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佰贰拾肆 青天之外神明百态。

雕甍绣金,一路排开向四方平脊沉肃亭亭,斗大的日光之下尽是云海般煌煌的光影色彩。

洛阳城的白马寺,除却正殿供奉的宝悟洲五十五佛,其后还有一重更为繁丽锦绣的大庭院,从左肃肃偏殿起,依次从各个大殿排开,三十三神,全是从昆仑、天庭下了凡的有名头的神仙。

七月廿日,晴空如洗,往来白马寺间祈福请愿的凡夫氓妇摩肩接踵,但大多数人堪堪闪烁眸色的止步于前院。偶有几个胆大性莽的,趁着午间宝悟洲的清秀沙弥送时令蔬果的松散之际窥目几眼,却是被那突如其来的佛法金光一时盲遮了眸。

再开眼时,似乎一切都如有为法般空相,身侧乞愿天贶的浩大声呼犹如沸汤,一时不知身处何处时间。

白马寺三重庭院,第一层的外院只对凡人开放。第二重原是供奉瀛洲各佛的宝悟大殿,但因瀛洲的事情,多半撤去,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几尊剥驳金漆的像。

原是上任帝王清秋年间着人锻塑的一尊法相,过了也才二十载的光景,原先赤金黎纹的外身早已被风霜剥蚀了足有泰半。那般柔慈的深邃面孔,悲天悯人。腰间坠地的十五尺长连蓉披带已有大半因动荡被贪婪蠡贼撕裂,唯有一足至今还算完整的裸露在坍倾半壁的法相之外。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细长秀美的足踝之上留有一个精妙且不起眼的金托,但上面的东西似已被什么人带走,仍可瞧见金托底与金足的锈色仍是不一样的。

有人淡笑着,随袖探出劲瘦蜜色二指恣意一撩,便是两指厚的柔软灰垢。

“离那盏灯……已有三年的时光了罢。”

他对面的人转动幽深的瞳子,声如夜枭嘶厉,吐字缓慢:“是。也是离娘娘西去三年之久了。”

忽而提到那个人,那人的微笑仍然不改。“那年还是初夏。如今已是长安十年的初秋了。这三年里有很多你我都想不到的事情……青女去找我了,你知道么?”

陡然被这名字激骇,那人温吞的垂下眼睫遮住锋芒毕露的眸,而后才道:“属下不知。这个节骨眼儿上,青女算是代表着魏国公府的,她去找您,怕是……”

那人的声音懒散如春,尚是喟叹了一声:“那件事情几乎已成定局,谁也更改不了,不是么?无非是警告,无非是拉拢而已。谁都想让江迟死,可慧明却是先一步替她下了黄泉。父皇托我的那件事想来也是假的,他的本来意思,大概就是要借那人长生了。”

言罢,他懒懒的一抬眸,流光的眸子随意掠过黯淡雕梁、破碎艳烈的藻井,蓦然绽放一抹懒洋洋的笑意:“呀……有个小东西,跑了。”

那人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窥去,却是几缕金光从破碎涂抹靡丽的藻井缝隙间破出,直斜斜地投到旁侧巨大的香佛腰间,将那截已经发灰断裂的连蓉披带凝出一个金洞来。

他面色颇为愕然,幽深的瞳色似也被凝震,一时失声喃喃道:“我记得这尊香佛原先还是‘足撷春意’来着……怎么如今,她的那足却敛裾之下了?”

萧琢缨的眸色清冷,却是淡淡的哂着:“皆是幻影……皆是幻影啊。”

言毕,他旋即抛裘翩然撤去,身后那人辨不清神色的面孔陡然也是凝结了肃肃的冷意,咬牙退去,唯独声音还是飘散的,碎了满地。

“那谢临歧,原先真不是个好相于的!”

巨大垂目微笑的香佛满头如天河的发丝尽数垂迷,一手捏作如佛之态,微微折膝收拢赤金秀足。身下亦是瀛洲佛贯修的一枝轻盈春木,瀛洲的佛没有莲座,大多都是如此细致精巧的景物,更能衬托的来瀛佛的自如盈盈。

江迟清丽面容上亦是浮现一抹淡淡的戾气,眸中千里春波尽数冻凝为冰雪。她的一只纤细无力的手此时正悄然搭在那香佛的膝处,婉转成二指并驾状,脑海却是陡然轰地浮涌那年十岁时,裴星语清冷的字字简骇的无力场景来。

那时的春光是如此的灰白死气沉沉,而她过早的挺秀起了原本瘦小如新发枝木的腰骨。

许久,江迟蓦然地勾起一抹冷然嘲弄的笑来,不知是笑谁,凄凉了起来,转身如清影般藏声无踪的离去,一步一步强忍着坚定地去往她该去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从来护不住什么东西,多半都是那造化孽儿无情摄去的。而她身侧的人亦是一个接一个的散去,而她,只能无力无措地望着,一如当年被瑶姬带离东北郡,她只能忍耐着高烧与风寒,近乎凄凉的看见那个年老的生佛无声的泪流满了整张面孔。

寺庙之上,穆穆青天。青天之外,神明百态。

江迟似乎恍惚的便能望见那个人残酷丑陋的微笑栩栩的在眼前绽放,但如今与从前一切不同了。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刀俎的她,这世间一切在巨灵掌下的棋子,都应该被重新洗牌。

瑶姬的神兵从远处的长安道起,一路绝尘探看,一直到了长安道旁偏远地方的一处荒芜庭院之内,那道独属于江迟的气息才逐渐散尽。

神兵也并未多想,推门便进了去,结果院内空无一人不说,反倒是藏匿的鬼魅足够淹没一条长安道了。

庭院的不远处便是一个前年因大理寺牢狱暴动而惨死的老臣宅院,得了皇帝的抚诏,家中之人尚且算作富足。

暮色渐渐浓郁苍茫,宅院之中的婢女行动的愈发频繁焦促,来往几重宽大秀致的庭院之间,身影如游鱼。

主院之中的一抹雪白粲然身影翩然秀直而立,似是察觉到暮烟长风之中有什么东西灵秀飘走,修长淡漠的鸦睫淡淡的抬了抬,旋即凛然回首,望向一旁偏院的屋脊之上——

灼红飞扬如流火的裙裾刹那为靛紫天穹添上一抹烈艳之色。风华散去,那张雪白清丽的面孔便陡然猝不及防地闯入他微怔的双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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