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第145章

营帐内安静无比, 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簌簌声响,像是鞭炮一样偶尔在寂静无人的夜间响起,太子顾长明面如死灰坐在椅子上, 他听着营帐外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厮杀声,惊觉他这一生是何等荒谬, 算来算去,到头来都只不过是一场空。

所谓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

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道凄厉的乌鸦惨叫声, 明明外面都是无休无止的屠戮声,可是那道凄厉渗人的乌鸦鸣叫声还是划破长夜传入了他的耳中。

右眼皮控制不住地跳动, 顾长明知道自己今夜是在劫难逃了,当一个人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命运的时候, 一切都变得格外坦然了。

不都是营帐外的厮杀声就越来越弱了, 顾长明还以为是方才下达的投降军令起作用了,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随他出行的人大多是他外曾祖父那边的将士, 都是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活下来的人, 他们这一生都在为国土而战,不该是死于谋逆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

既然这场阴谋诡计从头到尾都是冲着他来的, 那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吧。

既然有这么多人都希望他去死, 反正他这一生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 那他就去死, 如此反倒能落个清静自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营帐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了帘子, 裴钰穿着一袭黑衣进了营帐。

顾长明看见来人是他的时候,眼眸中没有半分吃惊,隐隐约约, 他早就猜到了来人是裴钰,除了他,也没有旁人敢干出这样的事情了。

裴钰右手提着一把长剑走进了营帐,簌簌晃动的火苗将他的身影拉得越发颀长,掀开帘子的那一瞬,一道凄冷的月光照进了账内,月光投落在长剑上,反射出一道寒光,他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了顾长明面前。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思。

在生死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无处遁形。

许久过后,顾长明才终于从椅子上起身,隔着一步的距离,他定定地看着裴钰,开口有些疑惑不解地问道:“裴钰,孤与你并没有深仇大恨,可你为何却对孤步步紧逼,若是因为那婢女的事情得罪了你,孤可没要了那婢女的命,你为何要步步紧逼?”

闻言,裴钰嗤笑一声,左手从袖中掏出了一方明黄色的圣旨递给了顾长明,道:“太子此言差矣,臣不过是一个江南知府,如何会刻意针对太子,问出来这番话的时候,想必太子心中早就有答案了吧。”

视线落在他手中攥着的那方明黄色圣旨上,太子顾长明双眼的瞳孔微微收缩,哪怕是早就在心中猜到了这个答案,可当他真的发现真相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异常难堪,他当然能认出来这是父皇的圣旨。

犹豫片刻,顾长明伸手接过了圣旨,他打开了这封密旨,看着上面字字句句熟悉的字迹,这一刻浑身如坠冰窖,他当然不会认错上面的字迹,他当然认得父皇的字迹,原来竟是他父皇想要他的命。

这一刻,心中的许多困惑都得到了解答。

不可置信地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这道密旨,很快顾长明就再次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密旨上的墨迹已经干涸许久了,这根本不是前段时间父皇下的圣旨,原来很早很早以前,父皇就想要让他死了。

原来早在父皇派他到江南渡津府平寇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让他去死了。

离开京城的时候,外曾祖父给了他虎符和一部分将士,他但是觉得外曾祖父是在小题大做,可如今细细想来,是否那时候外曾祖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结局早已注定,他无力回天,便是圣人来了也是如此。

太子顾长明不是什么聪明人,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只是震惊父皇想让他死的事情,却轻而易举就能想清楚父皇要让他的原因,无外乎是兵权,外曾祖父手中的兵权。

虎符,是护身符,却更是催命符。

怪不得当年父皇要将襁褓中的他送到皇宫外,或许从他早就应该那个时候死了,怪不得这么多年,父皇从来不派人找他,也不让母后派人找他。

怪不得,怪不得。

他素来蠢笨,可如今或许是死到临头了,从前许多觉得疑惑不解的事情都在此时一一得到了验证,他素来心高气傲,可只有他自己知晓心高气傲之下是何等自卑煎熬,日日夜夜,他一闭眼就是父皇与母后失望的眼神,他也想努力啊,他也不想成为这样的庸庸碌碌之材。

可是他就是不够聪颖,看不懂那些治国策略。

苦笑一声,顾长明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今日是必死无疑,裴钰连密旨这样的东西都给他看了,摆明了就是要杀他灭口,想到此,他抬眸看向了裴钰:“人死罪消,我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愿意以死谢罪,可是外面的那些将士都是无辜的,他们都曾经上过战场、建功立业,可否留他们一命。”

“自我死后,将谋反的事情尽数推到我身上,还给那些将士一个清誉,他们都曾经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不应该同我这样的庸碌之辈一起去死。”

许是知道大局已定,素来心高气傲的太子此时居然连尊称都不用了,彻底放下了身份去求他的仇敌。

裴钰倒是有些惊讶这草包太子居然能说出来这么一番话,可惜大局已定、为时晚矣,他并非幕后操刀之人、也无法掌控旁人的命运,嗓音漠然地道出了最后的真相,“殿下,您错了,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逼死您的是圣上而不是我。”

陛下下令杀人灭口,陛下是铁了心要彻底除了将军府。

只有太子死了,将军府才会伤了根本。

这句话彻底打碎了顾长明最后的希望,他只能再度苦笑一声,绝望地松开了手中死死攥着的密旨,明黄色的圣旨落在地上、平白沾染了许多灰尘,又或者那卷圣旨早就沾染了许多看不见的鲜血。

顾长明伸手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准备直接将匕首插|进胸口,这是他唯一能保全自己尊严的方式,反正无论如何都活不了了,与其跪地求饶倒不如坦然赴死,就在他从刀鞘中拔出匕首的时候,裴钰忽然再度开口说话了。

“殿下难道真的如此甘心赴死,你难道就不想要报仇吗?”

闻言,顾长明止住了动作,他当然明白裴钰话中的意思,他今日必死无疑,人死后该如何报仇,难不成是靠着死后化为厉鬼索命这样的无稽之谈,当然是要靠着母后与外曾祖父复仇,他摇了摇头,彻底认命了,“不会的,只是死了一个太子,母后不会做出来谋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况且父皇素来心狠手辣,我还是希望母妃与外曾祖父能好好活着。”

是他庸庸碌碌、不堪大任,是他辜负了母后与外曾祖父的期待。

若是他死了,能让父皇放下戒心,能让母后与外曾祖父好好活着,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这话说完,顾长明就动作干脆利落地将匕首刺进了胸口。

顿时,他就吐出了一口鲜血,殷红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衣衫,原来死是这样疼痛,昔日他听闻父皇当年夺嫡的时候是何等心狠手辣,那时候他心中还有些许幻想,总觉得虎毒不食子,可如今看来,到底是他太天真了。

皇位之下本就是白骨累累,帝王宝座本来就是冰冷寒彻骨的,就连那看起来无比尊贵的明黄色都是由鲜血层层染成的,生在帝王家本就不应该奢望亲情。

视线落在顾长明逐渐变得煞白的面容上,裴钰嗓音淡漠,无情戳破了他最后的希望,“殿下,你错了,陛下这样的人可不会留活口,若是奋起反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生与死之间,本就是只是一念之间。”

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的原因,顾长明往后踉跄了一小步,摔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往事一一明灭在脑海中,他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得,这样草率而又筋疲力尽的一生。

年少时活在乡野之间,乳娘一遍遍告诉他、他身份尊贵,他那时候并非放在心上,或许若是乳娘死前不曾将那块儿玉佩给他,他这一生还是会在乡野间自由自在长大。

远离了皇宫中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这一生该是何等自由快哉。

可是晚了,他就要死了,或许一切都是错的,或许他当年本就不该拿着那枚玉佩到京城寻亲,又或许他这一生从出生那日就是错的。

“殿下,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本就不是陛下的孩子,太子年幼时就被送出了皇宫,除了那枚玉佩,可没人能证明你的身份。”

注视着顾长明一片灰败的面容,裴钰再次语出惊人道。

闻言,顾长明心底忽而生出一股无言的悲怆,什么叫他或许不是太子、或许不是父皇与母后的孩子,什么叫没人能证明他的身份,他这一生本就是朝堂斗争与宫廷斗争的牺牲品,若是连他自己的身份都是假的,若是连他的太子身份都是假的,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真的?

真真假假,到底应该如何分辨?

无从得知。

他就要死了,可偏偏却在死前告诉他这样残忍的事情,如果他不是太子,如果他不是顾长明,他到底是谁,他到底应该是谁?

紧接着那股压在心中的悲怆尽数都化成了怨恨,对那个坐在九五之尊位置帝王的怨恨,最是无情帝王家,当真是一切都可以利用,无数个勤学苦读的日日夜夜,他也曾心生怀疑,他的皇弟们都如此聪颖,可为何他却如此蠢笨无知?

原来他根本就是个冒牌货,根本就是他鸠占鹊巢占了旁人的位置。

小小乳娘岂会又这样的胆子,到底是乳娘的私心,还是父皇的私心,他到底是谁。

无数疑问在心中一时盘旋而上,明明就要死了,可是顾长明却又开始怨恨一切,他明明一切都已经放下了,却忽然听闻了这样的事情,到底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这一生都是旁人手中的棋子,他都要死了,也该轮到他当一回执棋之人了。

这一生他都是旁人手中的棋子,这一次且让他算计一次吧。

想到此,顾长明用左手颤颤巍巍拉起了自己的衣袂,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便觉得已经全身肺腑都如同撕裂一般,可便是在疼痛,他也没有要放弃的念头。

他不甘心,不甘心到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不甘心到死了都是旁人玩弄于掌心的棋子,他不甘心啊。

他抬起右手递到唇边,用力咬破了食指指腹在衣袂上写字,一字一句都掺杂着滔天的恨意与不甘心,“皇后,太子早死了。”

短短几个字仿佛就用尽了他一生的气力。

那块染血的布料就这样落在他的膝盖上。

气力衰竭,顾长明抬眸艰难地看向了裴钰,嗓音虚弱道:“裴大人,劳烦你将这封血|书亲自送到皇后手上,从前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

话音刚落,他便拼尽最后一口气力,用右手拔出了插在胸口的匕首,随后动作干脆利落地用匕首割下了那块儿布料,胸口血流如注,他整个人仿佛淹没在血泊中一般,当即便咽气了。

匕首自他右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在一片死寂的账内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竟是死不瞑目。

一直等到顾长明彻底咽气的时候,裴钰才往前走了两步,定定地站在他身前,先是伸手替他阖上了眼眸,随后才伸手拿起了落在他膝盖上的那封血|书,转身离开了营帐。

等走到那片明黄色的密旨旁边时,裴钰直接抬手扔了一个火折子,顿时火苗就将明黄色的密旨燃烧了,等到他出了营帐的时候,冲天火光早就无情吞噬了一切。

夜风疾疾、烽火狼烟,皇权之下一切都是手中棋子,无论是身份尊贵的太子、还是战功赫赫的将军,都不过是野心的陪葬品。

一阵秋风吹过,浓烈的血腥味传来,无止无休的厮杀声也逐渐变弱,月光清泠泠洒落,裴钰提剑朝前走去,月光落在他手中的长剑上、长剑上反射出一道冷光,他如同冷面煞神一般朝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许久过后,荒郊野外总算是彻底安静下来了,只剩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涛涛无尽的火海。

夜风吹过,一直通体漆黑的乌鸦栖息在树梢,发出一道道凄厉的鸣叫声,鸟叫声仿佛能划破长夜,带来一丝久违的光亮。

一切留待来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十月一日,天光大亮,丝丝缕缕的金光划破虚空落在地上,秦明殊躺在床榻上觉得有些刺眼,睁眼后抬眸就看见了透亮的窗户,一些金光透过纸糊的木窗落在地上,白茫茫一片。

若不是她知晓现在是秋日,只怕也要疑心是不是已经到了冬日,或许院子中已经下满了苍茫的大雪,她垂眸静静地盯着地上的那片光亮,一直等到彻底清醒的时候,她才从床榻上起身,便是如今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可是每晚入睡的时候还是有婢女在屏风外看着她。

她刚刚翻身下床,守在屏风后面的侍女便听见了动静,端着一盘水走了过来伺候秦明殊梳洗 ,这些时日秦明殊的拒绝都没什么用,时日久了,她便也慢慢习惯了这样被人伺候的日子。

这几日秦明殊穿的都是一袭白衣,裴钰虽然给她送来了牌位却并不允许她着丧服,她当然不愿意,便整日只穿着中衣跪在牌位前,入秋后天气就寒冷了许多,她本就大伤初愈、身体还算是比较虚弱,自然是受不住就昏迷了。

醒来后连药也不肯喝,踉跄着就要下床继续跪在牌位前,最后还是将裴钰气得面色阴沉,无奈只能同意让她穿着一袭白衣。

只是无论如何,那衣服都不能是丧服。

她不许服丧。

侍女自然知道秦姑娘想要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只是想到昨日姑娘态度的松动,侍女不敢拿颜色太过艳丽的衣衫,便试探性地拿了一条鹅黄色的衣裙,见秦姑娘并没有出声拒绝,侍女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这段时间秦姑娘总算是想明白了,姑娘与世子和和美美在一起,府中奴仆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伺候姑娘用膳过后,侍女便想要端着红木托盘退下,哪料她的手刚刚碰到托盘,便见秦姑娘开口道:“你去帮我把裴钰喊过来。”

闻言,侍女起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心底浮现一丝喜意,急匆匆端着红木托盘便离开了,出门后连托盘都顾不得放下,便急匆匆朝着书房走去。

那厢裴云正守在书房外,看懂了那侍女的手语后,他平静的神情上也忍不住浮现一丝惊讶,原以为秦姑娘还要与世子僵持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她便想明白了,倒是难得。

摆了摆手让那侍女退下,他便进了书房同世子禀告这件事情。

听闻此话,裴钰提笔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他实在是太清楚秦明殊的性子了,也知晓此次定然是来者不善,轻柔似云的美人偏生烈骨铮铮,可他就是喜欢她这个样子,若是她的性情好一些,只怕他也不会留意她。

摆手让裴云退下,他便继续处理公务了,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她没存什么好心思,一会儿与她见面后又要气得半死,到那时候肯定没心思处理什么公务了,倒不如现在早早将这些事情处理完再去见她。

只是心中虽然如此想,可到底还是下意识加快了处理公务的速度。

他倒要看看她这次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自那侍女离开后,屋内便又只剩下了秦明殊一人,屋内鸦雀无声,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户在地面投下一片亮堂堂的影子,她动作不紧不慢地伸手提起茶壶、到了一盏茶,清浅的茶水落入青枝缠花瓷盏中更显澄澈晶莹。

她倒了一盏茶却并未着急喝,而是垂眸望着泛动着涟漪的水面,她用右手食指间歇性地瞧着杯壁,于是那圈涟漪便不断地荡漾开来,仿佛有一条通体透明的小鱼从湖底翩跹而过。

一直等到那盏茶水彻底变凉的时候,她才伸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盏中凉茶,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灌入肺腑,仿佛将她的一颗心也冻得冰凉。

可是压在心底的那股滚烫恨意却迟迟不能消减。

窗外是和煦日光,暖融融地落在惊春院中的枫树神树梢,金色的日光将堆积满院的枫叶都染上了几分绮丽,秦明殊就坐在屏风后面的圆桌旁饮茶,明明日光能透过纸糊的窗户照进屋内,可她却始终都是避开了那道光。

光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可是她就是不愿意过去。

周身都笼罩在看不见的阴影中,层层枷锁都束缚在她身上,她坐在凳子上,任由那些阴影将她的身影尽数掩埋。

她哪里都不去了,她就待在这里,反正层层重山都压在她身上,她哪怕豁出性命也无法挣脱那些束缚,她就连死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既然这样,她哪里都不去了,她就待在这里,她要跟裴钰相互折磨到白头。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她倒要看看他的爱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倒要看看他的爱到底有多么不堪。

半个时辰过后,裴钰总算是处理完了所有的政务,他走出了书房,穿过层层火红枫叶堆积而成的庭院,还未到正午,可日光已经是十分浓烈了,树梢栖息着几只鸟雀,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鸣叫声。

不多时,他便走到了房门口,伸手推开了房门走到屋中,一抬眸便见山水屏风勾勒出一道窈窕的身影。

他的心跳声下意识漏掉了一拍。

越过屏风,便见秦明殊抬眸慢慢悠悠看了他一眼,因着前些日子她自戕的缘故,房屋内的首饰早就都被拿走了,便是连一根簪子都没有留下,是以这些日子她都是用发带束发。

此时她扎着双麻花辫,鹅黄色的发带吹在胸前,随着她抬眸的动作微微摇曳,她唇边噙着一丝诡谲的笑意朝着裴钰望了过来,语气似笑非笑道:“裴钰,你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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