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柒拾陆 这年的她十岁。彼时他十二岁。

锐冽冰睫的天风自遥远边漠一路向东,吹至繁丽的洛阳夜景之中时,满目粲然如祸乱天河的长龙油纸灯笼,也只是异常敷衍的颤了颤自悬空笼间向下挂的剔透冰晶流苏。

走马月色,遍地雪白。十岁的江迟犹能狐疑地仰首,嗅到半空之中那幽幽缕缕的微酸腥气。像谁已经干涸的血液,随着这不甘的天风打遥远的万仙之山上最高冽的玉山而来,穿越茫茫暮暮的云层,跃过满是残俘死虏的埋骨边疆,自一柄黄沙间破出的残亮乌枪缀红缨的钢蓝尖头挥泼,铸造这靡靡人世间住在暗潮的仙与藏祸野心的凡人。

她知道这城中有多少人根本不能算作是人。

鸿蒙伊始,破天裂地的盘古巨人黯然沉眠,久在冰潮与雨祸之中的凡人第一次见到了渺渺俊丽的仙。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的:神仙坠凡,远在土壤之间挣扎的人有了信仰。

她宽大的精绣金紫裙裾擦过来往擦身的人群,凡夫浊妇的铁苦面孔忽略而过,贵人镶金翠锦的华丽车辇与灯火比谁最艳丽。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江迟襟怀之中所拢的那一盏兰灯小巧玲珑,外罩的是西番进贡不易沾水沾油的芙蓉纸,自可用春寒所披仍显宽大的袖摆遮掩。她一路就这般跌跌撞撞的擦过今日破开宵禁恣意出游的人们,偶尔被几匹神骏轻慢蹄子扬起的灰尘呛了腔,另一只秀丽的袖摆便遮住她精巧的唇瓣,无声苦涩的咳着。

今夜是京朝一年一度乍暖还寒时才举办的太平宴,四百八十寺与三千六十二位在位神优先享受春耕的供奉,再而后才是极其肃穆的皇室,实际的天子。

各处郡民与王孙贤贵皆有资格入京都洛阳,观稀奇物件儿与城中央那尊巨大慈目的神像。

夜间苍穹澄碧,月华满街头,却又被万丈光芒的灯火寂寥覆灭,唯有稍稍寒僻的地界儿,才有那么一丝的月色可赏。

江迟只身轻柔灵巧地穿越茫茫人群,耳旁尽数是迷离的珠宝璎珞撞碎之声,一路疾速小步行去,也只得苍茫的回首望一眼,不知谁家的贵人花颜黯淡,愤愤的啮唇颤眸,双手捧着那因为京中阴鸷贵人的铁马而无情碾碎的七宝璎珞。

她就要这么犹如牲畜般,被那不知名的天道恶意追赶,连多看一眼那普天同庆的盛宴资格也没有。

渐渐的,门府高影显露,一队护兵操刀持器兀自巡视,见那一身流光金紫的特殊衣裙在夜与月间发光,那张酷似某处神龛高座之仙的面庞还泛着灵清的娇呆,清丽如这春寒之时,一枝无害的白簪初绽。

他认得那张面孔。从前未列入兵名之前,他那不识大字的阿爹无措搓着满是疮痕的农夫之手,牵着他去往城西那处神观参拜之时,那尊遍体雪白莹莹的神像,那个仙女便是如此相似的面孔。手奉一枚精巧牡丹,栩栩的便要承住那晨露了,蕊黄、雪白、紫气东川在她足下温柔流淌,而她的神色亦不慈悲,亦不眷恋,瞳神凝结思绪,只是一个近乎淡漠到震撼凡人的神情。

江迟略抬了抬薄薄的眼皮子,用那双清澈犹如小兽的瞳子狐疑地望着那一列的精英,方启了启唇,却是一贯带着寒气清脆的声音,像莺啼。“我方才,见到一抹影子踏着宁王府的檐瓦飞去了。“

那首领旋即愕然,匆匆谢过江迟,而后带人疾速地沿着黢巷转向三里外的宁王府。

江迟笑了笑。怀中那一盏兰灯因她这微微一笑而明灭,洇出一点点独属于洛阳月色的寂寞来。

“哪儿有什么宁王呢……现如今端坐锦绣华裳间的那个,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魍魉。”

那袭摇曳身影旋即淡淡隐没入高宽粉墙之间,轻扣了巨门,随之而迎的花颜婢女各个垂首低眉,温顺地将一柄柄玉灯悬起,各自排成沿着精巧小径而列的队形,将那袭流过的娇小身影衬托的愈发虚幻飞扬。

江迟心中默数着,跨过每一块儿湿润的方砖,眼角瞥过每一株令她稍稍欢喜的春花草木,正兀自任由那思绪随风般的轻快飞扬,就要攀上美丽月色时,一角华贵的蜀绸蓦地冰冷侵袭——

那点小小的快乐瞬间消弭。随之而来的,是这一年内逐渐养成的颤耸习惯,瘦弱两肩被宽大锦绣遮掩的只能瞧出小小的颤抖弧度,她快乐的心旋即坠入冰底,麻木的,无谓的仰首,瞥间那张相似的明丽面孔,稚嫩却淡薄。

“阿母……”

江迟甫一开口,圆润的颊上瞬间挨了凌厉火辣的一掌。

她甚至仍然陷在无边的麻木之间,想象此刻的自己沉浮在巨大碧绿的海间,一步一步的下坠,鼻尖犹有那股清新的海香。

但她记错了。海气是不会这般锈甜的。

她微微的颤了颤,自两个尖尖的唇角扯开一抹柔顺机械的微笑,没有一丝的赘余,亦或者没有一缕的缺失。

“阿母……我为你携来了。”

那盏小小的,可怜的兰灯,在她的怀中,因为春寒节气,路途仓促,边缘有隐约开裂的痕迹,她面上犹然微笑着,将那灯尽力地举至了瑶姬的腰际,换得瑶姬美丽的眸淡淡一瞥。

那其中浓郁的嘲弄,刺得她双手险些要握不住灯柄。

江迟自顾自地道着:“我都为你拿来了……从前我在寺中修习经文时,寺中的师父怜我尚幼多病,为我所写的福愿风符。如今我也一并取来了……都在那灯内。阿母,你看看,好不好?”

瑶姬的身侧忽而转出一个巧笑的女子。那女子眉宇皆喜人,兀自轻巧接了江迟手中的灯,方舍出一掌来,轻轻摩挲着她尚不饱满的发顶儿,而后笑道:“迟姑娘有心了……没想到,如今还能求到慧明师父的亲笔祈福风符呢。”

江迟乖柔地冲着那女子清颤的喊道:“姑姑。”

那女子方松了手,示意一名婢女前来,微笑道:“迟儿乖,先回屋罢,姑姑还要与你阿母有要事相谈,你可不能听了去。”

江迟小心地抱起自己宽大的袖摆,乖乖地点着头,跟着那名指引婢女一路小心行去。

转至稍近的一处庭院时,江迟宽大的袖摆间陡然雪光一掠,旋即那名婢女便忽觉半边身子已麻,惊愕回首,那小小的金紫影子,犹机械地淡漠抬眸,无情的望着她无声倒下。

她擦净血,将那婢女的尸身踢入庭院暗渠前,提裙,用那双比同龄人也要长出许多的手摩挲向她腰身,直至某处忽而摸到一方柔软,抽出,却是帕子裹着名贵的栗子糕,轻轻一碾成了粉灰。

江迟静静的望着她,将那些玉渣洒入她身躯,而后轻轻的,极其灵巧的一踢——

却是满面的疲倦,月色照耀的她那清丽面孔苍白如雪。

“我从不爱吃甜的。吃的多了,连泪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江迟缓缓放裙,望着此刻,精巧庭院华光曜曜。而更远处短暂属于她的那处地方,却是冰冷与郁黑一同齐坠,直看的此刻,寂寞也无边了起来。

谢临歧穿过噪噪人群之时,胯下所骑的温良骏匹也因他此刻的暴郁心态,蹄下怒狂。

践破了谁人华美的裙裾一角。

踏裂了谁人的一环七宝璎珞。

这些他都无力去管,亦或者根本也不会放在心尖去想。

他便是一路骑过繁闹的城西,城中,身后随行的金戈如甩不去的附骨之蛆般叫人恶心,他也只得独自呛着一肚子的怨怒之气,远处俊丽宫灯于天风之中刮吹如淡紫潮波,使他在马上的那股郁气愈发的实体,快要溢出来淹死他似的。

几道宫门,例来的规矩,纵是太子最亲近的世子也不能破的死板陈规。

谢临歧今年过了生辰,这副人身也才不过悠悠十二。因着是昆仑最受优爱的玉山之神魂托,故而这世的身份无需嘱托那庸老的崔判官,便也能华贵的很。

他此刻的面庞已经初显玉山之姿:两道青眉尚锐厉稚嫩,已经旋扬起剑指温鬓的姿态;深邃清冷的眸,谢尽人间山河之丽;直鼻傲然,精巧任性的唇火红如棠般,玉山的魂,玉山的秀姿。

但他如今的神情可以说得上是铁青。

因着坏了规矩,夜叩宫门,那些连绵不休的火焰与金吾卫来袭之前,谢临歧一只修长的手冷然攥成青白的拳,但由此,他心底那股躁郁反而燃的愈发的大张旗鼓。

他等不及那道严肃繁琐的宫门再启了。

就在方才,修缮城央巨丽神像的白马寺主持遣了个眉清目秀慌慌张张的小沙弥来。那时的他虽说是因着不满地冥谢必安对托生一事持鄙夷之态且要阻止的破事不满烂额的,但那沙弥来了之后,他更生气了。

白马寺的慧明大僧今已四百六十三载,教明过无数梵道圣人。

天子有令,讨慧明的一盏佛前兰灯。因为这事,原本只是在人间挂名的谢临歧被催的烦了起来。

那沙弥唯唯诺诺的,噙着两抹委屈的泪道:“师父说,那盏灯儿,早就被他一个故人给取走了!非但如此,连寺内最珍贵的那一笔的祝福风符,亦是一并叫那人带走了!”

那沙弥亲眼见着他那张尚戾的俊艳面孔,听见这句话时,将自己掌心的一柄鬼刀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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