。

宗楚忽然笑了。

他把手机放在眼前,眼底疯狂和晦涩反复转换。

李德小心打量着他,按着他的手臂懊恼的说:“老宗,你冷静点行不行!你要这幅模样到时候人都得被你吓跑了!”

男人粗重的呼吸缓缓平复,他那双阴翳的眼睛朝李德看了一眼。

李德说得对。

他要冷静。

沈余。

照片上的是沈余。

宗楚松了抓着杨河的手。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人,视线一眨不眨,就好像盯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去给我查,五分钟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查出来!”

身后立时有人领命去联系追查,宗楚的五指狠狠攥着手机,屏幕甚至发出了负重的挤压声。他几乎想要就这么透过屏幕,把里边的沈余揪出来,死死困在身体里,然后沙哑的问他到底为什么能这么狠心。

他盯着照片上青年浅笑的脸,缓慢的,把屏幕快要碎掉的手机放在了口袋中。

杨河被保镖压着,恨恨的看着他:“你就是沈茶躲得那个人?你找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已经被逼的去了隆村,你还是不放过他!”

“逼他?”

宗楚重复,嘴角的笑意忽然消失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揪住杨河的头发,额头几乎抵上,杨河能清楚看见他眼底血红色的阴翳。

“我爱他,我TM爱他!”

杨河咬着牙,几乎想要吐他一口。

只一个照面而已,他瞬间就了解了沈余为什么想要逃跑。

这个男就人是个疯子!

“把他带下去,交给杨家好好‘管教’。”

男人道,他甩开抓着杨河的手,视线阴沉的大步往外去,口袋中的手机一闪一闪。

沈余在问,杨河家有没有准备好春联,他去帮忙贴一下。

宗楚的脚步几乎是马上就停下了。

他眉眼疯狂。

沈余抱着的那个小孩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宗楚不敢想。

他和杨河又是什么关系?连春联都能替对方贴?能在主人外出的时候自由进出家门?

李德看出他不对劲,他真是怕了,生怕出什么意外,连忙一把将手搭在宗楚肩膀上。

他声音都带上了怒意:“老宗!你冷静点,那他妈能是沈余的孩子吗?看那样都得三岁了!他就是怀的你的都来不及!”

李德的话总算当头喝棒把濒临失去理智的宗楚拉回来。

他视线描摹着照片上的青年,眼神狠厉阴翳逐渐变换。

通讯下一秒响起,有了杨河这个刚移动完的活靶子,要定位到沈余的位置轻而易举。

宗楚摩挲着屏幕上的‘隆村’两个字,大步往外走:“备车。”

隆村。

他找到他了。

李德骂了声靠,抓着陈琛赶紧跟上去。

看宗楚这个疯模样,到时候出了点什么事谁担得起,就连他自己清醒后都担不起!

第72章

“哎,是不是吓到了你了!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扬扬扯着鬼脸正准备吓唬沈余一跳的小脸瞬间收起了表情,一手接住掉下去的春联,小心的去看沈余。

沈余脸色苍白。

他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激了。

下午的个梦把他藏了一年的恐惧不安全都调换出来,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都忘了,但是怎么可能忘记呢?

男人仿佛粘滞的空气,无时无刻都在影响着他。

沈余抛下一切把自己藏到隆村,不就是怕再见到他吗?

被宗楚找到的这个可能,让沈余陷入了彷彷失措中。

他勉强压住心里不断升腾的不安,看了一眼手机。

杨河没有回应。

沈余半蹲下身子,扬扬紧巴巴凑过去,睁着一双大眼睛凑近看他:“沈老师,你没事吧,要不我给你捏捏头?我刚和爷爷学的,可好使了!”

“我没关系。”

沈余看着小姑娘纯粹的眼睛,牵了牵嘴角。

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这样下去,沈余打起精神来,正好扬扬来了,她一听说沈余要贴春联,立马兴奋起来,喊着“老师你等等,我去叫几个人!”

沈余拦都没拦住,扬扬明显是特意从小伙伴那边来找他说一声的,那堆小伙伴也都在外边没走远,她一喊沈老师家要贴春联,好几个小萝卜丁瞬间像是出土的笋尖一样从草垛后边冒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小男孩胖嘟嘟的,举着小木棍就冲上来,嘴里喊着:“沈老师,我可以帮忙贴春联!”

“躲开,我才要帮沈老师贴春联,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一呢!”

另一个瘦瘦的小孩不甘示弱。

几个小姑娘看准时机跑得更快,嗖嗖就到了沈余跟前。

沈余看着身边围着的小萝卜头们,哭笑不得,嘴角却微微弯起。

他拿着春联,听着耳边的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声音,心头的惶恐彻底平复下来。

看,现在就是和前世的不同,不是吗?

一切都不会再重蹈覆辙的。

几个小孩争辩不休,最后还是沈余组织着,你捏春联角,我拿着春联的头,这才齐心协力把春联贴好了,中途沈宝也醒了,他醒了也安安静静的,不会吵闹,扬扬像个小大人似的跑里屋去哄他,摇摇晃晃像个小企鹅一样把沈宝抱了出来。

沈余连忙去接了一把,看着他们浅笑,让这群吵闹的小萝卜丁们齐齐站成一排,把沈宝安排在大哥哥和大姐姐中间,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杨河,请他帮忙回来的路上洗出来-

北城通往南边的路上,昏暗天际下流线型的越野车飞速驰过。

车厢中响起‘町’的一声。

男人视线快速下瞥,看到照片的一瞬间,他仿佛透过手机见到拍下这张照片时嘴角浅笑的青年。

宗楚心思百般沉淀。

一年时间,沈余身上的变化甚至多到他心生恐惧。

他现在过的很快乐。

而前世,沈余只能在绝望中选择死亡。

男人黑沉的视线盯着前方盘旋的野路,握着方向盘的手狠狠用力。

车速瞬间加快,转瞬隐匿在群山之中。

跟在后头的李德差点冒烟。

他拍着座椅喊,“卫臣,加速啊!”

卫臣一言不发的紧跟着飞驰而过。

李德愁的人都要废掉了。

他摊在座位上,手盖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这他妈叫个什么事儿啊。”

陈琛也在这辆车上,为了不出什么意外和引发不必要的猜测,李德没有让一堆人乱糟糟都跟上来,除了开车的卫臣,这车就他们两个。

曲启明家中有事,没赶上这次杨家的寿宴,不过他那头的事结束之后几乎是马上就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了这件事,立刻打了电话过来问现在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就一疯了的情况。

李德把大致情况和他说了,北城那头还得需要个人去稳住局势安抚,这事就交给曲启明去办了。

宗酶也在当场,从人被清场开始她大概就猜到事情一定和沈余有关,但是她往前挤了半天还是被保镖拦在了外边,最后只能泄气的不断给李德打电话询问情况。

处处都是事需要解决,李德一个头两个大,又忙着安抚了这个姑奶奶几句。

他回复完,宗夫人又来询问情况。

李德干脆直接把手机给压起来了,捂着脑门喊了句: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

傍晚六点。

隆村的小年有聚堆过的传统,沈余是第一次过年,傍晚时分刘婶家的儿媳妇买菜的路上顺便来叫他。

沈余本来也已经准备好了一蓝字的年货,还加着鲜花,摆放成了果篮似的装扮。

刘婶儿媳一看,马上就开始张嘴夸。

沈余笑了笑,他拎着小篮子,右手牵着沈宝,沈宝拽着刚和小伙伴们道别约好一会儿再见扬扬。

一行四个人,热热闹闹的在刘婶家过了个小年。

刘婶听说沈余画画好看,还请他帮忙画了一只小老虎,沈余不用多加思索就落笔画了出来,几个小老虎活灵活现的,看得来串门的村民直夸,还有花钱要请沈余画的,不过都被刘婶给糊弄过去了。

说这要是让沈余一张一张的画,那得画到过年都画不过来。

扬扬在一边喊:“你们要是这样沈老师就没时间教我们了!我们自己来画。”

这话得了不少孩子同意,嗯嗯点头。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沈少爷化名沈茶,目前居住在隆村村头的王姓人家盖的新房。”

“沈少爷去年失踪的第二天抵达的隆村,隆村四边环山,村风还算淳朴。沈少爷当时搭得那辆车是村里一位姓刘的人户家里,与沈少爷一起的,是去年给杨家长辈送完礼回去的杨家的大少爷,两人因为这件事相识。”

耳麦内响起侦探冷静沉稳的汇报声。

宗楚的车已经到了隆村边缘的盘山公路,郁郁葱葱的枯树盘踞在山边,仿佛树立起一道与世隔绝的城墙。

就是这里,把沈余藏了一年的地方。

那头声音暂停了两秒,翻页。

“沈少爷现在——在隆村小学担任美术老师,杨家大少爷也是隆村小学的老师,所以两人关系还算不错。除了杨家大少爷和姓刘的人家,隆村内和沈少爷走得近的没有几户。”

基本上把知情的信息全部汇报,侦探停住了口舌。

等了半天,男人没有回应,侦探所的几人拧着眉毛,互相看了两眼。

其余的信息——

这位应该不太在意了啊,难道他们又漏掉了什么细节?

侦探抿了抿干枯的嘴唇,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道对面传来了男人沉闷的一声‘嗯’,通讯随即被卡断。

众人迟钝着,面面相觑。

额头上的冷汗终于干了。

他们这茬就算过去了-

盘山公路。

宗楚不断回放着侦探所后发给他的有关沈余在隆村的信息,手掌力道逐渐变大。

所以沈茶,就是沈余。

过大的狂喜让猎手隐匿的更甚。

男人眼底冒着星盛的火光,拐过最后一道郁郁葱葱的枯木林,几百米开外,上书‘隆村’的大石碑幽幽立在黑暗中,往里边看,是家家户户门前亮起的红色灯笼,随着小风,轻轻的摇晃。

越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冲进了村路中。

隆村现在算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现在正是刚吃完小年夜饭的时候,村路里不少人家带着小孩正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往家里走,听见村门口的翁鸣声,都疑惑的看过去。

越野的车身戛然而止。

下一秒,男人高大的身躯从车上下来。

众人呆了一秒,互相打探着窃窃私语。

“这谁家的娃娃?长得俊的嘞。”

“二婶子你是不是脑袋秀逗啦!咱们整个村子都没几个出去打工的,就连刘婶子家的都四五十了,这是上哪里找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哦。”

大家这么一想,才想明白过来。

对啊,这基本不是她们村的人!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了?

有热心的村民,以为男人是迷路了,上前询问是找哪家的亲戚。

男人气势冷峻,哪怕他长得好,也还是吓得几个小孩还是老老实实的往大人背后缩。

宗楚视线遥遥看着隆村的左前方。

隆村是山区,所以房基地不是并排的格局,而是像散落的蘑菇一样,这里一朵,哪里一丛。

他看得地方,是距离村头最近的地方,大概八百来米,一座简简单单的小平房,外边圈了一小块地,插着几朵干花,木门上是新贴上去的春联,歪歪扭扭的,可以想象一群孩子们是怎么热闹的贴上的。

男人视线定定看着,他低沉的问:“请问沈茶在哪?”

沈茶。

“啊,沈老师的家人!”

村里人立刻对上沈余的名字,一听说是来找沈茶老师的,这次连语气都热络了不少,连声问:“您是沈老师什么的人呀?沈老师都在这里一年多楼,也没人来找见过。”

男人声线低沉决断:“我是他的爱人。”

最前方的村民傻住了。

爱、爱人?

“呜,奶奶,我肚子疼,我想回家上厕所!”

躲在老人身后的小孩忽然喊了句。

这孩子是村里头的小霸王,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妇人一听他这么说,才回过神来,连连让他自己先回去。

这,这刚刚听到的是个什么事情呀!

小孩应了声,抱着肚子嚎叫着往‘家’里跑了,扭身时视线瞥见男人往他这边看来的黑沉视线,吓得肚子真的疼了,他撒丫子跑得更快。

李德他们到了晚了点,村里人已经消化完了来的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是沈老师爱人这件事,把刘婶家的位置已经告诉男人。

宗楚沉声道谢,大步往半山腰走。

他越走越快。

最后干脆变成了跑的。

他来找他了。

第73章

“刘婶,不用再拿东西了,我今年也在家里种了,够吃。”

吃完小年夜饭,又在刘婶家呆了一段时间,沈余带着沈宝和扬扬起身告别,刘婶又要给他拿自家种在泡沫里的菜,沈余推拒了一会儿,没推辞过,只得收下。

扬扬翘着两个小辫接了过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说谢谢刘奶奶。

刘婶逗得直笑,又给两个小的一人一只棒棒糖带着路上吃。

沈宝看了一眼沈余,沈余点头后,才接过,也学着说了声奶声奶气的‘谢谢’,配着他冷淡的小嗓音,像个小天使一样。

刘婶惊了一跳,这还是沈宝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话,直夸孩子养得好。

外边有些冷,沈余左手拎着一个,右手拎着一个,一大两小慢吞吞的往家里的方向走。

沈余呼出一口冷气,凝成的白霜浮点在周围,他抬头,天上的月亮今天又大又圆,把土地都照出一片浅淡的光晕。

又一年平平安安的度过了。

沈宝拽了拽他,沈余低下头,问他:“怎么——”

话却没说出口。

沈余牵着沈宝的手指忽然紧了紧,他唇瓣轻微颤动着,被主人紧紧抿住。

沈余余光瞥到了村口处。

因为过年,村里挂上了大红的灯笼,给闲聊串门的村民们照照路,也正是因为这些光,所以映照的村门口边上两辆重型越野车格外幽深冷酷。

沈余几乎是瞬间就慌乱起来,他紧紧抓着扬扬和沈宝的手,快速的往后退了一步。

村里没人会开这种车。

隆村人世代都在村里生活,讲究一个小富小安,哪怕是出去的打工的,也只是打些零工,沈余去年过年的时候听着刘婶他们讲村里的历史,还记得她们当时说过,隆村出得最出息的一个考出去的学生还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三十年,怎么可能这么巧,就在现在回来,而且衣锦还乡,开的是两辆越野?

血液冲刷着砰砰砰跳动的心脏,沈余的视线几乎动不了了。

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忽然叫着沈老师出现在半山腰。

扬扬担心的拽拽沈余的手,“沈老师,小胖来了。”

沈余看过去。

小胖圆圆的脸上十分严肃,他朝着沈余三个人的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挥手:“沈老师,有坏人来找你了,快跑!”

坏人。

沈余的心重重沉下去。

小胖平时就是个机灵的,十分会看人脸色,因为这个保命的技巧,他过年偷吃席面上的菜都能免挨一顿打。

但是他会这么说,这次不单是因为男人看着冷脸很不好惹,还是因为杨河与他们几个随口叮嘱过。

杨河也只是无心之举,他那时候只能大致猜测沈余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却不清楚其中的境况,为了给沈余多方面的留条后路,就和这几个经常来找沈余的小孩子们叮嘱了两句,说要是有坏人来找沈老师,坏人是要把沈老师带走的,让她们赶紧去给沈老师通风报信。

小胖一想到这个,更紧张了,还带着幼稚气的小嗓音连声喊:“沈老师,我不要你走,你不要见他!”

“你要让谁走?”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下坡响起。

小胖一个激灵,战战兢兢的缩了缩脖子。

沈余视线徒劳的盯着山坡隆起的一角,他甚至不用往声音的来源去看。

这道声音,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被沈宝握紧的手忽然动了动,沈余从心底涌出一股莫大的冲动。

他要跑。

不管不顾一切,他都要离开这里,就现在!

“沈老师!”

扬扬喊了声,沈余已经松开她的手,踉跄着朝身后退了两步。

扬扬的脑袋瓜子已经快速的想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她一把抓过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沈宝,対沈余喊:“沈老师你快走!沈宝我会看着他的!”

“沈余!”

身后传来男人的暴喝声。

沈余闭了闭眼,他快速的往前跑去,冷风猎猎刮过脸,刺得人皮肤生疼,但沈余却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或许只是因为单纯的不想见到宗楚,又或者是因为五年的纠缠太沉重,以生命为节点画下句号,沉重到他几乎没一丁点的办法再去面対。

“你要跑去哪!”

男人几乎是从喉咙里低吼出声。

他眼睛晦暗不清,黑沉的仿佛和黑夜融在一起。

宗楚已经抓住了青年飘起的衣摆。

沈余踉跄了几步,他停下了,却没回头。

男人沉重的喘息声在背后响起,沈余闭了闭眼,仿佛看到前世今生的一幕幕画面从眼前划走。

他的生活本来已经安静了不是吗?

为什么宗楚还要来打扰他!

沈余紧抿着颤抖的唇瓣,他在深入骨髓的战栗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愤怒。

宗楚为什么总是要把他逼到绝境?这一辈子他已经早早的选择躲开了!

“为什么?这种事情哪有什么为什么。”

沈余怔楞着,他没发现自己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拽着他的手臂的力道忽然加大,世界天旋地转,沈余被人死死勒着后背紧抱在怀里,这人力道大的仿佛要把他勒碎。

熟悉的冷峻气息萦绕在身边,庞大的被封锁的记忆几乎是瞬间如山河一样涌来。

沈余咬着牙,他用力挣扎出来,男人一时不查,竟然没抓住人。

沈余红着眼睛,用力锤了宗楚一拳。

他用了全身的力道,把男人的脸侧打偏了,瞬间红肿起来。

沈余用力喘息着。

宗楚动作停顿着,他用牙顶了顶破了的嘴角,侧头看着沈余,眼睛里是沈余熟悉的势在必得的凶光。

犹如跗骨之蛆,永生也躲不开。

沈余眼睛里的红意让宗楚心头重重一沉,但他视线很快变得更加阴鸷,甚至舔着唇角,沉笑出了声。

连杨河和那堆孩子都能得到沈余的爱护,他到底哪里不行?

沈余不施舍给他,那他自己回去争。

宗楚竭力压制着心头的滔天怒意和恐惧,他今生不会再给沈余任何躲开的机会,沈余只能、也只会待在他身边。

他心平气和的対青年说:“和我回去,”

宗楚没说什么否则的话,他只是松开手,点燃了一只烟。

猩红的火光点点坠落,男人侧着头,视线朝几个孩子的方向睨了一眼。

沈余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想和他拼命。

为什么屈服的永远的是他?

因为他总有无限的弱点。

而宗楚永远都是风轻云淡的站在最高点,嘲笑的看着他无能为力的挣扎。

沈余忽然恨透他了。

他忽然不想跑了。

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他又能躲多长时间?

青年神色越来越平静冷淡,他看着宗楚,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宗楚嘴角扯出来的笑意逐渐没了,他用指头碾灭了手中的烟。

“别这么看我。”

他说,“沈余,我哪点対不起你?我是当初用了手段让你去求我,但是我他吗让你求了吗!我把金银财宝富贵全都放在你跟前,你看都不看一眼!我是用你母亲威胁你,可我他妈干什么了!我用无数的钱把她养起来,她犯个病我都不敢让你知道!”

“我利用你身边所有人,但是我対你做什么了!我他吗就让你待在我身边!”

男人狂吼着。

沈余眼睛里的冷淡几乎把宗楚逼到绝境。

紧跟着在山脚后的李德闭眼捂着脸。

他叫人先把吹冷风的孩子们带下去。

就宗楚这个样,是个人能跟他?

说什么不好把这点东西全都交代出去了!

他要是沈余,也得他妈的跑。

之余宗楚,他永远也看不清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横贯在他们之间的家世权利,就是最大的区别,宗楚永远也学不会尊重一个人。

他走得从来只有最简单的一条路。

轻易将沈余维持一年的平静打碎。

村民似乎发现这边情况不対,紧赶慢赶的朝这边赶来,陈琛和卫臣拦着,但也压不住这堆好奇的人,有人甚至瞧出来不対劲儿,尤其是扬扬和小胖两个人,着急的喊大人去帮忙。

刘婶带着头,皱着眉往前走了一步,対着冷面的卫臣问:“那个——请问是什么事情呦,有事不能好好谈的嘛。”

卫臣一言不发。

陈琛砸着嘴,也有些无解。

沈余听到了那边的声音,他抬起僵瑟的双眼,连瞥都没有瞥一眼站在身边的人。

宗楚永远都不会心慈手软,他一年前能拼着一切跑出来,现在却不会把隆村的村民搭进去。

这个地方给过他美梦,沈余不想它受到任何影响。

他往前走了两步。

宗楚抓住他的手。

沈余的手冰冷到可怕,宗楚忽然从心底涌上一股恐惧。

这种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从前世带到今生,每一天都在折磨他。

他想服软。

但是他怎么说?

沈余根本见都不想见到他,甚至眼睛里的厌恶藏都不藏一下,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承受不起一点再失去沈余的风险,哪怕万劫不复。

沈余很干脆的甩开了他的手。

宗楚扭头,只看见沈余冰冷的眼睛。

“您如意了,不是吗?”

沈余继续往前走,刘婶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沈余朝她摇了摇头,浅笑着说:“我回去了,刘婶,这一年谢谢您的照顾。”

刘婶干巴巴的说:“没、没事,你也照顾了我们很多。”

扬扬抱着沈宝,朝他喊:“沈老师,你,你真的要走吗?”

小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里边有了点水花。

小胖站在一边也是一脸严肃。

沈余动作顿住了。

他视线落在沈宝身上。

沈宝被扬扬握着小手,只看着他,那双和他相似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沈余忽然忍耐不住了。

第74章

沈余身边不能有任何占据他心神的人,更别提这个几乎被沈余一力抚养的孩子。

宗楚视线顺着沈余的目光盯住被扬扬紧握着手站在崖边上的沈宝。

扬扬感受到他的视线,抬眼一看,被那双眼睛里的黑沉虎得吓了一跳,她抿了抿嘴,默不作声的把沈宝挪到了身体后边。

这个动作突兀的把沈余敲醒。

他视线迷惘了一瞬间,就只是一瞬间而已,他死死掐住掌心,用力到掌心瞬间渗出了血丝。

他不能带沈宝走,他不敢赌,宗楚会做出什么事来。

沈余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这种感觉比死亡还要沉重。他视线逐渐失去光彩,收拢的掌心也缓缓的松开。

每个人的前路都有或清晰或迷茫的指向,但是他呢?只要有宗楚在,他似乎永远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他还能为了别人妥协到什么时候?连沈余自己都不知道。

惶惶不安的虚无感觉和能把人压到山底的沉重感如同躲无可躲的罩子,沉沉压在沈余身上,他感觉到熟悉的力道在血液中冲撞。

沈余轻咳了一声,他抬高手,在所有人没有察觉的时候轻轻擦了擦唇边。

沈余缓慢的侧过身体,冬日的冷风盘旋着飞上山腰,把他半场的短发扬起,迷了些眼睛。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猛烈的撞击感变得更甚,沈余甚至控制不住这种想要冲出血脉拼死一搏的冲动。

他死死扣住胸膛,在男人逐渐染上恐慌的瞳孔中喑哑的说:“如果重来的更早一点,我希望从来都不认识你,哪怕是死了。”

“茶根!!!”

男人惊惧的低吼声在崖边响起,青年在所有人眼前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隆村瞬间乱成一团。

几个孩子吓得哭叫起来,一边哭一边喊要沈老师,大人们是根本没搞清楚状况,但是也察觉出来不对劲。

以刘婶为首的几个村里的长辈皱着眉头上去要人,被陈琛几个高大的男人拦住也没停,刚才就有村民见情况不对,去找了村里的男人来,这时候两边隐隐成了对峙的状态。

沈余状态不好,宗楚明显已经没有多少理智,李德不能冒这个风险,他喊了一声老宗,宗楚抱着人,冷峻的视线的抬起来,看也没看在场的人,直接抱着人往村口走。

从村民身边路过时,一只小手抓住了宗楚的衣角。

男人黑洞洞的视线垂下。

沈宝被害怕的扬扬使劲抱在怀里,他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男人。

这是沈余养的崽子。

宗楚不是善人,见到沈宝的第一眼,他只想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沈余心里的人已经够多了,多到他不能接受再多任何一个无关的存在。

但是他现在黑沉沉的与这个不要命的小孩对视着,最后却只说了一句‘带上’。

李德压下心里的躁郁赶紧跟上,把村里的情况先交给陈琛和卫臣两个。

情况倒是还不至于打起来,就算打起来了,光是卫臣一个退役的打手也足够了。

来的时候他们觉得宗楚疯了,回去的路上是李德被逼疯了,他几乎是风驰电掣的往市区里赶,宗家的产业遍布国内,距离隆村最近的城市是南城,南城一院已经接到通知,通知借调北城三院的专家前来,其中第一个收到通知的,就是宋河。

凌晨两点,南城一院特殊重症室亮起了灯。

凌晨五点,三四个甚至还穿着休闲服的专家从各地和海内外由宗家的专机接送赶来,面容脚步都是匆匆,见到重症室外站着的男人,纷纷点了点头示意,紧接着没有半步停留的赶进去。

宗楚从有记忆的第一天就着手开始准备拔出沈余身上这颗定时炸弹。

沈余随时可能会离开他,这个可能性几乎让他日夜不能眠,比沈余从他身边逃开让他恐惧一万倍。

李德叉着腿埋脸坐在一侧,等人都到齐了,连宗酶都来露了个脸,最后被护士劝走到一侧的休息室等候,他看了眼从到医院就一步没有动过的老友,忽然冒出来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甚至有种错觉,如果沈余今天就这么去了,宗楚会毫不犹豫的跟着一块去。

‘啪’

李德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站起来,往前两步,“老宗,你要不歇会儿——人已经到你手里了不是。”

“不是。”

这句话男人回的倒是极快。

李德疑惑的‘嗯?’了一声。

宗楚却没有再说话。

他直勾勾的盯着重症室外亮起的灯,眼睛里黑沉如水。

他到底该怎么做?

他想把沈余绑在身边——?

不是,上辈子最后的时间沈余每一天都在他身边,但是不对,这种感觉不对。

宗楚说不清楚到底要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只知道不能失去沈余,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细声低语,警告的勒住他所有冲动过界的行为。

宗楚不敢赌了。

他承受不了沈余给他选的任何一个结局。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他就只是想要五年前的沈余,那个总是看见他时眼睛里就有温情的青年。

沈余喜欢他不是吗?

他已经把全部都做好了不是吗?

沈余为什么不能回头看看他?

他甚至愿意留在那个穷苦的地方养一个甚至都不知道是谁生下来的孩子,他也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手术室检查室的灯亮了一晚上,宗楚就在外边站了一晚上。

直到以宋河为首的专家们出来,几人当中资历最高、经验最多的医生作为代表简要汇报了检查情况,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目前的状况不容乐观。

这种遗传病的发病因素很神奇,与情绪有着极大的关联,而沈余目前很明显处于情绪剧烈冲撞的阶段,他们甚至连药都不敢随便用,只能暂时观察情况。

李德听着,他原本以为宗楚会发疯。

习惯是件多可怕的事,就连他都已经习惯了事关沈余,宗楚随时随地都可能失去理智。但是男人只是沉声应了声。

几个专家也不知道他这算是什么回应,面面相觑。

李德看不过眼,他摸了摸鼻子:“那先让医生们歇歇?”

宗楚没回应。

李德又等了两分钟,行,他确定这人已经完全不理会外界的事情了,李德跺了跺脚,气的,去送医生。

他是真的不知道宗楚到底在想些什么,好好的宗家家主他不当,想上他床的人能从国内排到国外,他因为一个情人,闹到这个地步还嫌不够,连自个都想给搭进去!

宋河慢了别人一步。

专家们是被宗家请来的,所以就算是他们清楚沈余的情况,可也分得清楚到底谁才是说了算的,因此只敢稍作提点,多的却是不在分内的事情了。

宋河停顿了两步,最后抿了抿唇,大步迈了回去。

脚步停在男人身侧,宗楚侧头看他。

宋河说:“宗先生,沈余目前的情况很不好,任何刺激都可能让他面临血管破裂的风险,而如果这种后果成真,成功救治的概率不会超过5%。”

宗楚只定定看着他,半晌,他才说:“你想说什么?”

宋河额角有些细汗。

眼前的男人很年轻,但他是宗氏这一代的集权者,有很多平常人努力一万辈子也做不到的事情,只是他嘴里一句话的功夫,也有很多人的未来,同样如此。

包括他在内。

但是宋河说:“如果可能,您不应该再见他。”

男人默不作声。

他既宋河想象中的没有发怒,也没有疯狂,只是摆了摆手。

等沈余被转进重症看护室,宗楚在门外瞧着,半晌,他才自嘲的笑了声。

沈余说,如果有可能,希望永远也没见过他。

他现在是在用命来要挟他,这辈子也不想再见他一面。

宗楚忽然感到一股无措。

他活了两辈子,近四十年,头一次体会到有心无力的感觉,濒临把他逼到绝境,但是他又一动不敢动。

隔着一扇白窗,他死死盯着病床上的青年。

沈余赢了。

他以为自己能把沈余困在身边一辈子,但是其实只需要宋河一句话,轻易就能把他所有发疯似的幻想戳破。就好像上辈子沈余一声不吭的死去,他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丢失了一个不听话的情人,但沈余早就像埋在他血液里的定时炸弹,某一天,某一刻,又或者某一秒,轻轻松松就能把他毁灭。

宗楚甚至觉得搞笑。

宗家的宗楚,会被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拿捏住,这句话听上去就像一个笑话,但却是一个轻易就能要了他的命的笑话。

沈余不能死。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他不能让沈余去死。

宗楚从来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沈余宁愿没有见过他,而他,也从不后悔当初把沈余逼到身边的那些手段。

再来一次他一样会选择同样的结果。

只不过唯一藏不住的,

沈余是他的命。

他可以让他活下去。

但是谁也别想把沈余从他身边带走,哪怕是他自己。

第75章

沈余醒过来的第五天,他手指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

柔和的阳光透过纱窗洒在大床上,把病房都萦绕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沈余半睁着眼,他手指微微用力,从床铺上坐直了身子,这点动静惊醒了在他身边睡着的沈宝,沈宝揉着眼睛,打了个小哈欠。

他的适应能力极强,当初被李德一路从隆村带回北城,愣是哭都没哭一声,李德都觉得啧啧称奇。

沈余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他侧翻过身,沈宝肥嘟嘟的小身子也跟着翻转了一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与他对视。

沈余忽然低声笑了笑,他抬手捏了捏沈宝的脸蛋,沈宝疑惑的咬着手指头看他。

“别咬,指甲会秃。”

“沈哥,哪有你这样吓唬小孩子的。”

宗酶和王笑笑咋咋呼呼的动静从门外边响起,沈余坐起身体,朝外边看过去。

宗酶夸张的箭步冲过来,蹲在病床边上,眼睛冒着星星的看着沈宝,“宝贝,叫我什么,叫姨姨。”

沈宝朝她吐了个泡泡。

宗酶郁卒的捶胸:“可恶,今天还是没能成功骗到沈宝!!!”

沈余笑出声。

王笑笑把手里拿着的饭一盒一盒摆在床头,白了宗酶一眼:“我说宗大小姐,你刚还说沈哥不该那么骗小孩,我看你这对沈宝来说才是怪阿姨。”

宗酶呜呜嚎叫着作势要和王笑笑决一死战。

沈余淡笑着看她们两个耍宝,视线在瞥过还开着一条缝隙的门口时,却顿了顿。

纯黑的衣角在门外一直停留着,从他五天前醒过来,一直到五天后的今天。

他压低头,眉头轻轻皱起。

他不知道宗楚再打什么主意,沈余本以为等待他的是上满枷锁的房子、被当做威胁的沈途一家和明美冉,甚至依照宗楚的性格,连王笑笑和李晨飞,隆村人都会牵扯其间。

但是他只是安然的醒过来。

五天时间里只有无数他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专家来回探查他的身体情况,沈余一开始是有些迷茫的,好在里边有一个他熟悉的宋河,宋河依然是那副儒雅的模样,只让他安心休养一阵,其余别的什么都不用乱想。

沈余控制不住的乱想也根本维持不下去,第二天,他见到了一年没见的王笑笑和宗酶,两人都是闲不住的个性,仅仅一天时间就打成一团,在病房里一唱一和的,最开始的时候,沈余甚至有种如梦重生的感觉。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变,但似乎又好像变得更好了,好到他轻易不敢相信。

第三天,他见到了沈宝。

第四天第五天,该见的不该见的他全都见过了,甚至明美冉都在麻将的空闲给他写了张纸条,一如既往是她的风格,‘活着感觉还不错。’。

活着的感觉的确很不错,沈余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其实心里很没底,对上宗楚,他有的似乎永远只有同归于尽这一条路,但是事情的走向开始变得离奇。

五天时间里,他唯一没有见到的只有把他强行弄回来的宗楚。

“沈哥,你看什么呢,赶紧来吃饭了,沈宝都饿了。”

宗酶最近爱上了哄孩子的感觉,晚上都恨不得把沈宝给骗走。

她这时候就拿着一根煮熟的肉条吸引小沈宝的视线,可惜沈宝坚定的很,看都不看一眼,视线只定定放在自己的养父身上。

王笑笑奚落的嘲笑她,视线掠过沈余,又掠过外边的那位,顿了下,才说:“沈哥,你来吃饭嘛,早早的身体好了好回去呀。”

回去。

沈余攥紧了被子。

他还能回去吗?

是回——隆村吗?

他心里纷乱的情绪几乎缠绕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一点是恨,哪一点是绝望。

就好像坠入一个没有底的深洞,沈余不知道底下等待他的是什么。

宗酶也安静下来,整个房间,只能听得见寂静的呼吸声,这么过了半天,宗酶才忍耐不住的又大咧咧的干巴巴笑出声:

“哎,都干嘛呢,快吃呀,这个粥熬得可烂了,沈哥你快吃,你不吃的话沈宝都不带动一下的,一回儿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王笑笑极力捧场:“对对对,你说的对,我刚才拿的时候就闻见味道了,特别香!”

“啊好吃,真的好吃!”

“沈宝都开始吃了,哈哈,小屁虫,馋到了吧。”

房间内三大一小热热闹闹的声音根本藏不住,房间外,男人挺直的脊背像是笼罩上一层幽深的暗影。

宗楚在这里站了五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做的这些有什么用。

他以为自己站在外边就能惹得沈余心软吗?五天时间,沈余连提都没有提过他一次。

宗楚有好几次都忍不住在晚上闯进去,他极力忍耐着,把白天所有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压在心里,直到一点点的碾碎。

他不能让自己有一点后悔。

但如果让沈余回去,他怎么办?

宗楚没有哪个时候对自己有这么明确的认知,沈余就是握着他的命,沈余去哪,他的命也就跟着去哪,宗楚逃不掉,他甚至现在已经想明白了,逃也不想逃。

曲启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家里那边的趁着这几天可都开始兴风作浪了,老宗,你该管管了。”

宗家诺大一个世家,要不是有宗楚镇压着,不知道会群魔乱舞成什么模样,这几天他追着沈余满世界的跑,又开始发疯似的站在病床外边守着,他自己可以守得住,那群蛀虫可已经忍受不了蠢蠢欲动。

男人站着没动,他扯了扯嘴角:“不急,等一起上钩了,一网打尽。”

曲启明愣了下,然后笑道:“是我傻了,我还以为你心里没有成算。”

想也知道这不可能,能影响宗楚的只有一个沈余,其余的杂碎他都没有放在眼里,该收拾的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事情的状况看着已经到了死局,但曲启明看来,实际上却是山穷水尽又一村的时候。

他早就看出来宗楚对沈余的感情不一般,二十多年的时间,谁见到过他身边有过什么人,就是有,也都是做戏,别人看不出来,但是却瞒不过曲启明。早几年宗楚身边确实有过几个人影,外人以为是宗楚的人,实际上不过是他那两年年轻气盛,面子上摆不开,随手在身边按了几个名头唬人。

算来算去,沈余是第一个,现在看来,多半也就是最后一个。

虽然曲启明不明白这俩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发生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清和的沈余竟然一点情面和余地都不给宗楚留,而至于宗楚,说实在的,一年多前他疯狂的模样曲启明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心悸。

在此之前他虽然能看得出来沈余在他这位老友心中的地位不一般,但是也没想过会有这么重大的影响,只不过是跑了一个人,他就疯得满世界找。

不过现在好了,人至少是找到了,而且最出乎曲启明意料的,他原本都做好了犯险的准备去劝宗楚别做哪些傻事,宗楚能做得出来,无一个不是把人逼到绝经越推越远,但是他是真的没想到,宗楚竟然一个都没做,甚至说句夸张的,他在外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连随手的诈人都算计着全盘推翻了那群兴风作浪的叔族,实际上站在病房门口——

不是曲启明想笑,他是真觉得就跟个落魄的大狗似的。

当然,这话他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他能这么轻松的想,也是因为事情看到了转机。

他了解沈余,沈余看似清冷,实际上却最重情谊,只看他那个疯母亲和眼睛里只有利益父亲就能知道。

一年的时间,宗楚虽然不是个人,但是有一点绝对没人会否认,他是把沈余当成宝贝疙瘩放在心尖上。

就是那狗脾气不是个人。

改一改,兴许人沈余还能捡了这个破烂凑活。

里间不知道谈到什么,几个人又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次连沈余的轻笑声都传了出来,宗楚几乎是瞬间就僵直了,周身的气氛显而易见的黑沉僵硬起来。

曲启明又薅了他一把。

宗楚回头看他,眼底一片阴郁。

曲启明哽了下,他忍住无奈,说:“老宗,你还有希望,不用露出这副表情。”

“希望?有什么希望?”

宗楚察觉到他话里有话,侧过身,挑起眉头。

曲启明看了一眼里边:“沈余。”

宗楚瞬间压低了眼睛,他盯着曲启明,声音喑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曲启明讪笑。

他当然会说清楚,说不清楚这条命都得交代在这,宗楚这人一涉及到沈余,真是半点理智都没了。

“道理简单的很,”曲启明微微眯起眼睛:“别把自己当个人,死皮赖脸。”

他说一个词,宗楚视线就黑沉一下。

曲启明的笑意忽然收敛了,他按着宗楚的肩膀,压低声音:“老宗,你得把自己摆正了,沈余是会心软,但是你想想之前做的那都些什么事?他是个独立的人,不是被你欺骗的物件。你做了错事,就得改。至于改了之后人还要不要你——该怎么做我就不说了,你的情人,你应该最了解不是?”

曲启明支起身子,这些话说出来不容易,要不是现在的宗楚真的什么都没做,他不可能会说这些,毕竟沈余虽然可怜,可他还是要顾忌着自己的,总归不可能因为一个沈余让他冒着和宗楚离心的风险。

只能说,一切现在都恰到好处,该开口的,也能开口。

至于剩下的,宗楚能做到哪一步,就是他和沈余之间的造化。

第76章

门外的身影不见了。

沈余是第二天发现的,他却出乎意料的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宗楚,本来已经准备好的鱼死网破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也显得不合适。

宗楚就像在他身前摆了一条出路,让沈余迟疑间不敢前行。

宗楚是回家处理了一些事情——一些蹦的很高的鱼,以及再次在家里表明了态度。

他是来真的,宗家上上下下本家加上叔伯一共二十来号人,全都被聚在一起,亲眼见他收拾了那几个跳的最高的,然后宗楚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坦白的阐明了自己的身边人。

宗夫人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差点一口气没哽上来。

宗酶也当场睁圆了眼睛,筷子夹的菜直接‘啪嗒’一声掉了下去,却连个来收拾的佣人都没有,宗家那一天的气氛实在说不上多好,简直就是僵直的像一潭死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千奇百怪,像是竭力压抑着情绪。

这事最后的胜利者当然是宗楚,甚至于这都不算得上是个讨论,只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宣布。

宗家两位老人显然对这件事早有准备,因为有这一年的适应,甚至觉得这件事接受起来没有任何难度。

宗老夫人年纪,所求的也不过是家里和睦,至于宗老爷子,更没有什么表态,能者说话,如果宗楚像杨河在杨家一样的处境,只是提起这件事可能后果就已经注定了,但是他不是,所以结局截然相反。

那群叔叔伯伯诡异的表情宗酶想起来都觉得有点搞笑,当然,搞笑其间她也觉得有点担心。

她不知道一年前她哥到底和沈余之间发生了什么,而且这几天——

人明明是宗楚给找回来的,但是他却一面也没有露过,只闷不吭声的站在病房外边一站就是好几天。

而沈余则一点见他的表现也没有。他住的说是病房,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小套间,里边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个小厨房,只要沈余想,他甚至可以一直不出去,所以这俩人实际上等同于从回来都没见过面。

如果不是宗楚在家里极其郑重没有任何反驳空间的说了这件事,宗酶甚至都开始怀疑他俩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没出问题,这就更奇怪了。

她哥到底想干什么?

宗酶想了一整天要不要告诉沈余让他警惕一点,结果下午刚一出去,就被截了胡。

宗酶还抱着出来望风的沈宝,干巴巴的被人带到一间像办公室的房间。

男人站在办公桌旁,侧头看了她一眼。

他视线在沈宝身上滚了圈,暗沉了更多。

宗酶一把把沈宝藏到了身后,磕巴着说:“哥,你,你可别打沈宝的主意,沈哥会和你拼了的!”

宗楚沉沉看了她一眼。

“今天带他走。”

“——啊?”

宗酶露出疑惑。

宗楚语气更沉了:“别让他出现在房间里。”

宗酶:“…不,哥你想——”

宗酶想问清楚宗楚到底想干什么,什么叫别让沈宝出现在房间?这怎么听怎么像是有什么预谋吧!

宗楚却已经没了耐心。

他直接摆了摆手,不知道刚刚隐匿在哪里的卫臣突然出现,直接把宗酶请了出去。

宗酶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她直接今天估计会有什么变动,以至于抱着沈宝一晚上都没睡好。

沈宝是个执拗的个性,他只有在沈余身边才会像个小孩,其余时间就像个有独立思想的大人一样,比如今天,他没能回去,就干脆睁着眼睛玩自己的玩具,也不说话,但就是也不睡觉,不管宗酶说什么都没用。

宗酶愁的一个头两个大。

而房间内的沈余也察觉到不对。

宗酶只是带沈宝出去玩玩,沈宝的个性相处几天的人都有所了解,她不可能在□□点的时候也不把沈宝带回来。

沈余拧起了眉头,他甚至有种终归如此的感觉。

这件事如果说没有宗楚的示意,谁都不会信。

他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是忍不住了吗?他会做些什么?

沈余甚至可以冷静的揣测。

他穿着格子的病服,径直下了床,他知道宗楚就在外边等着他。

一扇门,他躲在里边近半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主动走了出来。

门被从里边重重划开的时候,站在外边的宗楚甚至有一瞬间的闪躲。

但他很快就稳住了,视线一如既往的黝暗,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只不过背在身后的手却死死握成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事情,但是每次沈余因为别的人才肯出现在他眼前,这个假定次次都让宗楚有种疯狂的冲动。

他视线沉沉的落在青年身上,沈余总是浅笑的那张脸面对他时已经沉寂了无数个日夜,宗楚翻一翻回忆,甚至连在梦里都找不到几次他对自己笑的过去。

上一次见到沈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情,宗楚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忍耐什么。

他直接把人留在身边不好吗?

但每次一旦响起这个念头,血色和那双冷淡至极的视线就如影随形在他的脑海中。

宗楚发现自己忍受不了了。

他忍不了沈余离开,但是更忍不了的,其实是沈余冰冷的视线,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他重要的陌生人甚至敌人一样。

他再看着沈余,甚至有种求饶的冲动。

怎么样?

怎么样做他做的才对?

让他离开吗?

男人高大的身躯往前走了一步。

沈余警惕的往后退。

宗楚停住脚步,忽然嗤笑了一声,他猛地抬步,在沈余睁大的眼睛中狠狠关上门,把人搂在怀里。

沈余整个人僵住了。

他不知道宗楚在酝酿什么计划。

男人就像个失魂落魄又疯癫的大狗一样,死死抱着他,粗重的呼吸在耳边响起。

沈余有一瞬间的恍惚,前尘往事,一时间如同飞跃的画卷。

他有多长时间没有碰到过宗楚了?

一年、两年?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有厌恶,但实际上宗楚死死拽着他,沈余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感觉了。

他一直没有正面面对过,他畏惧自己或许还耽溺在前世男人给他的唯一的在意和温情中,怪只怪他天生就没人爱过,所以沈余曾经把宗楚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小心的、不让任何知道的珍藏起来。

但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一切他都放下了。

甚至于能做到无动于衷。

没人会一直追寻让他坠入深渊的东西,沈余曾经惧怕自己会这样,实际上他也不能免俗,宗楚让他感觉到的只有危险,所以他本能的开始闪躲、开始离开。

因为他知道,宗楚永远不可能会变成另一幅模样。他总是这种掌握一切的操纵别人,让沈余深恶痛绝。

他现在甚至可以冷淡的开口,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宗楚的回答几乎就在沈余的想象之中。

他会说什么?说沈宝已经在他手里,让自己老实安稳的回到公馆,像个没事人一样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吗?

还是像上次一样,怒声斥责他狠心?

没人比宗楚更狠心。

沈余察觉到男人的身体僵硬了一秒,但是下一刻,他被勒的更紧。

沈余皱起眉头:“宗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沈宝在你这里,我的确躲不开,你有什么目的大可以说出来,而不是在这里惺惺作态。”

男人闷声不言,呼吸却越发粗重。

这对于沈余来说,是最重的重话。

沈余两辈子夹在一起,哪怕是面对最失望的沈途,也没有说过这种近乎绝情的话。

但是这恰恰证明他还有救,不是吗?

宗楚压抑着眼底翻腾的情绪,最后只化成了一句低沉的低语:“明天上午十点的车,明美冉和沈光光都安排的很好,你不用操心。”

沈余视线微顿。

宗楚像是没感觉到他的恶劣一样,继续说:“王笑笑和李晨飞我都会安排好——或者你之后想要他们留在身边,那就随意。贺家与此事无关,我不会让人再去纠缠。至于夏实然,我依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宗楚把前生今世,所有涉及到他们之间的人一一提到,沈余忽然情绪激动起来,他低吼: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沈余,你看不出来吗?”

男人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我错了,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但是我不会后悔,你知道吗?”

沈余幅度很大的喘息着,他视线苍白的盯着房间一角。

男人说:“你去做你想做的一切,我就在后边跟着。”

他说不出来更多矫情的话,但是对沈余来说,已经够明显了。

他忽然想不明白宗楚到底要干什么。他做了一堆错事,现在究竟又想做什么!

宗楚想要摇尾乞怜,但是这困难的要命。

他不敢去想沈余冰冷拒绝的画面,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来什么失去控制的事情。

最后他只是松开手,黑夜中乌黑的视线一眨不眨的盯着青年,哑声说:“好好休息。”

他退后了一步,定定看了沈余最后一眼,然后没有任何迟疑的离开。

是谁让他做了一切之后在这里假装好人?

沈余死死盯着他的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囚困感觉。

他捂住跳动的心脏。

可宗楚能做到轻易翻篇,时间却不会重来。

沈余用力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任何理由因为宗楚毁掉自己的人生。

他要回到隆村,他要过自己要的生活。

至于不知道在盘算什么计划的宗楚——

沈余死死咬住下唇。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受骗。

第77章

宗楚说完那几句话后人就离开了,仿佛真的没有什么阴谋计划,可沈余却没有自然的放下。

他不信任宗楚几乎是本能,前世的他愚蠢到可以被耍的团团转,这辈子面临近在眼前的自由,他不能不谨慎。

他甚至一分钟都不想待在北城,当天晚上就开始收拾起东西。

宗酶被人放出来,抱着沈宝哐哐往医院跑,见到沈余没事才放下一颗心。

她大喘着气,一直自己玩自己的好像没有任何情绪的沈宝却忽然挣扎起来。

他小嘴甚至抽了抽,脸上虽然仍然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是却委屈坏了。

宗酶于是抱着他笑,扶着他的小手去抓沈余:“沈哥,你可不知道沈宝刚才有多乖,我还以为他是个小没良心的呢,结果在这等着你呢。”

沈宝一把抱住沈余的小腿,仰着头,只盯着沈余。

沈余被他看着就心软下来,他嘴角很轻的弯了弯,刮了一下沈宝的鼻子:“乖乖睡觉,明天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沈宝听得懂,用力点了两下小脑袋。

沈余也觉得有些惊奇,甚至连宗楚刚刚过来的慌乱和愤恨都消失了点。

他一向自我消化的很好,除了看见宗楚的时候,他一直都把生活过得不错,都是他一步一个脚印自己选择的路。

沈宝难得有了点情绪变化,宗酶也赖在这不走了,叽叽呱呱的哄沈宝睡觉,她看见沈余在收拾东西,顿了顿,才说:“沈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再待些时间吗?”

沈余手下动作微顿,他慢慢的把衣服收进行李箱,半晌,才轻声说:“都不看了。”

他能看的人也就只有沈家和明美冉,但是这两个人,他重新面对的感觉都复杂的难以分辨。

于沈途,沈余不想见他。

于明美冉,或许沈余不见她,或许对他们两个来说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除此之外,他再无其他的牵挂。

仔细想想,沈余忽然发现过去的一年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一年,哪怕经常心惊胆战,但是朴素的幸福以及真心互相关心的感觉,他曾经也有过期待的感觉,全都实现了。

沈余还想更贪心一点。

他眼睛里闪过从来没有的坚定。

沈余一直是个逆来顺受的性格,他曾经的经历让他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绝望,但是走出去,他才发现大路四通八达。

只要这一次他彻底和宗楚说清楚,他是不是就彻底自由了?

在隆村过自己的小日子,放假了身边围着一群小萝卜丁,时不时和杨河讨教一下对付这群小人精的办法,以及——

他可以随心所欲的画自己想画的东西。

等之后,他可以一切都教给沈宝,让他去看看这个世界。

这个未来畅想起来都让人快意,前世的那些恩怨纠缠恍惚就变得一点也不重要。

沈余动力越发充足,他甚至找回了第一次决定站在那个讲台上时的感觉。

他可以的。

这些都是他应该得到的生活。

沈余仓促被带回北城,什么人也没见,只有王笑笑和宗酶几个知道他来过,但是如他所想,离开根本没那么简单。

沈余本不想上接送他的车,一切和宗楚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想在牵扯上,但是他同样不能够低估男人的嘴。

宗楚让他走,根本不知道是不是随口一眼言,至少送沈余离开这件事,他摆明了是要亲自参与。

两人之间横贯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再次平静的坐在一起,沈余没办法无视他,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把宗楚当成了透明人。

前往隆村的一共两辆车,后边的一辆是卫臣开车,王笑笑和宗酶跟了过来。

这俩姑娘才不会管那么多,许久没有见到沈余,而且沈余有意见的躲的都是宗楚,和她们可没有任何关联,宗酶甚至就差和沈余表忠心和她哥划清界限,就想和沈余去玩一段时间。

现在正好是寒假,还是快过年,想想能避开那些没用的交际,还能在村里玩一阵,简直再美好不过了好吗!

宗酶当天使出了十八般武艺,磨得沈余只好点头同意。

王笑笑一听说,也要跟着来,沈余没法拒绝,于是他和沈宝的二人行,忽然就变成了多人行,以及卡在最前边的,还有杨河搭的车。

杨河是今天早上才被放出来的。

他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恨自己把沈余又给推到火坑,被困在杨家这一段时间坐立难安,今早一收到消息杨家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直接收拾行李就要和沈余一起回隆村。

晨起的气氛有些紧张,因为车是从医院直接走的,所以杨河很直观的就能堵过来,他态度很坚决,让沈余坐他的车,宗楚当时看他的视线黑沉得仿佛能吃人。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背过身,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沈余分辨不出他的情绪,但是濒临离开,他不能赌出现任何岔口。

沈余最后上的还是宗楚的车,而车厢里的气氛从一开始就低沉到诡异。

沈余并不想再去揣测宗楚的心理,他闭着眼,在后车厢中几乎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只留宗楚一个人散发黑压压的低气压。

男人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能说什么?难道一张嘴就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滚出来的杨家人吃醋,还是和一个都不到三岁的小屁孩子吃醋?

他想着沈余对两人的信任和偏爱,眼底变得越发晦暗深沉。

宗楚两辈子加在一起,这种感觉从来没消失过。

前世是阴魂不散的贺之臣,而重来一回,又多了个杨河和沈宝——

还叫沈宝。

沈余甚至还抱着他睡觉。

这个待遇连宗楚都一年时间没有,依照他原本的做法,就应该简单干脆的直接把这个小孩丢开,不管扔到哪里,总之别在沈余的视线中碍眼。

宗楚捏紧了拳头。

但是他现在不敢。

他不敢做这些事情,甚至如果这两人有一个人出了一点事情,他毫不怀疑沈余会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怪罪在他的头上,他不但不能动这些人,还得好生的将养着。

宗楚心里的憋闷和火气越烧越大。

但同时,却少见的有几分茫然。

沈余甚至连看他一眼都带着厌烦,宗楚脸色灰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代入假设过,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胆敢欺骗他,不说他对沈余做的那些事情,宗楚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所以是不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再得到沈余的原谅?这几乎是一个答案很明显的答卷。

他在沈余的眼中,甚至都不如一个陌生人。

宗楚沉默下来。

他做不到看着沈余离开,但是他能怎么办?跪地求饶吗?沈余说不定会用更加嫌恶的眼神看他,就像看一个做戏的人。

他能做些什么?

两辆越野沉寂着飞驰了一个上午。

临近中午的时候,沈宝醒了,他微微眯着刚睡醒的眼睛,抱紧沈余的胳膊。

车内暖气很足,就像隆村烧的暖洋洋的炕一样。

沈余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似睡非睡的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捞过沈宝,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捏捏他的小脸蛋。

这是年轻的养父养子俩人一年里养成的默契小习惯。

宗楚余光瞥见了,眼底一瞬间变得更沉。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他已经研究了几天时间,沈余对这个小崽子似乎格外喜爱。

一个走都走不快的小崽子,比他强在哪里?

宗楚想不通这幼稚又弱小的人类幼崽和自己有什么可比性,但沈余就是愿意包容他的大小脾气,甚至说得上纵容,可对他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沈余察觉到男人的视线,从迷糊中慢慢清醒过来。

他侧着头,看见宗楚的第一眼,恍惚还以为是在几年前。

但是下一秒,他就彻底清醒过来,眼睛里只出现一秒钟的温情全都消失不见。

男人紧抿着唇,他深深盯着青年,忽然猛地抓住了沈余的手。

他攥得死紧,视眼底仿佛酝酿着风暴,但是最后只在沈余冷淡的视线中缓慢收回青筋绷起的手臂,僵硬的正过头。

他怕自己再看见沈余的眼睛,就会忍受不住不顾一切的把人带回去。

宗楚眼底红的吓人。

他是沈余曾经最信任、眼睛里只有他的人,但是如今这条路好像四处都被堵死,看不到一点亮光。

仿佛是回应男人心底的愤怒和迷惘,四边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

之所以说它是四边传来的,是因为这动静仿佛来自于盘山路的每一个角落。

开车的司机也拧了拧眉,肃穆的接通卫臣的通讯。

通往隆村的这个盘山路说是公路,实际上只是当地政府在几十年前修建的路,隆村几乎是避世的生存方法,可想而知村里能用的资金也并没有多少,光是教育就已经是一笔大支出,这条已经走了几十年的路,也就没人能想起来再修缮修缮。

近几十年,也没有出过事情,但是现在车厢外边的声响却越来越大。

山上树多,石头也多,司机冒不起这个风险,紧跟在后的卫臣也发觉情况不对,停车打开车窗往上方看去,只一眼,瞬间喊到:“快停!”

声音传到司机耳中时已经晚了,沉闷夹杂着轰隆的声响快速的传递至众人耳边,宗楚在左侧,离盘山路内里最近的地方。

他听见声音的第一秒,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扭头,沈余只来得及对上他幽沉的视线,甚至连恐惧都没有来得及感受到。

时间好像放慢了一样。

第78章

沈余视线还是平静的,瞳孔只张大一点。

身上传来男人沉甸甸的压迫感,男人把他整个人揽在了身下。

巨响之后,只能闻见尘土中夹杂的雪松气息。

以及温热的触感,周边等人的下车惊叫。

沈余视线里一片黑暗,他紧抓着一片衣角,眼睛是空洞的。

他有时候很真的不懂。

他不懂宗楚为什么总能理所当然的伤害他,但是每次、又都能把命舍在他身后。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他最重要一样。

“先、先生,你怎么样了?”

沈余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压在他怀里的沈宝安安静静的窝着,听到他沙哑的声音,紧接着,沈余似乎回过神来了,他手臂颤抖着往上,在经过男人头顶的时候,触摸到一片湿润。

沈余的瞳孔瞬间睁圆,他不敢再继续摸下去。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画面和今生刚醒来时男人倒下去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从来没想过宗楚会倒在他身前。

而现在,是第二次。

“快点,快点找人来搬石头啊!”

“沈哥,哥,你们没事吧!”

王笑笑和宗酶她们焦急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块压在车顶上,性能强悍的越野也顶不住这种下降的冲撞,被挤压的稍微变形。

前座的司机倒还好,挤压的空间正好能装下他,这时候听见声音,沉闷的咳了两声回应。

车厢里还有被激起来的尘土,司机眯着眼睛往后边看,问道:“沈少爷——五爷,你们都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

沈余唇瓣抖动着,他不敢去看挡在身前的男人现在是什么状况,甚至说不出来话,直到冰凉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很轻的拉住。

沈余怔愣着。

头倚在他身侧的男人咳了一声,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还带着几分肃穆,哑得过分:“怎么了?伤到了吗?”

沈余忽然涌出了底气。

他眨了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湿润的眼睛:“……没有,先生,您怎么样?”

“那就好。”

回应他的是男人沉重的倒下来的力道。

宗楚醒过来仿佛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他的状态,沈余没事,他才放心的倒下。

他头上有伤,伤口大小严重程度摸不出来。但是人还会说话,还有意识——

沈余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把男人放在自己身上,让沈宝往里侧挪一挪,用力去掰车把手。

他等不了了,宗楚需要医生。

一片兵荒马乱,沈余他们是从右侧轻度变形的车门中出来的。

四个人,小孩被护在宗楚和沈余之间,没有受伤。除了沈宝,其余三个大人身上都有伤口。

尤其宗楚,他扑过去的地方正在沈余他们上边,压住了沈余和沈宝,直接被挤压下来的车顶重力撞到了脑侧,沈余摸到的那一片湿润也是来自宗楚头顶的伤口。

报警报的及时,他们几个的伤也都不算严重,离得不远的镇上的急救车嗡鸣着赶来。

卫臣忙着去通知宗家那边的人,宗楚的情况不算大事,但是总归是伤到了脑袋,谁也不敢保准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医生在手术室简单操作一下伤口,宗酶她们的车上也擦到了滚落的石块,只不过不像是沈余他们这一车,正好被砸到,只是擦了一下车边便跟着滚下去,所以除了些微的擦伤状态都还好。

宗酶有些六神无主,但是听医生说了没什么大事,人也就跟着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松下来,她才察觉到沈余的状态不太对劲。

沈余一直站在医院外,他视线沉淀,看不清里边酝酿着什么情绪,整个人却过分清冷得吓人。

过于理智了,以至于显得有些不正常。

尤其宗酶看到他因为用力扣着而变得冷青色的手指,似乎蜷缩一下都困难。

沈宝被王笑笑带走去休息了,宗酶小心的往沈余那边靠了靠,勉强笑着说:“沈哥,你不用太担心了,医生都说了没问题——而且那块石头根本没砸下来嘛,你放心你看我哥人就像块石头似的,肯定没问题的。”

沈余侧过眼来,嘴角似乎试图扯了扯,但是没能成功。

宗酶见状,摸了摸鼻子,没有再说话。

她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心里喃喃这俩人真是孽缘!

先是沈余住院,这次又轮到宗楚住院!不过有一点至少宗酶还是满意的,她哥还知道保护人了,这可是个极大的进步,说出去可能都没人相信。

只是外伤,没有伤到重要部位,所以医生简要处理过后就出来了。

卫臣心里有数,没有把这件事大张旗鼓的宣扬出去,但是宗家掌权者出事,至少宗老太爷和宗父需要知情,以防有什么不测。

两人闻言具是震惊,但是一听说是和沈余有关,心思很快沉淀下来。

闹了一整年的事,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作为宗家的长辈自然知道的更清楚。

宗楚自己的选择,他们倒不会因为这个去为难沈余,只是免不了和宗酶一样埋怨的想是个孽缘。

宗楚没什么大事,这件事宗家那边也很快知情了,宗父已经及时联系了医生过去,把消息压的死死的,除了当事人和他们几个,就连宗夫人和宗老太太都没告诉,生怕她们跟着瞎操心把事情弄大。

宗酶进去看了一眼就出来了,她把地方留给沈余,离开前拍了拍沈余的肩膀,迟疑的说:“沈哥,你别因为这件事自己想不开。”

她心里自然是觉得沈余和宗楚是绝配,她哥的确不做人,但是至少对沈余的一片真心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那股子自大狂妄似乎也在这一年里改了不少——

但是感情这回事到底不能一头热,如果带给沈余的只有逃避和不喜,宗酶也不想多掺和,毕竟沈余对她来说同样很重要。

这两个人,只要平平安安的怎样都行。

可偏偏平平安安是最难的。

沈余屏蔽了一切感觉,无论是前世那些疯狂绝望还是少有的一段时间的温情,亦或者是那些欺骗。

他坐在床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视线平静的落在病床上的男人身上。

宗楚闭着眼躺在床上,高大的身躯套着病服,显出一股平时没有的脆弱。

他头上包扎着纱布,几乎包上了半个头,短发也被剃的更短,看着还有些冒着凶悍的傻气。

沈余静静的看着他,忽然歪了歪头。

他眼睛澄明的好像一汪死水。

如沈余两辈子所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为了救他放弃一切,这个人除了宗楚,他不能果断的说出任何一个第二个人。

他能沉浸在那些欺骗和痛苦中,但是哪怕这一点被深深掩埋在真相和现实中,他依旧无法无视,只能尽力不去看。

宗楚扑过来的时候在想什么?

沈余看着他的视线微微波动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一下。

替他挡下子弹、挡下撞击。

沈余曾经想不明白,但现在——他是不想明白。

因为太清楚,所以他只想面对将来,更不是沉溺过去,在体会一次失去的绝望。

没有人能百分百保证人不会变。

而宗楚和他之间显然隔着无数道城墙,沈余不想再去拼一次,他已经豁不出去了。

他也不想再豁出去,就像前世一样,他选择逃避。

让一切停留在还能算是温情的阶段,至少要比之后互相怨怼好得多。

沈余已经分不清他和宗楚之间谁欠谁的更多,那就像之前决定的一样,桥归桥,路归路,是最合适的选择。

沈余动了。

他移开视线,把被子往上盖了盖。

宗家派来的人已经到了,沈余听见楼道里交流的声音,紧接着宗楚应该就会被转入就近医疗资源最好的医院,有无数人会把他照看得好好的。

而沈余,他应该在的地方是隆村,平静安然的度过这一辈子。

沈余静静地看着病床上棱角锐利的男人,他缓缓低下身子。

最后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

他轻轻在男人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很轻。

他一定很疼吧?

沈余抬起头,视线却冷静的可怕。

如果宗楚能为他豁出去命,那他再拿这条命为挟持,分开两人又有何不可?

沈余从没有一个时刻这么冷静。

他甚至感觉到心脏传来隐秘的疼痛,亦或者是刺激,亦或者有一些他不想明白的不舍。

他和宗楚,要在这一辈子断得干干净净。

沈余往后退了一步,椅子滑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似乎是被吓到了,彻底回过神来。

前世的决定用了他一条命为代价。

而今生,哪怕没有代价深重,也让他永世难忘。

沈余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似乎有什么东西用力触碰了一下他的手指。

沙哑的声音从男人喉咙中吐出,但沈余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他只顿了一秒,下一刻步子迈的更大,彻底把男人甩在身后。

沈余涌出门外,无数医生点着头朝他示意,涌入门内。

一出了这道门,沈余仿佛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王笑笑站在走廊的最前方,怀里抱着本来应该熟睡的沈宝。

沈余一言不发的抬眼看过去,昏暗的灯光下他眼睛里似乎有水光,眨一眨,又消失不见了。

沈宝扁了扁嘴,朝他张开手臂。

宗楚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寂静。

涌入的医生小心的试图询问他身体状况,感觉怎么样,但是男人只阴鸷的看向门外,一言不发。

他看到沈余把那个小崽子死死抱在怀里。

而沈余刚刚对他做了什么?

他甚至连碰都不想自己碰。

宗楚甚至有一瞬间就想这么不管不顾的冲出去。

他粗重的喘息着,视线忽然微顿。

他曾经或许还有几分放不开的傲气,但是这点傲气算个屁的东西?沈余都他妈不要他了!

男人猛地收回视线。

死皮赖脸——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第79章

沈余已经收拾好了心情。

他一向看得很开,他不否认自己对宗楚还有感情——这是必然的不是吗?

宗楚是条霸道的疯犬,他霸道自守、目中无人、控制欲太强。

可沈余从小到大活了二十多年,会在他睡着时抱着搂着,会在他胃疼时紧张兮兮的暖着的人,也只有宗楚。

他不觉得自己不争气,感情如是,有便是有,不是躲就能躲得起来的。

但是沈余已经学会了理智,他也找到了宗楚的弱点。

宗楚永远也改变不了他的傲慢自大,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也是他三四十年养成的习惯。

与其用石头砸金刚钻,还不如用金刚钻去撞自己。这听起来不像是沈余能想到的办法,他也只是用所有的运气来赌而已。

他在赌宗楚会因为自己的命不敢乱来。

这听起来或许有点搞笑,一个情人,拿自己的命来威胁另一个人。

但是沈余就是莫名有种感觉,他想的是对的。

王笑笑站在他身边,担心的往里边看了一眼,只能透过门上很小的一扇玻璃窗瞧见里边面色严肃或震惊的专家,仿佛遇到了什么极其难解决的情况。

她顿了顿,小心抬眼看沈余:“沈哥,我们再等等吗……?还是直接去隆村。”

“直接走吧。”

沈余说,沈宝蹭了蹭他的手指,沈余跳动不安的心脏渐渐归于原处,他再次看向王笑笑,这次声音坚定了很多:

“我们离开。”

“沈哥——”

宗酶在旁边的病床稍微爬了一会儿,此时听见外边的动静揉着眼睛出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沈余说离开。

她睁圆眼睛,也想跟着去,但是她亲哥还在病床上躺着,这话在嘴边滚了半天,到底还是泄气的没有说出来,她讲:“沈哥,那你可得给我留点好东西,等我哥——咳,没事了,我就去找你过年!这可是你答应过我的。”

沈余眼角微弯,他轻声说:“好。”

宗酶于是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只不过这笑没能坚持多长时间,宗楚所在的房间猛地被人从里边推开,出来的是医院的护士。

她神色仓皇,知道里边的人物身份不简单,所以这时候就更加稳不下来,视线徘徊在因为这个巨大的动静齐齐转过身看过来的几双眼睛,沉重的说:“病人情况很不好——请问谁是家属。”

沈余眼睛瞬间睁圆了一下,他唇瓣动了下,视线掠过所有人,几乎听不见任何其他人的声音,他说:“不是没事了吗?”

宗酶也很急,宗楚对她是很过分,但是至少真实她亲哥哥啊,这要真有个什么事——

她向前一步,焦急的说:“我,我是他妹妹,请问病人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能治吗?”

护士被她一连串的问句给问住了,让宗酶冷静冷静:“这位小姐您放心,问题不是——”

这个问题还真的不好说。

护士的视线稍稍多了些一言难尽。

“您去看看吧。”

她最后说。

宗酶已经忍不住冲进去了。

沈余背对着后边,没动。

他静立了很久,直到王笑笑扯扯他的衣角,才回过神来。

王笑笑说:“沈哥,要不你也去看看吧。”

宗楚当时出来时的那个动作,就是把人完全护在自己身下。

就是时常对他有意见的王笑笑,其实有一瞬间也很迟疑。

这个世界上在遇见危险时第一反应是互护住身边人的,寥寥无几,哪怕是平凡的人,也会不自觉的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

宗楚会这么做,没人能想得到。

而这是第二次,就好像是刻在他身体里的本能。

沈余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离开。

他甚至有一瞬间心头剧烈的下沉。

不可能的,他想,医生本来已经宣告没事了不是吗?

宗楚他——

怎么可能会死在他前面。

沈余咬着唇瓣里侧,他尝到了血腥味。

病房里边,几个专家神色严峻的出来,一边走一边在激声探讨着什么。

宗酶紧跟着出现在门前。

她表情看起来很古怪,不是单纯的悲痛,像是隐隐带上了几分不可思议。

沈余忽然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他视线些微抖动的落在宗酶脸上,宗酶紧抓着门框,语气艰难的说:“沈哥——辛苦你来看看,看一眼,就看一眼。”

她像是怕沈余不来一样,那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宗酶也不想在把沈余绊住,明明沈余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就是想离开宗楚,无论是金银财富亦或者是地位他都不想要,哪怕是宗楚的真心他都不想要。

但是宗楚现在这个状态——

宗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甚至开始怀疑人生,怎么能这么巧呢,怎么就能那么一撞,人就——

沈余到底是去了。

他把沈宝交给王笑笑,沈宝不说话,但也没有乖乖的过去。

三番两次的变故让他不敢再轻易撒手,沈余养他这一年来,沈宝是第一次执拗的坚持,小手紧紧挂在他的脖子上,只眼巴巴的看着他。

沈余没法拒绝他,他顿了下,把沈宝往怀里颠了颠,也好,至少有沈宝在,就相当于他好像多了一份力量。

房间里的气氛很凝滞。

跟着专家们来的不只是司机,还有宗家老宅的管家,前世被调到庆德公馆四年的德叔。

卫臣站在病床边,神情依然冷峻,但仔细看,似乎也有点裂痕。

他察觉到沈余进门,低沉的视线沉沉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一声不吭的退后一步,让开病床前的位置,微微低下头,在没有别的反应了。

德叔正在给男人弄些什么,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一会儿就来了,少爷放心。”

沈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老管家的语气不像是在安抚暴怒亦或者冷静的男人,倒像是在——安抚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

而德叔对男人的称呼,显得则更加不正常。

宗楚今年二十七岁,已经是北城人尽皆知的宗家掌权者,外人都尊称他一声五爷,就算是家里的人,也没有会在用“少爷”这个词叫他的。

像是回应沈余浮上心头的疑问。

老管家短暂的安顿好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见到一年前闷不吭声就跑了的沈余,顿了一秒,似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但是老管家马上就反应过来,表情复杂的对着沈余笑了笑,说:

“沈少爷,需得辛苦您一段时间——”

辛苦他一段时间?

沈余视线微动,他抱着沈宝的力道紧了紧。

哪怕是场面再离奇,出于对宗楚手段的忌惮和恐惧,沈余还是会想到男人是不是又弄出了什么手段逼他,这是宗楚能干出来的事。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猛地出现在管家肩膀上,老管家被压得一颤。

沈余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他视线直直盯着那只手。

它的主人想做什么?

老管家被压着往旁边退,但是他脸上一丝平时的恐惧都没有,只耐心的对身后的男人说:“我躲开,少爷别急。”

紧跟着响起来的,是男人低沉的嗓音:“沈余呢?我要沈余!”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带着熟悉的磁性喑哑,可语调却离奇的上扬。

沈余控制不住的颤动起来。

这声音点燃了隐匿在他记忆中七年的嗓音,当年的青年笑着叫他“小孩”。

这不是宗五爷会有的声音,而是六七年前初遇沈余的那个人!

沈余的瞳孔不自觉的放大了。

被德叔挡在身后的男人也彻底露出来。

剑眉星目,只不过脑袋包着大块纱布,以至于显得人一身的凶悍气都少了很多,甚至有种凶巴巴的傻气。

他看见沈余,整个人都顿住了,扒拉着老管家的手也收回来,轮廓深刻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沈余,竟然露出了一个可怜的委屈表情。

男人很低的叫了声:“沈余——”

沈余猛地一颤。

他不可置信的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他这个动作,男人顿了下,表情越发委屈,大掌死死抓紧被子,露出一种和他强健的身躯完全不同的可怜。

沈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咬住下唇,去看宗酶。

宗酶表情诡异的朝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沈余只能去看老管家,德叔在刚刚专家讨论时是在里边的。

德叔表情已经沉稳下来,接收到沈余的视线,微微低下头,有些发愁的说:“医生说目前只能先看情况,片子都显示没够有问题,不过因为伤在脑袋上,所以会有什么症状也都在预想中。五爷这——可能只是重物撞击下引发的暂时记忆混乱。”

老管家顿了下,说:“沈少爷——能不能麻烦您——”

“不、不能。”

沈余迟疑的,紧接着坚决的拒绝。

他不能再接触宗楚了。

现在的宗楚记忆混乱,可等他恢复了呢?

他不能——

他已经决定好了要离开,要过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沈余的视线逐渐变得坚定,可是没等他果断的对着男人说出这句话,床上的男人就眼巴巴的看过来,小心翼翼的说:

“沈余——我头疼。”

第80章

“沈余——头疼。”

男人小声的说着,眼睛里没有半分平时的阴鸷狠厉,甚至带着点明晃晃的小心翼翼。

宗楚心高气傲,早熟又手握实权,就算把时间倒退十年,他也不可能露出这幅音容。

房间里的人已经面色麻木了,对着这样的男人,一腔的怒火和埋怨根本都发泄不出来。

怎么发泄,冲一个——一个眼巴巴看着他的神智好像个少年一样的男人怒骂吗?

沈余身形晃了晃。

他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种意外,而这意外实际上还是因他而起。如果宗楚没有护在他身上,这时候傻的会是他吗?

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徒劳的紧抓着沈宝的小衣服,移开视线。

只要不看见男人可怜的眼神,好像就能减轻一点更复杂的情绪。

沈余微微张开嘴,他想坚定的说离开。

宗楚就算是傻了又怎么样,宗家家大业大,有的是人会来照顾他,也不缺他一个伺候的人。

他自私一点,他要自私一点。

沈余:“我先——”

“沈余,沈余,沈余——”

像是预感到他要说什么,男人忽然开始不停的低声絮叨起来,一声一声,仿佛砸在沈余的心头。

他死死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繁复的情绪已经没有了。

沈余紧抱着沈宝的手微微松开,他想把沈宝交给宗酶,一边问管家:“辛苦您准备一些粥——加些咸味。”

这是宗楚唯一还能接受的粥。

沈余身体僵硬,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近乎化成实质了,他僵瑟的转身,男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见他看过来,像是拘谨,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欢喜好似的咧开嘴笑了笑。

这是个尝试做出来的笑容。

沈余看得有些怔愣。

他在宗楚脸上看到过阴翳的笑,讽刺的笑,势在必得的笑,但唯独没有看见过这种——

甚至带着讨好的笑,像是如果他离开,男人也不会有任何办法去拒绝,但是一旦察觉到他有留下来的念头,于是努力做出小动物似的小心表情,希冀把他留下。

他走不了的。

沈余忽然有种认命的感觉。

他视线微闪着看向男人包着纱布的头顶,手指逐渐蜷紧,又松开。

就当他赔他的。

只要年关一过,无论如何他都要离开。

事情看似很离奇,实际上却只会更离奇。

沈余心态并不平稳,宗楚向来都是以操控大局示人,哪怕是前世对他露出的那份凶狠,也是带着结局毫无悬念的自大。

而现在这个男人——

他几乎融合了宗楚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甚至一辈子也都不可能表现出来的特制。

男人仰着头,盯着他,张开嘴说出要“沈余喂我”时,沈余整个人都停顿了两秒。

他甚至看着男人熟悉的面庞,甚至有些茫然。

房间里的人已经都撤了,专家们严肃讨论了一阵,最后也没能得出什么有效的结论,只能就这么再观察观察。

转院的事情倒是安排了,不过宗楚拒绝离开。

医护人员小声的来劝他,他还是坚持己见,除了面对沈余时,他依旧是一副面色沉的表情,那双冷漠的眼睛一抬,就连老管家都失了声。

男人似乎天生就知道自己掌握的权利,只对沈余一个人例外。

就比如现在,似乎是察觉到沈余的迟钝,原本靠在床头的男人猛的坐直身体,动作太快,牵扯到了头上的伤口,他按住头顶的纱布,剑眉皱了起来,手臂却仍旧很快的抓在沈余的衣袖上,连沈余放下碗蹙着眉去看他的动作都不顾,急切又像是怕青年生气一样试探着说:

“我不喝了,我自己喝,你——别生气。”

他低声下气,拽着沈余衣袖的手用力到自己手背上的青筋脉络清晰的绷起来,但是沈余却没有感觉到一点被限制的力道。

他怔忪的低下头,男人似乎很怕刚才的要求惹怒他,见沈余低头看过来,薄唇抿了抿,又说:“你别气——”

沈余平静了两秒。

他没有说话,去拿床头桌上的碗给他。

男人老老实实的接过,一口一口的抿着粥,沈余就坐在一边,静静看着他。

宗楚只喝了两口,然后握着碗的手悄悄放下,他盯着沈余,见他脸上没有别的情绪,才像是鼓起勇气一样问他:“晚上可以睡一起吗?”

沈余愣了下,他视线忽然冷下来,“先生,你是不是在骗我?”

有那么一个瞬间,宗楚差点没能伪装过去。

装个傻子不容易。

可除了傻子,他不知道什么样子的人沈余才喜欢,又什么样的人,和那个走路都不好的小傻子能在沈余心里有的一拼。

不就是傻子吗?

他就不信自己装不下去。

至于和沈余在一起——

宗楚深深的看了一眼沈余。

只是一眼而已,让沈余察觉不对,却又抓不到痕迹。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淡的和沈余待在一起了。哪怕气氛还是凝滞,沈余也并不是愿意,但宗楚觉得值了。

很值。

沈余要是喜欢,能让他心软,他就是装一辈子又怎么样?

男人视线紧紧巴在沈余身上,老老实实的回答:“不骗你,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可能是觉得说得不太好,又补充:“你睡床上,我睡床下。”

沈余沉默的盯了他很长时间,最后只是让纷乱的心思沉淀下来,压低声音说:“吃吧。”

男人没得到回应,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灰颓下来,只是眼睛又悄悄抬高瞥了一眼沈余,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会反悔的可能,很可惜,没有一点。

于是只能老实安静的继续吃粥。

沈余一直看着他吃完,才拿过碗,站起身,准备送出去。

结果就这么一个动作,男人慌乱的抓住他的手,宗楚力道大,这时候却收敛了所有的力气,只松松握着。

他紧促的问:“你去哪?”

“只是去放碗而已。”

沈余动作顿了顿,他转过身,说道。

不过这次男人却说什么都不乐意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甚至涌上来点热腾腾的火光,声音却很没底气:“我要和你一块去,你不能走,别走,我听话。”

他声音越来越低,沈余看着他,却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他静默的盯着宗楚,很半天,才说:“你听话一点,我马上就回来。”

他不清楚宗楚到底是真的暂时失去了记忆,还是装的。

如果是装的,他为了什么呢?

总不至于是骗他一次,来报复他?有什么用呢?

沈余从没有这么迷茫过。

他看着宗楚,男人的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他却忘了一切自己做过的事,只记得他的名字,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沈余忽然有些待不下去,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宗楚伸着胳膊想拦人,但是声音卡在嗓子里,没有吐出来。

他一直看着沈余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外,视线才变得越来越幽深。

男人低声骂了句:“靠。”

他泄气的靠回床头,胳膊挡住了脸。

前生今世加在一起三十多岁,他在这扮傻装嫩,还真他吗的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但是他做是做了,沈余呢?沈余会有一丁点动摇吗?

宗楚遮着脸,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不管沈余的回应怎么样,这个傻子他绝对装下去了。

他看不了沈余对别人那么好,就单单对他一个人狠的模样。

之前是他错了,沈余说他错了,他就是错了,他认错。之后让他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把沈余重新拉回身边。

宗楚想要的还更多。

他想重新让沈余对着他笑,清冷的声音像化成水一样叫他“先生”,而不是现在目光都带着冰碴子。

宗楚做梦都想。

门外传来敲门声,板正的三下。

男人姿势未动,低哑道:“进来。”

卫臣走进,体贴的把门关的严丝合缝。

他停在床头,微微躬身:“五爷,家里老太爷稳住局面了,李先生他们询问您的意思。”

宗楚会一脑袋撞傻了,别人能信,李德这个人精是绝对不会信的,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半点不着急,拉着要跑去的陈琛感叹,竟然还真的走到这一步了。

既然宗楚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沈余那位置今后就是坐的妥妥的,就是他们今后看见得尊称一声“大嫂”的辈分,再不然,指不定大嫂都不管用,得叫声哥才来的对劲。

宗楚这是走投无路,无所不用极其了。

大家族里各种关系和龌龊盘根交错,宗楚这次至少能引出来三五个只要地位不要命的,沈余说的对,他是自大狂妄,狠厉不留情面。

他现在也的确在改。

但他唯一学会的对象,只有沈余一个,其他人要是在这段时间想要兴风作浪,那也别怪他心狠不客气。

男人视线幽暗。下一秒,门外响起脚步声。

卫臣保持着低头的动作,微微躬了躬身,缓慢的退出去,和门外的沈余擦肩而过时,他听到刚刚还一脸阴鸷的男人用蹩脚的可怜声音说:“不想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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