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玉昉不多时便奉召启程,一路破碎界域,直直掠上第五重天。

他这一趟来,竟未撞见拦路神佛;身上积攒喂与心魔令也堪堪够用,不曾动用血肉供奉。

自觉顺风顺水时分,低头一正衣冠,就发现自己右袖被刀撕裂,仍露了一截皮肉出来。

玉昉自觉不雅,便在山麓道碑旁,寻了个怪石坐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两件法器残骸,铸废铁为针,分碎布为线,凭左手穿针引线,环着右臂罩衣密密缝出一圈针脚。

这样一针一线,又是耽搁了不少工夫。

玉昉站起身来,拿披帛盖住针脚,拢拢乱发,而后才登山麓,推山门,转回廊,立阶前。

堂中照旧是经幔长幡,四尊泥塑。

可玉昉忽然愣了一下,总觉得堂中好像少挂了一样事物,但数年未见,一时记不清楚。

他一面狐疑,一面跪在玉昆真人的泥塑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眼前幻象再度散开,变作青石墨瓦的长廊。

只是相比从前,离玉昉最近的栏杆,不见了一截雕栏,新留出一个供人行走的正经小门。

玉昉倒未想到栴檀上仙还会修缮庭院,稍作踟蹰之后,才穿过这方小门,走进了半亩繁花。

这一日的仙君府邸,只余清风,未见细雨。

玉昉蹲坐在花丛间,歪着头,等了好一阵雨来。

一旦等不到,便只得揣着腹稿,重新筹划要如何题字。

到最后几近心烦意乱,反倒叫玉昉得了一线灵光,干脆俯倒在花间,将腰身伏低,借着一丛丛奇花异草掩映,拿手指在花泥中划开沟壑,一笔一划地书写。

他本欲先写一首谤儒的庸诗,只是在姹紫与千红的方寸缝隙间,指尖才在泥中划出五字轮廓,那丛花下已是满满当当。

玉昉便另选了几丛奇花,凭手指东面题半句,西侧书几笔,寥寥数句分布在八面花垄,句不成句,才勉强勾勒完全。

他如此卧在花下,应无人分花得见。

写得悄悄,或无人侧耳听闻。

除非来人正是留字之膏壤,垂首之琼苞,穿花之风,俯瞰之云,不然要如何看全这首谤儒全诗?

这谤诗原本写的是——

今日劾高士,读书破五经。

白头空吊古,黄卷颂升平。

滥调夸诗胆,遗篇尽鼠蝇。

纵投天子侧,蛾火伴昏灯!

玉昉这诗作得放肆,最后一句,已然从无用酸儒骂到无能之主。

什么明主烛照千里,一样是盏伶仃豆火,碌碌飞蛾扑焰一撞,就作出风烛之态。

一朝朝的蝇蛾拱卫昏灯,漫布黄卷青史——但微生阕上仙竟然从中参出了大道。

既然仙君悟了儒道,这首谤诗就叫玉昉做得心惊胆战,生怕仙君得见。

玉昉长长叹了口气,在花丛里翻了个身,仰面卧倒在花中。

他双手在写字的地方来回抹了抹,将泥上字痕反复抚平。

如此歇息了一阵,玉昉自觉方才满地字痕,恐怕会留下几笔没抹平的笔画,想到下一首长长谤词,到底还是把那支鬼笔招了出来。

玉昉长发垫在泥中,稍稍阻挡一二背后衣裳沾灰,仰头看去,尽是横斜花枝垂下花盏。

玉昉右手擒着笔,笔尖试着在身前花蕊上轻轻扫过,先蘸得一抹淡蜜痕,权当笔墨;复抬起左手,笔尖从掌背开始书写,且作白纸。

就在来回蘸蜜,字字微痒间,玉昉缓缓题就这一首谤道之词。

他这一回,斗胆挑了首洞仙歌令。用道家词牌谤道填词,犯尽轻狂大忌。

若非花蜜浅淡,一笔一划落在左手,题毕拿袖一遮即可,玉昉几乎不敢落笔。

随着笔尖灵巧腾转,字痕从手背而始,过腕,及肘,一直写到大袖滑下,一道道微湿蜜痕,覆满整只白皙左臂。

若有人同在寂寂花下,便能看见玉昉整阕狂词写的是——

参玄忘我,禁忌何须怪。烂醉酩酊几回快,请天兵甲士、推倒三山,倾五岳,已破狂言酒戒。

荤腥虽撇去、狗雁牛鱼,兴起青锋脍龙醢。娶亲浑无碍、蔑睨春/宫,彭祖术、阴阳会蒲团拜。世上鬼妖邪、梦中仙,尽戮弑诛杀、似魔功载。

玉昉这一阕双调庸词,八十五字,连谤数条玄门道修戒律,他谤的是:

尔等逍遥大道,常惹酒后狂言。

提剑脍了龙肉一尝,也不算犯了荤腥。

成亲无碍,剑下断送许多妖邪性命。

凡此种种,听来熟悉,魔功里记载的魔修,活得也是这般自在。

玉昉提心吊胆写完,挪开鬼笔,盯着自己的左臂好一阵打量,看来看去,已看不大出淡淡蜜痕。

与衣袍上一身的泥痕碎草相比,这条赤着的臂膀,竟衬出几分皎洁。

但玉昉还是畏惧。

令他最为畏惧的,并不是诸天神佛同诛,古今圣贤刀笔。

浊气是他躯壳,愁怨是他魂魄,即便魂飞魄散,最多是一身愁消。

他畏惧的,是将这香炉掀翻,案台踢倒,火焰燎灼帷幔,见着香火供奉的也有微生阕。

即便是用雨中水迹,花下沟壑,手上蜜痕,在最悄然无声之处,玉昉也不想谤自己的神祇。

玉昉缓了许久,勉强提起一点精神,想将魔册也一并招出,潦草写几句今日行迹。

可不知为何,他反复号令自己那本魔册,始终驱使不出。

玉昉一惊之下,再去催动腰间心魔令,竟也被一道无形屏障隔开。

玉昉几番催动,都成泥牛入海,他此刻彻底慌张起来,要从花中撑坐起身。

但玉昉竟然动弹不得。

他神志昏沉,手心冰凉,仿佛能听见自己腐朽躯壳中,正传来鼓擂一般的重重心音。

但他又极为耳聪目明——就在自己被无形之力压制时,远处遥遥响起枝叶婆娑之声。

竟有人分花拂柳,慢慢走了过来。

约莫一丈,或是更近,那人停了下来,极轻地同自己搭话:“小友上一回到访,好像还是七年前?”

那声音虽入了人耳,却不知为何,一如梦中弦音,忆不起曲调是清越或宛转。

“七年之前,怎么把灯笼遗漏在堂中了。你瞧,我替你带了过来。”

玉昉仰躺花中,圆睁双目,只看见有一串灯穗穿过遮眼的花枝,缓缓悬垂在了自己面前。

这穗子确实极像他上一趟提来的灯笼。他手持此灯,照亮山门,转过回廊,后来是好像是挂到了哪一处……

这一串灯笼穗子,隔断彼此望眼。

来人似是为了方便玉昉打量,顿了一顿,才提着宫灯缓缓向一旁挪开,连带着灯穗缓摆,渐渐让出方寸视线。

灯穗之后,是一条璎珞禁步,静静垂在银白色仙衣下袍。

玉昉目光渐渐向上,未等再看一瞬,已恍然惊醒,紧闭双眼,施展禁术,将身躯裂作一蓬黑雾,往四面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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