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矗立的吊车顶端,杰森坐在细而长的机械臂上，高高在上地晃下两条腿，将沉默的视线投向下方忙碌的工地。
晚间刚下过一场小雨,高空的空气寒冷刺鼻,一轮残缺的下弦月孤独地悬在天空的犄角,只为城市上方不曾被高楼大厦遮蔽，稀少而幸运的空隙洒下月光。
凛冽的冷风自四肢百骸的间隙呼啸钻过，卷走指尖碾碎的每一丛纸屑,顽固的气流搜刮着躯体的表面，推动摇摇欲坠的静物滑向远方。
吊车的机械臂上镂空的钢结构细长狭窄,一般人几乎不能于此处落脚行走，但此时此刻杰森却在想,如果有人能和他在这里跳舞就好了。
乘着风,故意踏在危险与极限的边界,于是自由也变得尤为热烈。
工地上的探照灯自上打光，灯光昏暗而陈旧。如同蚂蚁一般，从属于红头罩麾下黑帮的施工队和消防队清理着庞大的废墟。
距离灾难过去数个小时，大火早已彻底熄灭,足够供人安全进行残骸的收容和石块的清理。但他们并没有干很久,也不能干很长，再过一会儿超过十点，为了夜间钻头和工程车的声音不至扰民,他们就会停止施工,这里只会留下他一个人。
超人说,希洛.埃米亚已经不存在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了。
也不在那堆废墟之下。
杰森呼出一团潮湿的白雾,望向天空。
实际上,他不如蝙蝠侠以为的那样悲伤。
如果悲伤有五个阶段,那他一定还仍然停留在第一步的“否定”。
杰森曾经迅速接受了自己的死，迅速接受了自己即将停止呼吸，被炸弹炸成碎片的事实，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无法接受前一刻还打算送花给他的人，突然已经尸骨无存埋在六尺之下。
他们之间明明还有漫长的故事可以说，书本的连载却突然中断。
……
二十二点零六分。
工程车停止了工作，拉起警戒线隔绝的公寓外围渐渐堆满了点燃的蜡烛和悼念的花束，宛如葬礼上堆积的越来越高的柴薪。其中一些花束的中间还插着遇难者的照片。与那些为逝去者彻夜点燃的长明烛火作伴似的，废墟处中间的灯光仍然点燃着。
……杰森落下一铲子，撬开一块巨大的混凝土。
他知道在快要窒息的棺材中掘出一条血路是什么感觉；也记得那个夜晚，当自己躺在废墟中静静地死去，有人踏着月光而来，抓住了他的手。
所以这一次，他也得抓住他的手才行。
他没有在自己面前坠落下来，粉身碎骨。
所以他当然不会相信。
这中间就是缺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过程。
它太突然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还有一个约会，还有一笔账要好好算清楚，他是强大的魔术师，绝对不会轻易就死掉，对吧？
……
二十四点零六分。
时针跨过午夜，前来悼念的路人逐渐散去，人们感慨着活下来的人的幸运，却几乎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人为了这些幸存者几乎牺牲了生命。
也许还记得这件事的只剩下那些获救的幸存者们本人。
下午的时候，杰森跟着救护车前往医院调查过，然而大多数人要么失去了意识，要么被救出来之前的记忆表现出了短暂的空白。
纷纷扰扰的医院里嘈杂不堪，护士和医生来回奔行，生与死的界限如此模糊不堪。
譬如他曾遇到一位烧伤的母亲，吊水补液的手上还挂着的线头，却不管不顾扑在一席白布上死活不愿松手。白布之下隐约可见矮小的躯体和焦黑的四肢。
他走过去帮助为难的护士将她拉开，然后注意到她一直小声说着道歉的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已经尽了你的最大努力了，女士。”
杰森掰正她的肩将她强硬地扶回病房，视线里失去了最后一名孩子的踪影，那位母亲仿佛也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柱，扑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杰森安静地听着她的哭泣，从怀里掏出手绢为她擦拭眼泪，就像一位真正的绅士一样。
“我很抱歉……孩子，耽误了你的时间……请，请不用管我……”
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仿佛为自己的模样感到羞耻似的，女人讲头埋入自己的手掌中。
“没事，我不赶时间，”平静的语气稍许停顿了一下，“如果您希望有一个可以聆听的对象，我愿意当一个听众。”
杰森听闻她诉说自己的悲伤，回顾独自抚养三个孩子艰辛而快乐的回忆，旁观着一昔之间失去所有寄托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向几个孩子重复自己的歉意：她说，她今天本该带着他们前往游乐园，可今天偏偏有工作要做，于是她失约了，取而代之和他们待在家中；或者如果她在与前夫离婚时放弃他们的抚养权，他们现在一定还活着……
杰森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申：“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预料不到意外的发生。”
“好孩子，你不用安慰我，这就是我的错——”她抽噎着，“我甚至还不可饶恕地犯了另一个错误……”
已经精疲力竭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虚弱地呼吸着，被眼泪浸透的皮肤红黑相间，近乎皴裂，在杰森漏了一跳的心跳中，她喃喃自语：
“……我问过他们了，他们都没有看到那个年轻人……我很抱歉……
“我知道他们都不可能活下来了……但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杰森无声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上了她救命稻草般拽住自己的冰冷的手：“您不必为此自责，我理解您的心情，那位好心地先生不会责怪你的。”
“……我真的理解您的心情，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理解。”他喃喃自语。
……
两点零六分。
杰森刚刚翻开一块石头，身后伸过来一双手漆黑的手，无声地帮他把它推到一边。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头也不抬地问。
意外地非常平和的语气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更没有厌烦。
蝙蝠侠双手扯着一根钢筋，面对不曾发怒也没有追逐他逼迫他做选择的杰森，终于不再茫然无措。
“我想在这种时候，我应该在你的身边。”
杰森一脚踩上地上的一跟长长的管道的一头，杠杆的力量让它凌空飞起在空中划出好几个圆弧，被身后的蝙蝠侠默契地稳稳接住。
“别担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我可还没有爱他到为他发疯的地步。”
听他这样说，不知为何，蝙蝠侠的心中只觉得酸楚。
“我们能修补它的，我会帮你修补它。超人也会帮忙，这个世界上仍然有超人的超级听力注意不到的地方，我会一一排查……”
“也许他只是回到他的世界去了呢？”杰森说回头，“也许过个几天，他就找到方法穿越回来找我了呢？”
蝙蝠侠点点头：“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我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杰森笑了。“有的时候我觉得你们两个其实很像。而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你们又一点不像了。”
“…………”
“够了，回去吧，布鲁斯，已经够了。接下来的事如果不是由我自己来做就没有意义。”杰森翻了几步，跳上了废墟的顶端。
“不管怎么说，感谢你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dad。”
蝙蝠侠仰着头，长长的披风拖在身后，漆黑的身影静止在夜幕之下。
“……也许我错了，杰森。你一直是当年的那个罗宾，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
废墟的那头传来一阵沉默。
“蝙蝠侠犯错的时候可真少见，”杰森蓝色的眼睛在夜空下闪烁着细碎的光，“你不再确认一下吗？”
“……不。”
黑暗骑士这样说着，低下头默然了数秒，在原地消失不见。
杰森的脸上挂着如镶嵌在其上的笑容，背身在废墟上一路行走，一路敲击钢管。
……
四点零六分。
再过两个小时就到天亮，施工队又将开始重新工作。
被移开的砖石在废墟旁堆成了一座小山，杰森静静地坐在上方。
没有找到任何属于他的物品，没有找到任何疑似属于他的组织，敲击了整晚的摩尔摩斯电码没有得到回应，这是一无所获的六个小时。
这本该是预料之中的事，杰森并不感到失望，只是有少许无所适从。
他坐在这里，自己却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是期待能找到什么，还是期待什么都没找到呢？
即使什么都没有，也不意味着那就是一个好的结果。
或许他只是……
只是想要注视着最有可能是他最后留下足迹的地方。
他起身慢慢踱步，跨过封锁线向外面走去。
“先生，你的花——”
一大束似曾相识却已经变得有些憔悴的玫瑰跃入了视野
靠在墙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如梦初醒的男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惊觉的兔子一般跳到他的面前。
杰森原地转了一圈，他确信自己正戴着红头罩的面具。“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您的靴子，先生。”
报童用朦胧的声音说。
“你就在这里等了我一夜？”他惊讶道。
“我答应了那位大哥哥要把花送到，我想您总要回这里来的——”他有些脏污的脸上挂着自豪的神情：“您不用在意这件事，反正我也要早起卖报。”
杰森翻了翻口袋，掏出来一些零碎的纸币。
男孩连忙推拒：“雇佣我的先生已经给过我跑腿费了！够我卖上一个月的报纸呢！”
“那不是给你的酬劳，那是你的租用费。”杰森拍了拍他的肩膀：“走，陪我去吃个早餐。”
“……可是……”男孩正要出口拒绝，肚子却诚实地发出一声鸣叫。
他尴尬地抬头，却发现面前的大哥哥并没有取笑他，而是沉默地捧着玫瑰花，注视着警戒线外堆积着纪念花束的墙角。
他弯下腰，怀着某种悲伤和不舍地，将那一大束玫瑰放在了花丛中。
等他重新站起来，却发现那名报童正在对着花束敬礼。
杰森失笑：“你在做什么？”
“因为雇佣我的那位大哥哥就是个英雄。”
报童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这不妨碍他记得灾难发生时，士郎选择了人流的反方向。
“他不在了吗？”他低头看着墙角，在街上他也见过这样的事，只是相隔一天，经常光顾自己的熟客就横死街头。
杰森缓缓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