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陆 苏七的命是她自己的。

那在花影之中杳杳而降的佛婢仍有半壁残缺,面上柔软麻木的神情仿若凝如冰雪般无情,一只盈盈素手奉起玲珑茶盏,颤巍巍地行至周芙姿身侧,低眉垂首。

谢临歧将指尖摩挲的茶盏轻轻搁下,哂之:“每个人的选择终究不一样,结果自然也是不一样的。我来找你,不止是要听你对我诉苦水的。”

周芙姿缓绽唇瓣,歪首借力,唇瓣沾了沾茶盏周遭的清水,抿唇:“我知道……我都知道,为了那几把通关牌子,你对我一点情面也不曾留了。雪域的八百年,没把你那孤傲暴戾的性子压到平平淡淡不说,怎么愈发的病态了?”

谢临歧一只修长的手指正缓慢地沿石桌弧度轻点,闻言忽而抬首,淡淡的望着我,眸中沉静。

彼时我则毫无感情地扒橙子,似是想借着暴戾褪去那玲珑果子的力劲消去心中烦郁之情,还有一点淡淡的生气。

“你也有。当年萧翊身死之时,那几百年,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那佛婢被无声挥手的动作驯了下去,渐渐化为一道虚无的残影。

周芙姿喟然半晌,长睫反复颤动,许久才费力地向襟怀探去。

“可你也说过。我此生与他绝无可能。你们到底还是要去一趟无量海的,兴许能路过昆仑……昆仑的禁制如若解除了,帮我看看他。”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他掌中缓缓摊开两枚玲珑精巧的白玉牌子,只有半个女子掌心大。谢临歧轻巧接过,拢入袖摆之间,荡漾的金绣走笔山河繁纹熠熠若星。

周芙姿顿了顿,抬起倦怠的仿若狱地的青水瞳,那其中悄然掠过一抹如电雪光。“还有,小心那个辜沧澜。他身上的气息,让我很不舒服。原先还好,近了城主府与江宴他们厮混一处,身上的腐腥与烈硫的气息愈发的重,我反而看不清他师从何人了。”

谢临歧一指搡起茶盏,那茶盏瞬而坠跌迸裂,粉身碎骨蒸起一股细小的雪雾,附丽上周芙姿的衣角。

周芙姿哂了哂,神色苍白。

“你还是这么讨厌……但小心些总该没错。你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盯着苏七。”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我淡愕抬首,但见谢临歧旋了旋轻巧的指尖,笑的清浅:“这话我之前说过,现在说也不为时过晚。苏七的命是她自己的,只有她自己能决定,能终结,旁人谁也不能做主。我能做的仅仅是看着她逐渐成长,变得睿智明敏,成为她自己的那把锋利名刃。出不出鞘亦是她的事情,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冰冷泥塑的法相。”

风醉。幽幽蒸腾的郁燠夏香隐约点来几缕未绽菡萏的洁香,像极了我记忆之中某些破碎零星的夏日,一样的郁燠气息堵塞鼻孔与肌肤,直熏闷的人喘不过气来。

谢临歧起身,缓缓走向我。

就在即将远去之时,周芙姿的怀中悠悠的垂落一枝已过花期但仍然颓丽美艳的灼桃,将他半张苍白的面孔衬得透出点点雪粉的光彩来。

那句话也轻的像花,仿若没有重量。

“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过……他眼下膝前的慧根英才多如钗珠,这朗朗浩大的天地妆匣之间,为何偏偏独加爱于苏七……她太听话了,简直不成样子。”

谢临歧平静回眸,“她是听话。可这听话只限于她信任的人,毫无保留,赤坦如明星,她只愿意相信自己摸索、看到的,旁人的话她也会听,可从不会放入心间,这些是她最大的致命弱点,亦是那人最喜欢的特点。”

周芙姿笑道:“可她太听话,性格太温顿,神情永远都是闲适随意,太像一只无力自保的幼兽了。且,那些愈发嚣张的传言,我也是不信的。”

谢临歧轻轻笑了一声。我臂膊上缠绕一条锦绣冰带,初时乍看与素色衣裙极其不匹,一灵动一洁素,但经过日华灼耀了半刻,似乎是日华的光芒反射,我竟看它有些顺眼,连带着看丑结也毫无波澜了。

“要不要打个赌,看看七七是否能像那些遥远预言中那般夺目耀眼?当年宴迟之争,几乎没有人选择她,命运的棋盘之上她亦是惨败早退出局,可如今,真的不一样了。”

我另一只掩在宽大袖摆间的手悄然成拳。

“那么,便让我,这天上地下的神仙们,拭目以待罢……”

周芙姿的太息声宛若太液池莲瓣绽响,悠悠渺浩,合着什么金玉碎裂声响一同迸裂。

谢临歧的那眼神我见过的。

倒回的流转记忆,吉光片羽的一角。

锋芒尽敛于太平烟水,他与她望着我的眸色竟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那视线迟疑地在我臂膊缠绕的冰带上,又带着复杂的情感挪移到我面孔之上。

我向他绽出如故的,呆板的,温和无害笑容,始终不能痛快的忽略他眸底那抹痛楚。

那是枭曾经凝望我的目色。

透过渺渺絮风,透过空中悠悠吹来的菡萏净香,如看一柄尚未请神护佑的雪刀。那是熬伤了铁匠心血的刀,雪白光利的锐尖遥指苍穹长庚,尚未完成,尚未脱离庇护它的烈火。

可就快不远了。

刀总是要沾上谁的血,来成为开锋的绝利名器的。

我那只手无声攥紧,丝丝麻木才让我有些许的清明,不至于让我至今仍觉得这是个颠倒黑白的夏日。

我固执地无声道。“我一定要杀了江宴。”

我如今只有这一个迫切的念头。

某种坚定又苍劲的东西在我眸中烧的正旺,我不可避免地再次重习那电光火石般短暂的痛苦一瞬,雪白美丽的手指,精致玲珑的下颌,片片被腐蚀掉落的肌肤,还有那颗……失了生气的心脏。

谢临歧的目色放淡,如凝视一片即将下坠的雪。

他向着我微笑道。“好。”

刀是铁匠用那双亲手杀了妻儿的糙肉双手所锻的。刀起龙鸣时,温度如血,仿佛那些灼热的液体仍然存在,夜深回澜之时,附耳仍能倾听到那些不甘鬼吟。

独属于我的那柄雪刀却是要用我阿姊的血开刃,化形,最终成为一柄绝世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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