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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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接前文。

此时正值夜色四合,半空当中一轮银盘升起,洒下清辉如许。

刘嬷嬷因枯坐无趣,便点了烛台,一面做些纳鞋履的活计,一面等着婵娟通报回府。

半晌,却哂然一笑。

想她从前在宫中当职,原也是寻了相同的活计聊以度日,而今到了这常家大院,虽因着要看顾个未足六岁的小丫头稍嫌心烦,但却少了向时在宫中的勾心斗角明争暗夺,一日日过得倒舒心许多。

思及此处,刘嬷嬷便不由得想起来身至此地的一番前缘后果。

六年前乾元帝李熙承甫登基时,根基不稳,前朝后宫一派党争乱象,刘嬷嬷因着曾做过李熙承乳母的缘故,颇受信任,因此常伴御前。

那一日原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北地正与梁军对战的前线又屡传捷报,但乾元帝却意外地一脸阴沉。

因着杨正是先皇后杨鸢义兄的这层关系,头天夜里杨大人刚刚得了太皇太后赐婚的旨意,次日清晨那常氏便入了宫,要来拜会各宫娘娘。

但待到跪于乾清宫殿下时,常氏仍尚未回神,未想通其中缘故。

她今日本在坤宁宫中拜会皇后娘娘,却不知为何被传唤至此。

正疑惑间,常氏大着胆子,偷眼往上首去看,却见那位新皇正端坐殿上一言不发,只是阴测测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箫。

半晌,因腿跪得有些发麻,她便暗中挪了挪身子,不想这位深不可测的陛下却骤然开了口,把她吓得一激灵。

“你便是太皇太后择给少师的那新妇?”

乾元帝皱着眉想了一回,又道:“听闻你家中曾在江南一带从商,上京探亲时却不想一朝遭难,幸得杨大人所救,可有此事?”

闻言,常氏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因道:“正是妾妇经历,太皇太后因而觉得我与杨大人有缘,这才赐下这一桩姻缘。”

李熙承被“姻缘”二字刺得嘴里直发苦。

他眼见殿下那新妇面露羞赧,一副新婚燕尔的小女儿情态,竟无端起了些嫉恨的妒火来。

若说缘分,若说姻缘,眼前这个与少师只是萍水相逢的女人,又怎比得上他对杨正的百般委婉情意。

他被心里的那团火灼得难受,一时失了理智,因道:

“少师是怎样与你行事的?”

“他吻你了吗?”

“他的唇软吗?”

“……”

常氏被乾元帝那一句句出格露骨的话问得心惊,恍惚间觉得自己窥得了一桩不得了的密辛。

她哑了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呆跪原地。

陛下与杨正的关系,她从前只知是陛下向时尚在潜府的师徒情谊,她嫁与杨正的初衷本是领着太皇太后的命日日监视于他,就连那日她举家在京城里惹下的一桩麻烦事,本也是太皇太后设计要套住杨正的一个局。

……

那日常氏在乾清宫殿下跪了一夜,至晚未归。

待到第二日清晨,乾元帝一抬轿子将常氏送回杨府上时,紫禁城门关不住的谣言也便随着这顶轿子纷纷扬扬地一路传到了宫外。一时间,上京城里稍有些门路的碎嘴权贵,都对这位刚刚登基的荒唐新帝议论纷纷。

而这件荒唐事中的另一当事人杨正,闻讯与这常氏和离后,复又添了些嫁妆将她送回江南与她自小两情相悦的竹马完婚,便都是后话了。

江南距上京城山遥水远,待到消息兜了一圈儿又传至京师时,那常氏早已诞下一女,取名婵娟。常氏因难产去世后,夫家又恰逢太岁遭难,便将幼女托付给京城中的杨正抚养。

因着那时杨大人已自请入诏狱,乾元帝便在上京城僻静处建了这一常家大院,又托了自己的乳母刘嬷嬷前来看顾尚在襁褓中的婵娟。

这一晃眼,便又是五六年的光景过去。

因想到了这一遭,刘嬷嬷看着手里已绣了半成的活计,幽幽叹出一口气。

她原是看着乾元帝长大,知李熙承此人一向执拗,若有认定的路便不会回头,若有认定的人便再不会放手,也因此才能自纷乱朝局中成就今日倒逼北梁的这一番伟业。

乾元帝从前在潜府尚为王爷时,并不受太皇太后重视。宫人多势利,因此李熙承虽不至饱受欺凌,却也是困于府中灰败度日,却不想竟因此对身为少师时常陪伴教诲在侧的杨正生出一段不容于世间的情愫。被太皇太后撞破后,又因而遭其所忌,百般刁难阻挠,终成就这一对怨偶至此——自六年前先皇后身死后,杨大人便自请入狱,虽与乾元帝近在咫尺,却约定死生不复相见。

正想着,却听门外小厮通报,秦大人的马车已至门外。

刘嬷嬷便抹了把脸,按下被这一桩旧事激起的纷杂心事,自去门外迎婵娟回府了。

行至秦准马车旁时,却见秦大人并未下车,只是一手撩了帘子,指挥着仆役将婵娟送下马车,言语间又似托着些小心般轻声细语——倒像是怕吵醒了什么人。

刘嬷嬷心下生疑,便存着好奇往车里瞥了一眼,又是一凛。

只见那马车上熟睡着位翩翩公子,正歪着头斜倚在秦大人肩上酣然入梦,睡得那叫一个心安理得。

秦准何许人也,满京城略有些见识经历的人都知道,那是位杀人不眨眼冷心冷血的活阎罗。此刻这位秦大人却带着些小心谨慎,低眉敛目,安安静静地给那位小公子当着人肉柱子。

李嬷嬷不由得对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打心眼里起了些敬意。于是便快着腿脚领着婵娟并一众仆役们匆匆回府,不欲再多加打扰。

那车上的门帘刚一放下,约莫带进来一阵室外三月里的寒风,激得正与周公解梦的苏怀钰打了个冷颤,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拢了拢身上的外罩,复又靠在秦准肩头沉沉睡去。

秦大人低着头,只是安静地看着世子那与沈知微三分相似的眉眼,眼里流露出些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深情。

看着看着,便入了神,不觉竟伸手抚上苏怀钰的侧脸,喃喃道:

“知微,我好想你……”

因着秦大人指尖冰凉,给苏怀钰冻得难受,睡梦里皱着眉往一旁躲去。

秦准这才回了神,慌忙收回手。

沈知微已经死了。

纵使眼前这人长得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

他从不曾与自己在两江秦府中共度两年光阴,更无处得知他于那些缄默时光中难诉诸于口的绵绵情意。

秦准对着苏怀钰这张肖似沈知微的脸,未觉稍解相思。

却越看越觉悲凉,越看越觉得沈知微已弃他而去,徒留他一人苦守着回忆、苦守着相思,却无处可诉、却再无人知晓。

他一时觉得有些气闷。

再抬眸却被正稳稳当当插在苏怀钰发间的玉簪吸引了目光。

那玉簪通体莹润,闪着些溢彩的泽光。

那玉簪本是秦家祖传之物。秦母因病逝世前,将此玉簪交于秦准手上,托言要赠予未来秦府的儿媳。

十年前沈知微尚未入京拜相,还在秦府当秦准的教书夫子。秦准兴起时便常拿了这玉簪逗弄沈知微,作势要将此物赠予他,玩笑间暗暗藏着寻常碍于礼法难诉诸于口的情意。

那时他是怎样答复自己来着?

秦准偏着头,暗自想了一回。

“子都,你我虽年岁未差几何,但我到底还是你的夫子,你仍需守着些尊师重道的礼法。”

沈知微那时候不过弱冠之年,总是被他逗弄几句便失了分寸红了脸,没了架子,更显得温雅软糯,让人无端想要再横加欺凌几分。

……

却不想死生一别,至此经年未见。

上京城中锦绣富贵滔天,因而也是朝夕祸福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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