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缘山遇有缘人

乌鸟寂林,烟暝柴扉。

小院里药香氤氲。老妇弓着背,一面择着胡豆,一面瞧一眼灶上药汤。

日薄西山,屋中之人无声无息,胸前微弱起伏得以证明——

她尚且活着。

“呵——哈——嘿——”

院外,一精壮青年正练着拳法,冲拳,握拳,抬肘,跨步,一套不知名字的拳法倒是被他打得有模有样。

老妇看了青年一眼,摇了摇头。

“阿柱,去端药。”

“好咧!”被唤作“阿柱”的青年蓦然收拳,小跑至灶边,将那药汤小心翼翼地搁在石桌上晾着。

“娘,她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阿柱挠了挠头,赧然问道。

“你管那么多!”老妇没抬头,却是骂了一句。

“不是我管……明明是您管……”阿柱小声回嘴。

老妇抓起一把胡豆皮,朝他身上甩去。

“你个臭小子,还会顶嘴了?!”

阿柱连忙嬉笑躲开,扶着门框回道“娘,顾大哥教我功夫,您现在可打不着我!”

“……你少和他来往。”老妇噎了噎,沉声说道。

“为什么?”阿柱一听,登时不乐意,“顾大哥对我可好了,教了我许多道理,还经常教我些防身的功夫!”

“问那么多,要死啊你!”老妇拍了拍石桌,有些微怒,“听娘的话!少和他们打交道!”

“哦……”阿柱一见对方怒了,遂有些发怵,低声说道,“娘……那里面的姑娘……”

“她也一样!”老妇将胡豆一把丢进筐中,像是没了心情。

前月里,臭小子不知从哪背回来个浑身是血的小丫头,看着对方满脸伤痕,她心都凉了半截。好在人还有气,遂用草药吊着,如今也算是慢慢好转。

她缓缓起身,走进屋中。屋子里寒气逼人,愈是近那里屋,便愈发冰冷难捱。

“把药端来。”

“哦!”阿柱立刻把晾凉的药从窗子递了过来,方欲张望,老妇却挡的死死的。

“娘,她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老妪接过碗,迅速合上窗子,“莫要过了寒气。”

话虽如此,实则是怕自家的宝贝儿子冻着。

果不其然,窗外那少年“阿嚏”一声,打了个寒颤。

阿柱摸了摸鼻子,想来天气转凉,他定要多加练习拳脚——

毕竟顾大哥说了,这套拳法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老妇重新坐下,低头看了看那昏迷不醒的少女——

床上没什么空处,皆因这小小木床已被霜花占据,那霜花却像活物,将少女的身躯紧紧包裹其中,让旁人难以靠近。

老妇倒是见怪不怪,举起一方烛台,兀自燎了燎,那霜花才渐渐融化。她将少女面上敷着的药纱轻轻扯开,一口一口地给她喂药。

日日与这张脸相对,却也不再觉得可怖。她阅人无数,从骨相看来,这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这满脸的疤痕……

老妇摇了摇头,有些惋惜。

——若不是这伤疤,想来和阿柱倒也般配。

“对了!娘!今日去镇里采买,遇上个怪人。”

老妇心中一惊,手中汤勺颤了颤。

“什么怪人?”

“他啊,背着一把好长的弓,还有一把好大的剑,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陌生姑娘。”

老妇蓦然站了起来,连同那手中汤药都洒出些许。

“那你怎么回答的?”

“他没问我。”阿柱挠了挠头,痴痴一笑,“我看他怪模怪样的,又不像本地人,就没搭理他。”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点了点头,又嘱托道,“家里的事,少与外人说。”

“是是……”阿柱有些心虚地应下。

实则这救人一事,他早已与顾大哥说过,顾大哥还夸他有侠义心肠,可把他高兴坏了。是了,顾大哥还给了他一袋银两,知道他家不容易,说什么也要为这姑娘添些心意,这几日买了什么,他都好好记在账簿上,等有朝一日,还是要还给人家……

只是这件事,就无需与娘说了吧,说了怕是又要遭骂……

他兀自想着,手上也不愿闲着,继续练着拳法。

老妪见状,轻轻叹了口气。

她心底明白,这孩子打小就向往那些什么武林神话,总想着学些功夫出去闯荡。可他又怎会明白,什么江湖,还不如这一方小院来得清净自在。

若是他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一去不返了吧……

……

凄风,黯云。

泛黄的竹叶摇摇欲坠。

剑客背上竹筐,抬头看了看天色。

——夜里怕是少不了一场大雨。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踏上归程。

屋里烛火摇曳,习武之人耳力极好,还未进门就听到屋里传来的水沸之声,只是——

任凭水沸,却不曾听到屋中之人怎么处置它。直到他听到若有若无的鼾声,心下了然。

他取下竹筐和斗笠,轻轻推开门,将炉上的茶壶提起落在了一边,捡了些柴。此间事毕,他深吸一口气,甚至还用上了点内力,中气十足地对着床上的人喊道

“走——水——了——”

少年睡意正酣,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反应甚是机敏,一面擦着口水,一面抱起自己身边的宝剑,这就要向门边冲去。

“走水?哪里走水了?还不快去救?”

直到他看到了站在原地,一脸戏谑的人。

“喂,你骗我!”

少年气急败坏。

剑客轻咳一声,却也不承认。

“反应不错。”

看着对方想笑却又极力忍耐的样子,少年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别以为你管吃管住就能这样戏弄我!就算寄人篱下,我……我也是有尊严的!”

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剑客彻底笑出声来。

笑罢,剑客无奈扶额。

“我说苏圣手,原来你知道你是寄人篱下啊?我还以为你当这儿是你自己家呢?”

少年有些委屈,嘴巴一扁,兀自哼道

“这本来就不是我家。我家在闽安,我要回家!”

他一脚踩在瘸腿凳子上,举起自己的宝剑,乘机说道

“我晓得我家已经无人。但我就是要回家!我现在就要去杀了他们,替爹娘和阿姐报仇!”

“诶——好了好了……”剑客揉了揉额角,终于出声打断对方的话,“小小年纪,杀心这么重,成何体统。”

——数月以来,同样的话他已经听了不下百遍。

剑客双指夹住剑锋,剑身纹路古朴,昭示着这把剑绝非凡品。

就是为了这把破铜烂铁,争得头破血流?

少年见状,警觉地握住剑柄。

干什么?”

——难不成这人也要夺剑?

又叹了口气,“苏圣手,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话音未落,剑客手腕一抖,手指猛地发力,便将少年的手腕震得酥麻不已,他不得已松手,任由宝剑坠落下去。

不及他反应,剑客俯身,拿住剑柄,随手一丢。

“噌”地一声,剑光一闪,宝剑回到剑鞘——

“医人者自苦,执剑者自戮……别轻易握剑,小心伤着自己。”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插回剑鞘的宝剑。

“这......”

剑客陡然起身,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方才那股气势也一去不复返。

他回过身,在竹筐里一通翻找。

“饿了吧,我去做吃的。今天收获不错,打了只山鸡,挖了颗青笋,还和王婶换了两颗茄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案板上切菜。

那只拿剑的手,握起菜刀也是毫不含糊。

“刚才那招,叫什么名字?”苏圣手”纡尊降贵“地凑了过来。

“随手使的,没取名字。”剑客随口答道。

苏圣手不满大叫。

“这么厉害的功夫,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哦……是啊,叫什么好呢?”

剑客若有所思,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咚咚咚——”青翠笋片行云流水般化作整齐笋丝,落刀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半晌,他突然停下,看向少年。

少年眼中晶亮,显然期待已久——

“要不……就叫霹雳无敌指怎么样?”

“......”

少年抽了抽嘴角,开始后悔。

自己竟会对这人的品味抱什么希望……

剑客挠了挠头“这名字不好啊?多气派!”

“哼!”

少年只当对方戏弄他,冷哼一声,抱着剑,径直走到门前。

谁承想,方一开门,狂风便迎面而来。

“忘记同你讲,天气怕是不怎么好。”

剑客似是料到他要做什么,也不多劝,只等他知难而退。

“我偏要出去。”少年听完,顶着风,赌气般地走了出去。

不过须臾,只听到屋外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喊——

“你瞎摆什么破石头?快点来救我!”

“啊——”

随即,只听扑通一声,似是什么扑扑簌簌塌落。

“唉……苔深不能扫,秋风落叶早。”剑客摇头,置若罔闻,目光落在窗外——

山雨欲来风不止。

“今年的天,确是冷的早了些。”

一阵寒风吹来,柴门摇摇欲坠。

剑客打了个寒颤,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摔了这么多回,也不长点记性。”

他低头,熟练地添柴加火,望着锅里翻滚的食材——

一如屋外坑底,那正于寒风冻雨中扑腾的少年。

他又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天这么凉,别再给他折腾出风寒……”

谁知此番一语成谶,还真让这小子染了风寒。

……

“求求你……漂亮姐姐……不要杀我……”

黑暗中,两只血手在地上缓缓向她伸来。

她有些看不分明,只知道手中握着的剑洁白如雪,十分耀目。

此时那剑上却平白无故沾了血污,她竟觉得这剑很脏……

那双手向她伸来,她却动弹不得。直到那血手就要盖上她的脸颊——

她蓦然惊醒,睁开双眼。

眼前一片昏花。

她不禁自嘲,尚未七老八十,自己竟也患上眼病。

思绪回转,她方想起,昏迷之前发生了何事。

“半桥驿,啼血客,玉生烟……”

“永州南,桃花镇,卖凉糕的秋娘子……”

记忆渐渐清晰。

那这里是……

她知道有人点了烛台,正坐在她右侧。面上温热,火焰摇曳,她却看不分明。

一只手握着什么,向她面前递来。

她猛然捏住对方手腕。

“哎哟——”

对方痛呼一声,像是受了惊吓。

她怔了怔,陡然松手。

“姑娘,你可醒了……”

对方抚了抚自己的手腕,有些后怕地退了几步。

是个老妇的声音。

“你…是…谁……”

她缓缓开口,声音却嘶哑无力。

“醒过来就好……”

虽然说着好,她却不觉得对方有多么轻松。

她蹙了蹙眉——

对方是在戒备?

“我是孙婆婆,我儿子将你从无缘山背了回来,你在我家已经躺了两个多月……”

老妇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可见她十分惧怕自己。

她艰难地将身子撑起,却发觉手臂无甚力气。

“哎,你慢着点……”眼见着她身子一软,又要跌回去,那孙婆婆却也不忍心,终究还是将她扶了一扶。

她怔了怔,只听对方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夜…来…”

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夜来…夜来…哦——”老妇暗自琢磨着,脸上若有所思,“夜姑娘,你这一身的伤,是怎么弄的啊?”

夜来心下了然,这是对自己的身份有疑。

“…不小心…从山上跌下来……”

孙婆婆不着痕迹地退了退,坐在一旁。

“哦……无缘山那么高,姑娘真是命大!”

夜来心中有些焦躁,她向来不擅长应付这般长者,于是只得点点头,低声说道

“多谢…婆婆……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孙婆婆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来,把这碗汤药喝了吧…”https:/

汤药?夜来接过嗅了嗅,没觉出有什么异常,掌心默默运功。

不多时,那汤药竟没了热气。

她仰首而饮。

末了,那孙婆婆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别担心,再养养,就能下地了……”

她听着对方絮语,心下了然——

这是盼着她快些好转,尽早离开。

“娘!”院子外,有一青年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孙婆婆转头向外应了一声,遂对她介绍道

“夜姑娘,是我儿子阿柱回来了。”

夜来闻言,身子一颤,像是有些瑟缩。

孙婆婆见状,宽声说道“没事的,不怕啊……我不叫他进来!”

谁知话音未落,房门已经被阿柱打开。

“娘!今天可巧,遇上顾——”

阿柱推门而入,方要说什么,却愣愣地看着床上之人。

“啊……你…你醒了……”

阿柱舌头打结,竟比那小姑娘还要赧然几分。

对方面上虽然覆着白纱,那双柳叶眸却足以让人过目不忘。此时此刻,这双眼眸就这样无神地冲他一眨,他却恍若置身山巅,浑身颤栗。

“你好……”夜来思量片刻,状作羞怯,冲他颔首示意。许是药汤润了喉咙,此时她那声音如同霜花拂面,沁人心脾。

“我…我……你…哎呀——”

那阿柱结结巴巴,脸上一红,忽然夺门而去。

知子莫若母,孙婆婆在一旁望着,兀自叹了口气。

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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