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忘川水,便已足够

“喝口水压压惊吧。”他微笑着将我搀扶在平稳的地方,用柔软的树叶掬了清澈的山泉水送到我唇边。

我小心的接过那片凉凉的树叶,偷偷打眼看他。温和的眉眼,维扬的唇角,半散的乌黑的发,一切如常。

水漫过唇边,却再难入口。

“东君……“我轻轻唤了他一声,生怕他不过是一个幻影,一个死后世界才会存在的虚妄。

他神情温润如初,“你累了,紫菀,喝了这水,睡一觉就好了。”

“好。”我低下头,将树叶中的水一饮而尽。

方才,那块巨石直冲面门而下时,我本已经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毕竟,我所求的并不多,可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也只是奢求罢了。空留期冀。头一次这样清晰的感觉到,支撑自己走过十年的东西,支撑自己拼了命向前的东西,这一刻,原来是这般轻而易举便能舍弃。只是,内心的执念仍旧舍不下一声遥祝,一句抱歉。

可未曾想,他会出现,神祗降世一般的,狂躁的大地也在霎那间沉寂下来,连一声哀嚎都没有。他出现的太过迟缓,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

我难以置信的看向方才那一对夫妻所在的方向,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遮住双眼,再也见不到那血腥的场面。

“你的眼睛,不要看这些秽物。”

他的话,如此冷漠无情,将人命视若无物。可我明白,他自人修行千年才得以成仙,心中,到底是在乎人命的。那冷酷,不过是天界众神的希望和幻想。位高权重者必无情。

等他终于从我眼前将手拿开,我能见到的,不过是一片芳草萋萋,仿佛天界我们时常游玩散心之地。可我分明的知道,这仍旧是人间。

有他在身边,我的身子渐渐不再那般疼痛。他为我掬了水,对我细心呵护,我能做的,不过是愣愣的看着他。

十年不见了,他想起我了?他终于,将自己曾丢弃的心口上最为沉重最为柔弱的一角重新拾起了么?他的神情一如往常,轻轻浅浅,淡漠疏远,只有我能看懂的温和,我能读懂的关怀,足够了。

以至于当我将他亲自递来的水喝下时,竟半分也没有怀疑。我信他,比任何人都要信,他叫我去死,我会当即死去,没有半分留恋。可是,那次,我信错了。若我能早些知道那一捧水是何物,我或许,拼了命也要逃开。

他,不是东君。

两眼渐渐迷离,我看着他,一样温柔的眸子,可那不是东君,我清楚地知道。

“负屃,你……”你做了什么?近些日子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在即墨的身边好好照料?你怎么会装作东君的模样……

太多的话,来不及说出口。

我知道,负屃并不是会借东君来调笑我的人。他知道,我的伤有多重。哪怕只是给人看了,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褪去了东君的模样,他身上,还有洗不去的鲜血,尚未弥合的伤口,粗重的呼吸,疲累的身躯,让人心疼。

“忘了东君,紫菀,你要好好活着。”他一点点躺倒在地,双眸微眯,看透了天空一般,“人世艰险,日后,我不能给你送药了,你要早些回到天界去。黑帝待你很好,只是北天太冷,你不要忘了加件衣,即墨的事不要担心了,一切自有天定,他的寿数,他的前途不是你说了算的,何必为之劳心劳力?不要喝太多酒了。天界的酒太寒凉,你若实在馋了,叫人去拿人世的酒,浅酌几口便罢了。人世的酒,会有污浊气,伤身……十年里,你清减了不少,要记得,按时用膳,将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还有……”

他大口的喘息着,我的心一点点慌了,他的口吻,他所说的,分明便如同最后的嘱托一般,便如同,此后,再不能照料我一般。他在我身边数千年,甚至比东君相伴的时间都要长,从来都是他来照顾我,吃穿用度,他像个兄长一般细细为我打点好,我的任性,骄纵,他一概包容,所有的罪责,都有他替我承担。他于我,早如家人一般,我不知道,倘若没了他,我日后,该如何过活?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甩了甩头,想要甩开头脑中的眩晕。他却握住我的手,抱歉的笑了:“还有,原谅我给你喝了忘川水……”

心口猛然收缩,脑子却如同炸裂一般。

忘川水,忘川水……三千多年前的一幕噩梦一般绕入眼帘。

波涛汹涌的海边,我亲手,为东君递上一碗忘川水,自此,背向而行,错过数年。负屃琴眼见过这一切,他明知道,东君,忘川水,是我永生永世的痛,如今,却又要化作东君的模样为我递上忘川水。

是否,这便是天命,不可违逆的天命。

我和东君,终究只能相忘不相见?

“紫菀。”他轻轻唤了一声,叹息一般的说,“我好想,再喝一次你的茶……”

泪水,倏忽滴在了他轻阖的双眼上,飞快的落下。十年里,我沉溺于醉梦之中,竟鲜少为他沏一杯香茶,去腻解乏。

回首这数千年的时光,似乎也总是他为我做这做那,因着我的喜怒帮着东君前后忙碌,时至今日,我都没能为他做些什么。连一杯茶,到最后,都没能给他奉到面前。我以为东君便是我的全部,没了他的时光里,我所惦念的,不过是一片痴心,感叹自己是如何的不幸如何的孤单,可是对于他,我最该感到亏欠的人,却一直被我忽视,被我认作一切关心都是理所当然。

他与我非亲非故,怎会是理所当然?!愚钝如我,怎能直到这一刻才明白!

一口忘川水下去,便是他待我的好,数千年的关怀,不也悉数忘却了?他怎能如此?!叫我没有半分负罪的活着,什么都毫不知晓的活着。忘却一切的伤痛,我已在东君的身上见到过,我不想也这样,什么都忘了,却无人肯提醒一句,那太过凄凉和悲哀。

我将双手撑在地上,用力的甩着头。不能忘,不能忘,我宁可就背着这份亏欠,活到永生永世。

眼前渐渐模糊,手上的力气也渐渐不支,可我真的不想就这样睡过去,这一觉睡醒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见不到那些我在乎的人。这一觉,会让我回到三千年前,没有他的世界里,太过冰冷和孤独,我等了他好久,太过漫长的时光,我不想再等一次。因为这一次,或许,就再也等不到了。

“东君……”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东君。”我依赖你三千年,忘了你,我该怎么过活,忘了那些我该背负的债孽,我又该怎么过活,你告诉我。

“东君!”我最后一声嘶喊,倒地。

晦暗的天空,大雨倾盆。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入了八十一次轮回,经了六十四种幻化,修了四十九世仙缘,闯了三十六次天劫,渡了二十五生众人,做了一十六年猪狗,积了九重浮屠,斩了四野妖魔,最后……

是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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