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玖拾肆 到底是怎么了亲手送他去死的呢

他身上原先所裹的宝悟洲薄烟灰底宽青袍子已经开裂出数道鞭挞后的撕痕,密密麻麻,纵纬交织的可怖,一挺脊骨在火中被熏烟灼的佝偻万分,雪白宽忍的手掌极其狼狈地支撑在砖石之上,擦出四六道血痕,粘腻缓滞的流向火海。

那些脆弱的烟尘沉寂下来,火也小了下来,熏得他原本雪白的面孔一派灰败的旧梦颜色,此时周遭的景象才惊心蛊人的显露出来——

数十座高大巍峨的金身法相因为烟雾散去显露真身轮廓。与洛阳供奉的那种死板温和的白玉佛像不同的是,此时此刻,这些壮丽谜题般的法相皆是面孔狰如兽鬼,金刚杵、净魂瓶、挞身鞭等法器巨大又沉重地向下倒倾,向着被困在最中央的那个烟灰底宽青莲花绣纹的温和僧人施起。

他像是自嘲般噙动嘴角,勾勒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

待到烧却的灰烬也随着烟雾被风卷起之后,他华美整齐的鬓边不知缘由地也被猝然点染上一抹零星的霜雪,面无神情地抬首仰视这些他曾经给予过信任的神佛,声坚如玉石琅琅。

“既佛不渡魔,为何我八岁入佛门之时便要对我说‘天下众生皆平皆等’?佛不许爱,不许情靡,那么敢问小徒面前的十位宝悟佛人,这天下信徒的爱与你们来说,又是哪般的魑魅魍魉!?”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持洛阳伽蓝色挞身鞭的**褪裟佛人耀目金足之下缓缓转出一个苍老的身影,他身上的一袭流金梵文僧袍辉辉,嶙峋指节蓦然端悬一串光润菩提子,听见这话,俊美颇带风霜的面庞涨了潮红色:“逆徒!痴人!世人间的情爱小爱,何以资格能与对佛的敬慕作一谈!”

周遭的一切都显了出来。

茂密葳蕤的翠锦般的野草之丛,远处钢蓝仍显青涩的名山峥嵘,十尊法相之旁,皆是最平凡的寺院之砖石。

那年轻的带发僧人微笑着收拢自己仍然流血的手掌,将僵酸的膝盖缓缓地无力抬起,长久的注视着眼前这个颇带怒意与愧疚之色的老人,声似清泉。

“师父……何必呢。当初是您对我说,魔族已壮,为首的魔尊萧翊更是人间与百界的一大害处。您啊,真的知道天帝的险恶用意么?”

他亦是有些不敢抬起苍凉雪白的睫去看这个优秀的徒弟。

当初的事情,本就是他与天帝一手促成,可他后来方知道懊悔,却已经晚了。

他秀美的端明面庞逸散出一丝悲凉的云翳,兀自微笑着,撑着两侧尖尖清秀的唇角。

“您牺牲掉了我一个人的未来。”

他竭力地徒劳想要说些什么,可颤抖着,痉挛着颊边的肉,终究还是惨败下来。

对面的那双如苍穹般青碧的眸子曾经光辉如华,他却是想起了这个法号唤作寒渠的少年刚入门时,眸里竭尽撷过万千星点的神光。

如今它已经没有了。

天帝循循善诱的肃声妙言仿佛仍能在耳旁响起。“宝悟洲佛人最不近情爱……那魔头萧翊定是要除的,你就将你座下最聪慧的弟子派去。待到事成,宝悟洲便是三圣佛门中最为耀眼的那颗明珠……”

是的,这枝原本可以抽芽翻成蔽空翳云的花草,是他当时被迷了心神亲手折断的。

他杀了他门中最为耀目的弟子,断送了他原本可以成佛的未来。

寒渠缓缓的将身上裹着的袍子褪下,恭敬珍爱的折好,弯起原本痛痒难忍的腰脊,放到了砖石之上。

他向前走了一点,弯下身子,从那堆可怜的烟灰余烬里伸着雪白的手指小心的翻找着,直至坚硬的指甲忽而碰到了什么,他才温柔地剥开那些缠绕那物件的烟灰,又用袖摆擦了擦,方放入掌心间。

他师父满目溃然,“可他如今已死,你的任务已经圆满,可以入门了。”

他说出这话时隐约还是带着希冀的,希望眼前这个聪慧有大天资的少年可以回头。

但他没有。

他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水青如苍穹澄明的眸子之上开始凝出一层薄薄的雪翳来,双手捧着那个破碎的东西缓缓站定。

在他师父目所能及的地方。那原本青黑如琼枝的鬓角正在急速如电般褪去绚丽色彩,一大片一大片席卷了整个精巧的冠,直至颜色与那冠上白玉簪的颜色一同如雪。

他惶然的想要上前阻拦,“你怎敢……为了那魔头,自断修为?!”

原本能够容纳万千星辉的一片水青海洋,此刻已经化为凝雪般的模糊之态,消弭了所有能够射入其中的神光。

寒渠向后褪去,温声道:“师父。佛真的认为世间万物是平等的么?”

他师父被这话骇惊的连话也不能完整的吐落,“你这是……这是什么妄言!”

“如果我所信的佛真的视万物平等,那么为什么,它不渡魔?佛渡魂,渡鬼,渡人,亦是可以渡神本身,偏偏却不渡魔呢?师父,您可还记得百年前杀了萧翊而俘虏的众多魔族少年?他们与所信仰你的人有什么不同?他们有父母,姊妹,兄弟,甚至一出生起的性善也有!我那时会惶恐的日日夜夜做梦,梦见他们众多的人顶着血色面庞来诘问我,‘为什么要杀我?我原与你们没什么不同!’我想,我真的错了,师父。”

他声音已经温醇如酒,却染上了凄凉。

他无法不逼自己去回想,那刀剑捅在他们身体上时也是一样的噗嗤声响,拔出来也是鲜红滚亮的血液,英俊青涩的面孔死时也会化为一股青烟。他们有着最平常的一切一切,可偏偏因为是魔,天生便要被赶尽杀绝——

像那个人一样。

寒渠的动作缓滞,已经盲瞎了的眸间噙着一颗圆润的清泪。

他死的时候似乎仍然相信他是爱着他的。只是来不及去委屈他捅出的那一刀,疑惑他肉身迸裂之后为什么关入金玉塔。

他原本可以有机会对那个人说完一切的一切,原本也是怕他美梦破碎,怕他身死仙界的人,到底是怎么了,亲手送他去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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