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天堂的眼泪

葬礼举行完之后,宋见秋似乎逃离了那个家。

宋佘忻暂时住在宋廉那边,平时有保姆照顾。宋见秋不敢面对她,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领养宋佘忻,在她的人生准则里是不可能的。她是一个想要和世界毫无关联的人,但如果成为了别人的母亲……

她连想都不敢想,她认为自己从前照顾小忻时可以说是在帮宋铭的忙,甚至可以说是在招待儿时的自己,这些都无可厚非。但一旦决定领养,这件事的根本性质就会发生改变。

宋佘忻在宋廉家里住了一周左右,宋见秋就收到宋廉的短信说这不是长久之计。她对此早有预料,这位垂暮的老人历经这样的一生,也变得冷漠残忍——这大概也是她一部分性格的来源吧。

她开始找福利院了,在这个过程中,痛苦无声地在她心里蔓延。从一家福利院到另一家福利院,她的车里已经满载悲哀。

宋见秋没有失联过这么久,碍于她身上那巨大的、迷雾一样的谜团,沈未明为她担心着。

到底出什么事了?不光顾酒吧,连短信也不回。她总是坐在窗边往对面看,事到如今乔银早已不再笑问她为何独自坐在这里,但是宋见秋去哪儿了呢?

那辆卖水果的大货车每天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收摊,沈未明甚至萌生了去问一问那对夫妇的冲动。先去买个水果,再不动声色地问“你们邻居是不是个音乐家啊”,以此套出一些线索来。

但她最终没有行动,她的行动只停留在驻守。

她就这样等过了十二月,某一个普通的晚上,她刚调好效果器准备练琴,酒吧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

她好像掉帧一样直起腰来,门口模糊的身影正是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而且,是她的错觉吗?这人似乎变得很消瘦。

“沈——”宋见秋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咳嗽两声后继续道,“沈老板在练琴吗?”

沈未明呆呆地看着她,就连声音也这么疲惫沙哑,究竟发生什么了?

“没,”她不动声色地把总控制踢关了,“请坐吧。”

坐在明亮灯带下的吧台,沈未明明白一切都不是她的错觉。宋见秋不仅变得消瘦,甚至生出白发。

把两杯猕猴桃汁放在桌面上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的确如此,宋见秋的一头乌发里掺杂着几缕塑料一样的白发,还有些只是发黄。

宋见秋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注意到这种目光。

“今天不喝果汁了,”宋见秋深吸了一口气,呼气时变成很长的一声叹息,“帮我拿一杯酒好吗。”

“喝酒吗?”沈未明没有动作。

“我会付钱。”

“不,不是说这个……”沈未明蹙着眉,宋见秋没有抬头。

“好。”沈未明最终拿了酒来。

沉默中她一直想要问“发生了什么”,可她始终没有开口。她觉得宋见秋带着一种渴求收留的感觉,宋见秋似乎需要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沈未明拿出一瓶烧酒来,给她们各倒一杯。她们像是完成礼节一样碰杯,沈未明还没来得及把酒杯放到嘴边,宋见秋已经将酒一饮而尽。沈未明没再抬起手来,她看到宋见秋伸展着的雪白的脖颈,看到她的吞咽。

“诶,”她伸手想要阻拦,“别喝太急……”

宋见秋把空酒杯放下,摇摇头说没事。她似乎真的感觉不到辛辣,一杯过后,她终于能看着沈未明的眼睛。

沈未明的眼睛和她的一样泛着红晕。

“我在一个无解的问题里,”她开始说了,今晚的一切和她计划的无差,“这件事我几乎从未和别人说起——我身患重病,注定活不过半百。”

沈未明还保持着端着酒杯的动作,她的视野在此刻一下变得模糊。她的大脑嗡的一下炸开,然后余震一样继续嗡嗡作响。身患重病吗?眼前的这位大提琴家吗?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只觉得做什么都太僵硬了。

可宋见秋似乎没打算停在这里,她继续道:“这是一种家族遗传病,我、小忻的父亲,我们都没能幸免。

“我很难去为这件事说些什么,很难评价这种疾病带来了什么,因为我早就习惯了它的存在。我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再和它交流,我允许它在我的身体里存在,它允许我运行自己的法则。这个月——”

“等等。”

沈未明有一种被泥浆灌满的沉重感。她不能这样一直听下去,打断宋见秋之后,她打了一个寒噤,接着问到:“你的法则,是什么意思?”

她本来以为宋见秋会无法回答,因为人生的准则往往不能用三言两语概括,她希望宋见秋也能停一停,她需要暂停带来一些氧气。

可是宋见秋只是敛了敛目光,随之便说到:“很简单——自己的道路正确,对所有事态度中立。”

她为什么是一个执着于孑然一身的人,为什么总是不作为,为什么总是沉默……答案其实很好概括。

沈未明怔住了,她没能搞清楚宋见秋的两句话,什么正确?什么中立?她反复在脑海中重复,还是没能理清这简单的关系。

“小忻的父亲去世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做。”

宋见秋似乎现在才切入正题,她说了她的困境,不可避免地,在这个过程中提到自己家的情况。

“我爱小忻,亲情所系,我再去否认是没有意义的。我不忍心把她一个人放在福利院里,何况她有那么好的天赋。”

她跑遍了省内所有条件还算不错的福利院,她的要求是有真正的家的温暖,还有可以跳舞的条件。

这太苛刻了,但她竟然真的发现了一个符合要求的。那是昨天的事,她几乎没报什么希望地去了那里,没想到他们和当地的少年宫有合作,真的可以满足特长训练。

她很吹毛求疵,最终因为暖气供应问题没有谈妥。从那里开车回月山的路上,她明白过来自己根本不是在找福利院,而是用“不会有福利院满足要求”这件事来说服自己收养侄女。

夙愿试图骗过那个严苛的自己,但是没有成功。

“可是,沈老板,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在和我自己抗争,它像一堵没有缝隙的墙。”

她的困境全是关于宋佘忻,但其实沈未明很疑惑,兄长的离世会让宋见秋伤心吗?宋见秋和她的兄长又是以什么状态在相处?她想不明白这些,也同样没办法帮她想这件事,眼前的人,她忽然发觉自己一直都看不清她。

你让人怎么明白呢?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冷漠、说自己利己的人,为了别人的人生而苦苦挣扎,对自己的苦楚却一笔带过。

在某种假象里,宋见秋不愿醒来。

今晚的沈未明无疑是迟钝的,她无法给出任何回应,因为仅仅是掩盖自己的情绪她就花掉了所有的精力。宋见秋是一个希望能孑然一身的人,如果她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在乎会怎么想?会毅然决然地离开吗?

她为此提心吊胆。

几乎没有任何收获,不过,宋见秋似乎也不是为了收获才来。后来,她独自喝完了那一瓶酒,离开时还完全看不出醉意。

那道身影变模糊然后消失,就如同她来时一样。沈未明莫名有一种感觉,她仿佛已经望见了很多年以后,宋见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幕中。

不行,不能这样,她绝不能让这样一个人浮萍一样活在世界上……

这晚的所有聊天,到最后,在她心里就只剩这一个执念了。

想明白宋见秋那天说的所有,再对此做出自己的评判,用掉了沈未明很多天。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会面临生离死别的问题,所有的事都还是一团乱麻,乐器上,刚开始适应在酒吧享受那些大学生的欢呼。和宋见秋之间也明显地感觉到亲近,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呢?

不是,她又想到,不是偏偏是这时候出现了问题,而是问题只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如果她没有走近宋见秋,那人就绝不会来找她聊这些……

死循环啊。

她还去想,宋见秋的病真的没办法治吗?如果是天南海北地去询问也没办法吗?

好像在一群建筑里走,走到这个胡同就觉得前方尚有希望——紧接着宋见秋的一句话就会跳出来,“我父亲曾经是某个矿场的老板,他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再寻找着所谓的良方,可最终还是无果,所以这个病是没办法治的,是绝症”,想到这里,那道光就第无数次地被堵住。

绝症。

这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墙,宋见秋说得没错。

可她能怎么办呢?作为沈未明,她有什么选择?难道能说“她会很早得死去,不要再爱她了”,难道这样就能真的不去在意吗?

她不禁去想如果宋见秋根本没出现过会是怎样,如果过往发生的这些全是泡影,硬要说的话,其实她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她依然每天为事业和梦想奔波,依然和顾客聊天打趣。

这些都不会发生改变,只是,她再也不会在看向对面那个小区的时候会心一笑,再也不会反复品尝着宋见秋给她的特殊对待幸福地睡去,再也不会在练琴时幻想宋见秋会推门而入,再也不会……

她早就明白生活中所有的苦是为了那百分之一的甜,也的确是抓住那一丝的美好才得以继续昂扬地生活,这样的她,怎么能做到一刀两断。

她坐在窗边,门口“明天不见不散”的牌子静静地待在那里。

我想要在每一个还可以相见的日子里和她相见,她这样对自己说,不是为了成为她的什么,也不是为了解救她于水火——只是为了能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相见,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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