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陆拾捌 狂澜已乱弦在弓上。

天河恍若燃起一簇绵长的烈火,骤然划乍一道凌厉惨绿的电身,如同地府长久不息的滚滚逝水冥川之中生了灵的枯木,载着谁生前不甘的魂渡水而上,身姿却与那截枯木舟融为一处。

谢九归不以为意地轻快坐下,屈起修长指节犹带少年朗然的弹了弹身侧压的紧的雪鞘,“以前在东陆的人间还没觉得哪儿不好……结果来了白玉城,我才发现,离那帮神仙住的地方越近,怪异的东西也就愈发的多。”

我双目澄明,惊喜道:“你们从前是在东陆的哪里待过啊?”

他无趣地收了收鬓角逸出的一丝青水,牙齿雪白笑的憨厚俊朗:“唔……我想想。就是那个俶朝与西番国土不远的地方,是个偏郡。但因为离皇都远,那些有些能耐下凡的神仙反而就不喜欢去边疆待着,便宜了我们。大人没出雪域之前就唤人递信传音找处扎根,我们便选了那里。等到他做完这些大事情,想必也会回去的。”

西番地苦,东陆偏陆。我从前在地府锁魂时没少见过西番来的神仙干涉交牒,各个都是琉璃剔绿的饱邃眸子,像两只华丽美艳的名石珠翠。听说那里多烈风暴沙,乌云压壁足以倾坍半个精巧的京都黄金宫闱,不知是不是真的。

谢九归颇有兴致的望我,问:“那你呢?我这辈子糊里糊涂的成了仙,地府也没去过一遭,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我掰着指头数天河灿烂的浓星,风大,又将谢临歧留下的一袭白袍盖至腰间,向上拢了拢。

“破。很破很破。比人间最残破的宫阙还要破上几分。如果当初两位大帝没有出走,兴许幽冥还能再扩扩,修的更华丽些。但是活在地府的每一个人,都很好。至少他们真的很疼我……虽说我日日是在地府被追着打那波的,但这是别样的爱嘛。我挨外人欺负他们第一个不高兴,秦广大人他们也很好,我不知道前生的其余家人如何,但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但江宴杀了我的妹妹。

我忽而感觉到一点冰冷,这层冷淡不是肌肤被夜风吹痛的,而是从心那里清透出来的——我或许永远都回不去了。我喜欢的一切也回不去了。

那个人不可能让我拥有如此美好的一遭,所以地府的十八地狱会坍,作为地冥的脊柱,它存在的太久了。地冥毁去一半,接着或许便会是土伯的幽都,囚龙的幽冥,一点一点的从头开始毁掉。

狂澜已乱,弦在弓上,只差一个我了。

当风掠起,天河祸乱时,那一道反反复复呈现澄凝气色的蛇行电光再次蜿蜒入昆仑山顶。如锐冽之兆,透乱着不详的腥风残绿,潜伏着寂静的杀器。

我一只缓缓摊平的手犹自耀着五道不同的印光,或清艳或魅丽,皆柔顺在我五只微长圆润的指尖安详流息,曜亮数张犹显风华的俊朗面孔。

我的声音还带着夜风的潮息,轻的如同只是一个稚嫩许久的玩笑。

“我有时候觉得……我待他们太好了。那个人亲手毁了我的一切,我只是忍着。另一个人杀了我的妹妹,我却仍然希望她犹存良知,苦海回头。但我发现我错了,错的离谱。性子太软太温吞,只是我不想计较,可总有人蹬鼻子上脸——”

话音清脆脱离,一声瘦弱病态的啼叫单薄的耀起。

我将流动自如的五道光芒在掌心混沌揉列,霄白若日的那道极其强势兼并了其余光亮。如暴君起刀,那雪白乍眼的锋芒顷刻便残暴地吞噬掉温良臣工的蓬勃生命,只有一点黯淡的血紫,一点冰冷的剥落法相锦黄残躯,一点将熄的明炭橙红在边缘欲坠。

谢九归身后不远的谢一目、谢千山暴起引刀,片片雪白如雷电光泽的细长刀身划破漆黑夜空,遥遥怒指不远处微高的山岗之上,那只瘦弱绵软的小兽。

它通体素白。虹彩薄膜惊恐反折那轮圆月的素净月华,四只微锐的蹄子犹不能自主打着巨颤,内折,践破一片毛茸碧草。

纤长未满的一根雪角蛮横凶插入洁净温软的鼻头,带起无数浮籽,它极其清弱恐惧地向后避退,望着两柄直刀犹在观嗜血恶神。

谢九归淡淡回首,微微起了疑。

“甪端……?这东西不是应该在人间的东北郡么,怎么白玉城会有?”

我将谢临歧犹带温香的袍子捂热了,趁着风大时披在身上,胡乱系好带子方起身,微笑望着那一侧惊恐绵绵的甪端,微微叹了口气。

“俶朝地处东陆内腹,可唯有皇都是离东北郡深林内不远的。”

甪端的眸色清澈稚纯,雪白饱满的颊身微微涨起柔软,远远望去纯嫩可爱,像是还未生长成的那种。

莫名的……

很像……

与她真的很像。

我冷然将指尖锐利指甲抠入手掌,逼迫自己从巨大的痛苦之中分出几缕可怕的清明,不动怒地吸息纳吐浊气,字句平淡。

“礼物带都带了,人还不出来吗?”

又是一道暴怖的粗雷倾起,惨如枯,绿如碧,直直在我眼前西侧天际曲折暴起。

除却刀出鞘时的微微龙吟,那几个少年的平静呼吸音,那只甪端的纤弱啼音,一派晴好。

我面无表情地将掌中流窜的那道光芒弄出,那团灿白但艳丽的光芒直直炸着甪端,刹那血肉迸碎。

多可恶啊……

如今这种时候,还要刺激我,带着痛苦来磨钝我的心。

四只犹存温热的小蹄从空中僵直坠落,打碎溅起血沫。

谢九归眸色微微震撼,但更多的却是复杂的无奈,仿佛不能理解我为何此刻周身波动如此巨大恐怖,但如此的平淡。

我极其讽刺的勾起一抹笑容,杀人诛心?好,好。

仍然晴寂的此刻,我身上披着的雪白衣袍犹带碎金,如同一涌雪泉被细细碎碎的金光日华带起,耀的惊心。

我攥住衣领,笑的温柔,固板。

“你知道何霁死前对我说过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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