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常在人寰

江依做了错事。起因是实在忍不了,她想看看从前那些藏在暗处的翻云覆雨手死前挣扎的丑相,死的是书文不是我,我不能替她评判,江依有本事,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愿意对她言听计从。

我把她给的那块玉石还了回去,原本挂的香铃让我掏空了,既然是书文给她的信物,应该物归原主。

可想一位吃了熊心豹胆的江南姑娘,和我一样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两三年前去到北方边境,黄沙戈壁,清月之下片刻极寒,日头上来火烤一般。江依徒步行路,弄丢了马匹,野风通天之势,卷起十几层楼台那样高的黄沙,只身走在荒野,一无所有时仅有那块温玉,被攥得要滴出水来。

她总是睡不好,睡沉了又是噩梦连连,我只能在一边守着。

夜里实在熬不住,困极了,眼都睁不开,后脑一抬离了枕头瞬间又落下,烛火跳动,直至燃尽,我把玉石放在手里暖热了,打开搭扣,环在她衣领下。

她一直想要,不怎么贵重,却是一样凭证。遥想母亲匆匆一生,如今整个家都散了,除了我再无人记挂她,现在多一个人想她,母亲知不知道呢。

母亲化成了鬼,她还能记得我吗?就像书文化成了鬼,她还会记得江依吗?

我翻出院墙,连累江依崴了脚,伤不算重,上过两回药走路已经平稳许多,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想出去转转。江小姐好折腾,闹个一天一宿不觉得累,精神头比七八岁的孩子还足,这时候看着是没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稍不当心又是伤口撒盐,可以拉个小车带她出去,又想到路上颠簸,久了容易晕。

还是决定走一走,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这会儿不走,一辈子都好不了。

江依在前,我紧跟身后。

她伸手捻碎一片草叶,无辜春日呈罪,“花开不过几日便败了。”

江依边走边数落,日头很长,脚下是泥土和青石桥,一条路有很远,宽窄不一,一连七八个拐弯,行人贴着水面过,流水被晒得发烫,风倒是凉爽,像不合时宜的秋意。路过水边,江依变戏法一样拈出一文钱币,非要跟我打赌。

我接过来对着方眼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声,“仙长,你要做法?”

江依遥指湍急的河流,江南水多,我并不知道这是湖还是河,她要用这个打水漂,一个水漂一文,两个两文,一连十几个就十几文。

我没带钱,打不了赌。在汴梁就该把钱存进庄里,那时我信不过他们存钱的地方,也没有远走的打算。

江凭月挥金如土的性子如今已是收敛很多,现在往里扔的可是铜币。要是扔金子,我就要淹死在水底化成水鬼一直陪着她了。

“没钱换点别的。”江依从容不迫大步向前,放高声量,“帮我折一朵花来。”

四周流水,岸上满是泥土砂石,再往远处是高高矮矮的草,我问:“这哪有花?”

水波印柳,湖风映光,天朗气清,我看了很远很远的路,都没见到花,浅淡的野花不行,红红绿绿的太艳俗也不行。平江府的桃花不知开在何处,或许天暖水温,早开过去了,大概要爬到山上找。

她看准了一道涟漪,就要往那漂铜钱,“那就河边新柳,取一节,放我屋里。”

这些树天一暖就生芽,这面临水,长得格外好,东风一吹就发疯般长起来,一夜之间长满大小不一的叶片,如今已经和湖水一样绿了。

太不公平,她临水长起来的,比这个我玩不过她。

江依瞄准水边往后退,被野草梗绊了一跤,打了个趔趄。

我近身扶住她,“您悠着点。”

她很神气,扬起袖子:“怎么,怕我让你把这些树全摘成秃的?”

我两手一撒,“怕你摔着。”

她站好,没有弯腰,从上往下到水里一投,响了一声,没有漂远,这一枚力道不大,钱币太轻,乘风落进水面,平躺着沉不下去,顺着粼粼江流缓缓漂走了。

这个不算。

她说她输了,使唤不了我,真可惜,走了。

我让她别动,在这等着,我去给她折柳条,往常没有折花折树的习惯,江依生于斯长于斯,这地方沾了她多少光,回赠一枝新柳而已,我欠她很多,现在是借花献佛,以后都要补上。

江依没有接,弯腰掀了捧水扬到我身上。

弄得到处都是,我睁眼,左眼睫毛上垂落一滴,它自己落不干净,得用手拨开。

江依嘻嘻哈哈地道了歉,抚着我的眼睛按来按去,本来只迷了眼,被她揉出泪了。

刚一睁眼,神佛在上,我像个瞎子偶然得报,竟是复明了。

我记起那天她站在我家门前,长长的白纱挂在帘外,将落不落的样子,一层遮不住光的薄影罩在她肩上,周围是吵嚷的人群,小桃把洗干净的茶碗砸在我肩上。江依好有耐心,眉眼弯弯面露笑意仔细看我手上的活,偶尔抬眼看我。

柳条上附着一层细密的土,大风刮来,沾了湖水变成泥,我的脏手按在她掌心蹭了一把,把树枝扔进她怀里,“你从前不这样。”

她甩了把手,“怎么?”

“从前像朵莲花,风雨欲来飘飘摇摇,却很沉稳。”

“现在不沉稳了?”

“都好。”

她是一朵莲花,我是一小株飘萍,生于世上,所见所得大多过客而已。即分即合,不必有太多执念,那多久算久,多久算长久?十五年算不算久?到不了十五年,应该要等到我走后的两三年间……就按五年算,那剩下的十年算长久吗?

一定很久了,十年是很久了,人这一生几十年过去,十年是很长的一段,十年前我才八岁,字都不识一个,百以内的算术都学不明白,大概只有勤园某处假山最底下的那层石头那么高。

再久又能到多久?还想要多久?难不成做一块风化了的石头,盘古一斧子挥下去,直到天崩地裂?

“你是怎么说服夫人放你远走的,定居汴梁时就不怕我是坏人,你胆子好大。”

她自己也挑了一根枝叶,抬起胳膊纡尊降贵地捋了两把,像是安抚,又像迷惑,趁其不备猛地一拽,扯下一层新绿,“你怎么出来的,我就怎么出来的。”

肯定不一样,我是因为家里都不要我了,她家里还是要她的。

这柳树可怜,我学着她的柔情做派轻轻拍了拍树干,“没明白。”

“我掌家,多少流水从我手上过,谁敢说一句不是。你也一样,出门自食其力,家人不愿养你,谁能过来把你绑回去?你总在划界线,其实咱们是一样的人。”

是很有道理,母亲要靠她操持家业,家族没有别的可用之人,一时半刻离不了这棵摇钱树,她哥哥不务正业,对她也就那样。境遇差不多,她更厉害,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没人会说她任性。

我看看太阳,再三犹豫,还是说了。

“那也是因为你喜欢她,你喜欢她而已,对我知之甚少吧。”

江依笑了,胸有成竹,“问别的还真不知道,你问我这个?”

“墨书文,祖上在肃州,本家姓的是‘莫衷一是’的‘莫’。”江依挥动柳枝,当空写字。

“河北东路广平府,女子,年十八,中秋夜八月十五,你是两月后十月十五生辰,少时离家出门闯荡,最早往南走,定在东京城郊,茶寮做起,连月巷拐角对街江文阁门前有一处产业,黑土轩。性情不温顺,收了个从拐子手里抱出来的妹妹,现已归家亲人团圆。咸口,爱吃馄饨,闻不得芫荽味,你家是京中独一家不进芫荽的食肆。还有,最爱驴肉焖子火烧,饮食清淡,生意好了奖自己一锅白米粥,胆子很大,杀鸡解牛不在话下。看得不那么清倒也无妨,你耳力极好,听见碎盘子声隔多远都会发抖。闲时喜欢看千篇一律的无趣话本,讨厌酒气香气,浓烈的一概不碰,胸无大志,只求安稳度日。”

“不戴沉重的饰物,不用玉石,不蓄甲片,脸上有两颗小痣,眼尾一,耳侧一。”她越凑越近,审犯人一样来回打量,“别的不清楚。”

再向下看,眼神深得要探进血肉里将我剖开看个干净,慢悠悠补充道:“腕骨一,无名指骨二。”

她一抬头,对上我瞪大的眼睛,“送你的流苏簪子,这么喜欢啊。”

我抬手一摸,往一侧顺了顺。这个是挺好看的,还素,不束发就戴这个,一支通体细直的银管,尾端雕了暗纹,好温婉好漂亮,垂下来的银链细绳般环环相扣结成长条,条条分明,不会缠住解不开,撞在一块发出沙沙细响,听着很舒服。

“性情拘谨,待人谦和,难与生人相近,不会点茶,不会做糕,不会放风筝,最喜欢的口脂是,城东玉零斋前年出的点漆春酬,无香,色彩清淡,较寻常货品贵些。”

我抿抿嘴唇,“行了,再往下说老底都被你掀了。”

“还有一样最要紧的,可惜说出来你绝不承认。”

“你先说。”

“除了这些七零八碎的,”她突然刹住,“凭什么告诉你?”

又唬我。

想起她之前描绘的北地风俗,丧葬场上,我的魂魄被她一丝一缕用绳线拉扯着和风搏斗,单手翻花系在身上。她能预查将来,说不准真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之前错怪她,已经道过歉了,原本就是她撒谎骗我,使性子又哭又闹……

她突然开口,翘着柳枝点一点我的心口:“因为你不在意。”

说完看着我眨了两下眼,“你跟她……就是,你们。”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下意识开口拦她:“还没。”

江依眼睛很漂亮,晾在太阳底下格外巧丽,垂眸时能看到眼皮被顶起来,珠玉一般滚动滑至眼尾,“她亲过你没有?”

我看着她,点头。

“你亲过她没有?”

“没。”

她思索片刻,眉目间有了细碎的光影,用手指勾住我的手,很痒,“那你想不想?”

我脸发烫,赶紧抽出手,“说了只能问一个。”

染了指甲桃的手又追上来,江依的眼睛张得很大,脸上红红的,不像问询,“你毛病真多。”

“江依!”

“说笑而已。”她往后一错,倚着粗壮的柳树,手掌压在脸侧,指尖一点,镯子顺着胳膊往下一掉,脸红得厉害,“这么喜欢她?”

讨厌鬼!

“我很珍视的,你不要乱说。”

“嗯。”她站直了身子,“我也珍视你,一样的,书文,能不能,什么时候能,先要问过你的。”

她记性不太好,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那你那天!”

江依反驳:“我很想你。”

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了,我也反驳:“可你这样就很招人讨厌。”

“嗯……”

“你觉得我下作,我也等了很久,我也不想让。”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没觉得她不好,她总是口无遮拦,我是觉得这样不好。

江依说完这句就转身离开了,不知道要去哪,我捡起地上的残柳,错开一段路跟在她身后,江依在周围街巷胡乱地绕,绕了两圈回家了。

江依很别扭,恰好我也很别扭。想了好久还是想不通,把打好的银耳环取来送她,她不要,说我不欠她什么,赶上要出门,不能败了她的风水。

这人只要上了脾气,仙女下凡也劝不回来,我才不要哄她。但是也不能全怪我不哄她,我哄过了,哄不来。

那块玉还了回去,她也还我一块,是要关我那天从我身上取走的簪子,路过扬州时买来送我的,那时怕我自戕,擅自抽走,还将我的头发弄散了。

这是玉,不是铁,这么钝,书页都捅不穿,怎么能划开皮肉?这是上等的好玉,我让她收回去,她无奈,抬手收进袖子里。

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把它抽出来举到半空,透过光亮观察细致文理,神情变得恍惚,捏死一只鸟雀般残忍松手,说扔就扔。我手快,凑近一步,像个变戏法的,细长的墨玉筷子一样在我手心来回跳,好不滑稽,所幸接住了。

第一次这么仔细端详勤园的房屋梁柱,很结实,大多有些年头了,唯独我住的地方是新建成的。陈霜请我去厨房,江依不让我动灶台,打下手都不行,估计也是怕出事,那几天正是紧要关头,她怕我死了,前车之鉴。

她不在,没人管我们,现在好了,我们做一桌吃的。在露台搭起小桌,周围摆一圈吃的喝的,陈霜耐心教我,上手快,三个人玩了一天牌。我,空手赚了四十六文,可惜最后一把输出去一半。

屋檐遮不住春光,太阳一冒头我们就换个地方,树上落了几只鸟,站成一排往下看,陈雾比划,陈霜才想起来过了这个点得接小姐回家。

她出去有正事要办,这会回不来吧,太阳下山还早呢。

陈霜说,江依是到山上庙里,也许是求神拜佛去了。

拜佛,她连阿弥陀佛都不会写,陈霜说不会有错,她经常去那,还见过那座神像。陈雾拍拍她的腿,像是不太乐意让我知道。

明白,江依不信佛,信邪。

闲聊的时候知道了,她们不是从小跟着江依的,今年年初才来的勤园,小姐三年前自己分出来住,一直一个人。

江夫人是亲娘都劝不住,找大夫给她看了一个月,精神还算可以,便随她去了。

陈霜说之前给勤园送东西传话,门外挂锁就是去庙里拜佛了。只是那个佛看不出是什么,有头发,没披袈裟,没有搭到肩上的大耳垂,眉心点了红点。

庙是古朴样式,遥见一排青瓦,离她家不远,大概几里地。山前路窄,地方不大还故意修个陡坡,行人过来不好走,要沿石阶一步一步登上去。顶上很高,人站在这衬得格外矮小,四下空无一人,门大开,殿内有位青衣姑娘靠在摞起来的蒲团上,正当间摆个小桌,酒瓶散落一地。

泥糊的台阶上放了个孤零零的小口瓶,被酒壶猛地撞一下,晃晃悠悠荡出几滴清酒。

仙长一杯我一杯,仙长一杯我一杯。

我把她拉起来,二十的人了,装的是三十多的心,不知道自己什么金贵的胃经得住这么灌。

醉鬼袖子一甩,被她拽得失了重心,两人齐齐跌坐在地。将那点酒从她手里救出来,让她看清我的脸。

她脸上很红,抱住我亲吻,连人带瓶倒在我身上。

江凭月喝醉了酒咬人。

我扶她坐好,起来抹了把脸,拎过酒一闻,完了。

一瓶落竹春,三坛敛声。佩服,不怕把自己喝死在这。

顶住上颚,舌尖泛苦,舔了下嘴唇,烈酒和胭脂混在一块,又苦又辣。

问她知道不知道哪能有水,身上洒了酒,得去洗洗,江依脑子还在,张手朝身后一指。循着她指的方向越过几道帘子向深处走去,身后又有动静,转身一看,醉鬼疯得不成样子,闭着眼伸手画圈,四面八方绕了个遍。

真是,我就不该跟你打交道。

大殿台上是一尊巨大的神像,周遭荒郊野岭,泥塑的人身蛇尾处处染尘,我踩上高台,将后面的红布拽过一道,绕过眼前,别在耳后。一道红布遮眼,就算江依出格冒犯,看不见总归好一些。

她正跪在地上,捂着心口咳,泪都出来了。

趴下没多久,起来要吐,殿内铺的是方正墨色地砖,我拽着她往殿外走,要吐不能吐在这。

一番拉扯,喝得只剩一个底儿的酒瓶不幸殒命,碎了个震天响。

迎着太阳走到这再爬上来,这么长一段路下来也没觉得累,这么一会的工夫闹出一身汗来。江依在杂草丛生的荒树根下吐了起来,我另找一块蒲团拍干净灰,跪坐殿前拜了三拜,“对不起对不起,马上收拾干净,对不起对不起。”

扔下她去别处找水,这里面修得很好,我是住过破庙的,夜里吓人,有人出没更吓人。这个小庙破落了些,可什么都有,一应俱全,倒像个供人留宿的家。

自山泉引下一处活水,圈成小池,看着挺干净的,接了一盆过去,从另一侧绕到殿前,神像身后的阴沟里摞了一堆东西,各色废铜烂铁,这是常年有水的地方,居然不生锈。我看不清,凑近了过去,是一座小山,碎瓦片碎瓷片,捡了几块拼不起来,山一样的,有的凹面上落了土,从里头那点凝成片的硬土里长出草叶,开出花。

一直往下刨,看见几片大的,又平又厚的是底,摔碎也只能碎成整个的,我拾了几块,一一反过来扣在地上,磕掉上面结成块的土坷垃。

底面雕着的,是江南十府各大酒窖的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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