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陆公子,你……你来了。”

谢苗儿欣喜地看向他,视线短暂地相接之后,她觉得自己盯着人家的脸看实在是不甚礼貌,压着自己的视线往下收,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的话语中有一丝不自觉的熟悉和亲昵,但又和陌生人一般叫他陆公子。

这种微妙的反差让陆怀海觉得很新奇,他的眼睛不自觉在谢苗儿身上多盘桓了片刻。

少女螓首低垂、蛾眉细扫,颈畔肌理白皙细腻,连她散落的发丝都无法停留其上,悄悄滑进了她的衣领里。

非礼勿视,陆怀海正要收回目光时,注意到了她的眼睛。

她在盯着他的胸口发呆。

眼神灼热,像是要把那里烫出一个洞来。

陆怀海才练了剑回来,方才和父亲一番争执,没来得及换常服,他整整齐齐地穿着修身短打,腕上绑了护手,单边的皮质护肩还斜挂在身上。

他不自然地抬手掸了掸护肩。

“进去吧。”他说。

谢苗儿恍然回神,点点头。

刚刚……她就像着了魔一样,目光游移的时候,不自觉就定格在了他左侧肩下。

陆怀海现在还没有受伤,没有被施以酷刑,可是谢苗儿还是忍不住回想起梦里的场景。

他的肩胛被冰冷的锁链贯穿,流了好多好多血。

他那时该多痛啊。

谢苗儿心口隐隐的疼,她吸了吸鼻子,悄悄吐出了一口郁结之气。

陆怀海的身量还没有长成,但也足足比谢苗儿要高一头多,他没有低头,看不见她脸上纠结的表情。

今儿这院子总算收拾得像点样子了,薜荔的藤蔓被牵到墙上;地上不平整的土坷垃清理得干干净净,不再会绊走路的人一个大跟头;一张古旧的小饭桌支在四方的天空下,旁边就是花坛,里头那颗山茶被修剪得好看了很多。

谢苗儿很骄傲,这可是她们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于是她大大方方地道:“陆公子,是不是宽敞多了?以后你施展身手也更方便了。”

陆怀海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他昨天随手掰来用过、最后随手插在花坛泥巴里的木棍,都被她好好的摆在了墙角。

陆怀海心里涌现出一股很莫名的感受。

他分不清心里的波动是因为什么,干脆把谢苗儿的所作所为,归结到另一个奇怪的方向。

——毕竟如今她是他的妾,家中又不顺,当然要讨好他这个丈夫,以期过得好些。

陆怀海便说道:“我说过,你不必惶恐,既留了你,陆家不会出尔反尔。日后你家中若有合适的安排,我也可以放你离开。”

这话他昨日确实说过,谢苗儿第一次听时觉得暖心,可再听他说一遍,却不是那个感觉了。

他以为自己做这些都是为了讨好他?

谢苗儿心里哭笑不得。

她只是好不容易有了健康的身体,闲不住而已,从前她就很喜欢整饬房间、修剪花枝,只不过那时体力匮乏,她做不了一会儿就没了劲。

但这些事情他无从知晓,更不知她钦佩他许久,自己的做法落在他眼里,难免变了意味。

不过嘛……谢苗儿又想,他果然不近女色,不然也不会直到身死也没有娶妻生子。

她收敛一些就好,他没有娶妻,她只要正常地和他相处,时间久了,让他对她多几分信任,在关键的选择来临时能听进去她的话,就足够了。

于是,谢苗儿淡淡笑着看他,道:“好,多谢陆公子体恤。”

这次她的回答也和上回无异,陆怀海听了,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

闹了那么一遭,陆家父子当然都没吃晚饭。

苏氏懒得管丈夫吃不吃,饿死他最好。

不过她记着儿子,听下头人说他又去了谢氏的院子,叹了口气,叫小厨房送了饭过去,还多给他点了碗排骨汤。

新支起的小饭桌派上了用场,夜色渐晚,陆怀海坐在院中,拿着筷子,食不知味。

谢苗儿走进,把油灯放下就走,生怕被再度误会。

陆怀海却突然搁了筷子,叫住了她。

“等等,你这里只有油灯,没有蜡烛?”他问。

谢苗儿点点头,她说:“油灯也很好。”

对于普通的蜡烛和油灯来说,是蜡烛更贵,一般人家用灯更多。

不过,从前谢家夜里点的都是防风的梧桐灯,灯火惶惶,烧起来的烟会被各有造型的灯筒导出去,一点也不呛人。

蜡烛光会晃,所以谢苗儿还是喜欢油灯。

陆怀海皱眉:“明天我让他们送些蜡烛来。”

不知为何,他说好话的时候总是比说其他话时语气更不善。

谢苗儿知道他是好意,福了福谢过他。

行礼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他的左肩两眼。

和十年后,真正经历战场淬炼的杀将比起来,少年人的肩膀显得有些单薄。

可他现在全须全尾,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陆家到底是食俸禄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油灯也不至于和平民家中一样烧菜油,里头盛的是无味的清油,燃起来光晕清澈,不太发黄。

晚风拂过,火焰轻摇。

暖香伴着微微的热意摇曳生情,两人的瞳孔里都映着光。

“一起用些。”鬼使神差的,陆怀海对谢苗儿说。

谢苗儿一怔,差点就应了。

不过她很快便想起来自己还在孝期,轻轻摇了摇头,“我还在为……父亲守孝,不便同陆公子一起用饭。”

她的拒绝反倒让一时冲动把话说出口的陆怀海舒了口气,他定住游移的目光,重新看向谢苗儿。

她穿着素色的衣裙,在夜里就像一层淡淡的云雾,发间别了朵白色的栀子花,正是幽香的源头。

谢苗儿说罢,便回屋去了,香气却始终萦绕在原处。

陆怀海草草吃完,饭后稍歇,独自远眺了会儿月亮,便收拾起心思,开始练剑。

宽肩窄腰,行止有度,一点绣花纹路都没有的短打劲装比昨日的飘逸常服更适合他。

夜色笼罩下,他的动作依旧敏捷,今晚他手上拿着的是真正的剑,而不是头都没削尖的木棍,侧挑、正挥,简单的招式间杀意沸腾,让悄悄围观的谢苗儿不由缩了缩脑袋。

好吓人,这要是被他捅了一剑,只怕是要被戳个对穿。

她应该感到害怕的,却挪不开眼睛,视线一直在跟随着他。

史书上写,陆将军惯用的是一手左手刀,谢苗儿原本猜测他和寻常人不同,是左撇子,可是两天相处下来,她发现陆怀海无论是拿筷子还是拿剑,用的都是右手无疑。

那他后来怎么改用左手刀了?谢苗儿想不明白。

陆怀海知道她在看他,但他没有心思顾及,全神贯注在剑尖那一点寒茫上。初夏凉飕飕的晚上,他出了一身淋漓的大汗。

待陆怀海终于畅快地收剑入鞘,月窗端着热水和巾帕,绷着脚尖走到了他面前。

她说:“小少爷,您先擦把脸。”

姨娘提前吩咐她烧好热水端来的。

陆怀海拿起巾帕,胡乱揉了一把,不经意地往卧房的窗口瞄了一眼——

只瞧见了一抹侧影。

她正在镜前梳头。

陆怀海把巾帕丢回盆里,盥洗去了。

待他走回房里,谢苗儿仍旧拿着梳子,把弄着自己的一头乌发。

听见他进来,谢苗儿转过身笑笑,眉眼弯弯。

中午冒出的那个念头再度出现在陆怀海脑海里,他问她:“你叫什么?”

“谢苗儿。”她回答得很干脆。

这个名字听起来和风雅毫无关系,他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苗?”

既而他心里觉得自己的疑惑没有来由。

她本就出身商户人家,他为什么会觉得她应该有一个风雅的名字?

谢苗儿点点头,本想拿纸笔写给他瞧,可房中并无笔墨,她灵机一动,摸了妆奁里的眉黛出来,垂下眼帘,在木头桌面上写自己的名字。

她的睫毛纤长,垂眼时在脸颊投下了一片细密的阴影。

“是这个苗呢,陆公子你看。”

陆怀海凑近看她的字。

是很大气的字,比他的要强多了。

两人不知不觉凑得有些近,连呼吸似乎都交织在了一块儿。

陆怀海往后退了两步。

谢苗儿却恍然未觉,她苦恼地托着自己的左腮,道:“用的眉黛,写得太丑了。”

说罢,她胡乱擦掉那个苗字,重新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遍。

写完后,她眨着眼睛看向陆怀海。

陆怀海只觉喉咙有些滞涩,他叫她:“谢苗。”

谢苗儿应了,随后察觉不对,“是谢苗儿。”

他学着她的腔调:“谢苗。”

她强调:“谢苗儿——”

“谢苗。”

“谢——苗——儿——”

谢苗儿连眼睛都瞪圆了。都好几遍了,陆怀海叫出口的,还是谢苗,儿的音被他吞掉了。

她知道有的南边人说话会有些吞音,可是陆怀海出生在辽东呀,并不是出生在南方,他和陆家一起来这边时应该已经十二了。

可是没待谢苗儿想通,她、和陆怀海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双双闹了个大红脸。

什么嘛?

她怎么、怎么带着他反反复复念了这么多遍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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