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捌拾壹 与精怪做交易亦是需要损失何况神仙。

谢临歧从皇帝寝殿退出时,拂晓的天际已然点起一簇明火。那火镶在雨后的晨间,香灰般的颜色上极其浓墨的一笔,却也烧不到他的眸里。

那里烟水苍茫,四野皆是一片冷冰冰的剔透寒水。

他那名义上的父亲,自然也就是由神仙用阴谋法子顶替掉的那位假宁王,此刻正安详地于胸襟前袖手,在殿外等待谢临歧。

谢临歧只是仓促地抬起如羽长睫瞧了他一眼。

那俊美但带着些许风霜的面孔瞬然一凝滞,旋即在这无人的时候,缓缓的低垂了下去,而后才哑声道:“符大人……已经去了魏国公府。”

谢临歧嗯了一声,曳地流金腾云底子的大袍穿在他身上犹显宽大厚重,已作清浅的冷淡宫灯莹莹的弱光,只能照耀到他眉上三分处。青者愈发狂傲地青,璀璨的天神造物。

他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上冷峻如山,犹然,回想起已经剩不了多少时候的天子那时阴晦暧昧的微笑。一半埋进了沉沉的烈浓宫香里,丝丝缕缕的象牙白翡翠烟气钻入他翕张的唇瓣,像鱼呼吸的腮,那冷冽但尤显美丽的唇角向上勾勒。疯狂,暧昧不清。

另一半的笑容则彻底的暴露在风华烛光之下,温柔,敦厚,是个标准的天子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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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歧慢慢的回想,想起当年那场八王内乱,这名原本身体健硕的皇子是如何在暴雨之中割开了自己的手掌的,以血肉为代价,以他那动乱之中的八位兄弟及身后数千万军士的性命为祭品,将这原本就要倾颓的宫阙自狂澜之中揽起。而后顺理成章的,他失去了自己的寿命,失去了自己真正的灵魂。

与精怪做交易亦是需要损失,何况神仙。

待到他那三五年的生命了结,他沾满鲜血的魂魄便会被专门收押的小仙箍走,带去更远的地方,日日夜夜的在那里,与他夭折、暴毙的所有兄弟们一起,留在那个诺大的雪域里日夜赎罪。

但罪远远是赎不完的。

谢临歧缓缓的向宫外走去。

若是这世间的每一种罪孽皆可赎去,亦或者消弭,那么当年庞大的毕方血脉,为何独独留下了瑶姬这微弱的两只?

他缓缓的想起,想起那个甫一降生便被瑶姬心狠丢弃到郊外,却又被路过的慧明捡到的孩子。慧明是瀛洲的大生佛,参透了那个孩子的前世,大可以将她杀了。

但慧明没有。他知道这件事情。

所有的神仙也都知道这件事情。他们日日惶恐地想起当年群巫在昆仑向天帝进言时那种慌乱的阴影,想起那个传说之中便带着暧昧诅咒的双生姊妹,他们慌了。

谢临歧走到最后一重宫门之时,渐渐的也回想起了当年天帝的神情。

他额上斗多的流丽冕旒遮住了他原本的面容。一双锐明净利的眼睛,仍然看得出是怎样狭长的丹凤眼形,那眸之间丝丝缕缕的感情也看不见,一片苍炎,一地的不曾流血的动乱。

他像是轻轻的笑了一下,而后缓缓抬了抬修长的手指。

“那便……罚瀛洲佛门,降神格,剔除三大佛门罢。”

他身下的西王母信使只觉得,天帝似乎又糊涂了。

瀛洲佛门已经因为门内弟子周恕己丢失佛门至宝而降格了,哪来第二次的降神格呢?

江宴自怀中掏出一串儿菩提手链。

江迟眸色稍稍凝滞,躲在袖摆之下的手缓缓的攥紧,面上仍然是那副怯怯的样子。

江宴甜美的微笑。她其实望见了。

当她那个阿母说要去为她求来一颗慧明的舍利子时,刚刚跨过门槛的江迟瘦弱的身躯颤了颤,脊骨似乎塌了一小块儿的样子,缓缓的弯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一个毫无依靠的,只能在这偌大的公府内受她的仰息而活的姑娘,就像是屋殿那个翠色珐琅盆之中游弋的金鱼,一辈子也逃不出这么个地方,只能等待那些名义上的主人施舍一点感情,偶尔的恩惠,慢慢的,愈发的混沌笨拙。

这是一种灵魂上的摧残,而她与她的阿母是深谙其道的。

虽说江迟在她眼里蠢如猪,但好在她是听话的,而且打一开始她便也没想过出了洛阳回到她那个寺里去。

她极其满意的微笑,缓缓地将那串慧明的菩提手链儿塞入江迟另一只手中,将她微怔的五根手指拢屈,而后才稍稍带着歉意的道:“……是阿姊不懂事,当年的事情,是我鲁莽了。这串是你寺庙内的师父留给你的罢?你且收着,明天我再让管玉儿他们再为你送一些补品与膏药,等到你禁足的事情过去了,阿姊带你去洛阳看夜景,好不好?”

江迟的视线极其讽刺地挪向了那串已经松散的菩提手链。

十八颗乌黑光滑的菩提子,线是白马寺里珍藏的佛金流线,珍贵又难寻。

如今那菩提珠子开裂了大半,原先黄金般在日头下会熠熠发光的珠内线,此时松弛了大半,里面的细小筋皮已经露了头。

饶是如此,江宴亦是能恬不知耻地告诉她,待到禁足之后,带她去看夜景?

那盏灯明明便是江宴求着瑶姬要的。她在夜里玩了,第二日朝会,还能让瑶姬送去给天子。

膏药?补品?又有什么用呢?

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随手便能用珠玉搪塞的贱隶,与那些逢年过节赏赐礼品的婢女、仆奴有什么区别呢?

江迟沉默了许久,缓缓的将那串菩提手链套上了腕子。

而后,她扬起天真柔顺的清丽面孔,眸中滢意微然,但江宴却只觉得那似乎是她眸间的秋水。

一颗年久开裂的菩提子飒然爆裂。

江宴有些震意,但于她对岸坐着的那个娇小的身影,面孔上的神情却是丝毫未变,仍然是乖顺的笑意。

她像她养过的那种会讨人喜的雪白狸奴,乖巧且无害,仿佛此刻只是狸奴淘气,小小的用柔嫩粉爪推掉了桌上的一杯琉璃水盏,看见主人微惊的神情,仍能扯出一抹让她欲罢不能的娇软微笑,刚才的那惊声也只是她不小心推翻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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