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客当然没请,七站八所近二十号人,就他每月挣的那点碎铜烂铁,还不够大家塞牙缝。小泉心里却像抹了蜜似的甜,这是对他工作的肯定,他这一向总算没白坚持,男人干事业,最怕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要不是和俞晓丽的一次次挥泪而别,卿卿我我下去,还不把大事给坏了。

孙小泉公事越干越认真,办公室越守越紧,连吃饭都在办公室里吃,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继程前章在机关作风整顿会上表扬他后,李作林也在一次乡村干部会上高调表扬了他,而且一闲下来就和小泉来谈。李乡长写毛笔字,有写得好的,拿到办公室请大学生孙小泉“指导”,孙小泉一番精心指导,李乡长就心满意足了。有次一个朋友来,见李乡长写的字,随口说:“这字写得还可以。”小泉才想起这朋友的岳父开了一间装裱店,“能不能裱?”‘‘咋不能。”说罢,又说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乡上干部对孙小泉开始刮目相看,乡上两个一把手一致高调表扬,孙小泉前景看好就是必然的了,一个文书远不是他的目标。

大概是李乡长表扬后一个月左右,银坪乡政府办公室正对门墙上挂了李作林一个书法斗方,字画是绫裱的,工艺极精细,是小泉朋友的岳父裱的,小泉给钱时,朋友怎么都不要,“又不是裱你的画。”

人是衣装马是鞍,一装裱再挂墙上时,这字还真能看了。李作林吃罢饭转进来,一看墙上挂着他写的字,惊讶地说:“丢人现眼,我这字还能挂?”

“能挂,还能展览哩。”小泉瞥了一眼李乡长,只见李乡长脸有点红,那种高兴,掩都掩不住。

“我本是闲了闹着玩的,没承想你把这墨团团竟当书法给挂起来了。”

“你还不知道,看过的人都夸写得好。”

“是嘛?”李乡长盯着墙上的字,眼睛直放光。

程前章也看了,啥话都没说,临出门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高粱面里调辣椒,吃出看不出,还真有两下子哩。”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一去不复还的除了壮士荆轲外还有一个就是银坪乡的文书刘东阳。据乡上年龄最大的几个人讲,银坪乡打解放到现在一共八任文书,没有一任是善终的,好好的人突然一个病,三下五除二就结束了。这话不管是私下里的暗示,还是有意说给孙小泉听,反正,孙小泉头上凉飕飕的。因为,刘东阳一命不归,银坪乡如不出大的意外,孙小泉的文书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事实上,他早已经进入了这个角色,而且孟良走北国,人惯马熟,个中滋味有时真是哑巴亲嘴——美得说不出。

煮熟的鸭子飞了,文书的位置最终让曾被秦世民撵回来的杜正胜接了。孙小泉依然在办公室,却是没多少事。许多人替孙小泉打抱不平,孙小泉代理这几个月,从领导到群众落了个满堂彩,说实话,他还没具备上下讨好,左右逢源的那个能力,只是谨慎地干着,对谁都一样热情,当然,太忙的时候也抱怨一半句,但那绝对有分寸。可如今,没任何一点过错,就被人当猴一样耍了,稍有点正义感的人见了,谁不生气。

杜正胜和李作林是亲戚,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让大家不解的是明知道窝了一肚子火,可孙小泉连一点不满情绪都没表现出来,就像根本没那回事似的,相反,和李作林黏得更紧了,许多人便由恨李作林的不仁变为恨孙小泉的没骨气,这东西,可真是个好坏辨不来的书呆子。

随着杜正胜的就位,程前章和李作林的关系似乎日渐融洽起来,开会时两人一唱一和,副职们根本插不上嘴,银坪乡多少年没这样一统天下了。

县上举办优秀中青年干部培训班。能参加这个班的都是各乡镇、各部门的骨干,至少是和领导有几分关系的。参加这个班,等于在后备干部队伍里排上了队。尽管干部的任用并不完全按这个程序走,可对普通干部们来说,最起码也是一次轻松两个月的机会。

银坪乡刚开始报的是杜正胜,这就意味着孙小泉退位后又有两个月的复位机会。可不知咋的,临到报到时,又换成了孙小泉。这样,到孙小泉坐在党校报告厅参加开学典礼时,人依然像在梦中似的。

县委书记周志成在主席台上坐着,先前分管农业的副书记李建强如今成了分管组织工作的常务副书记,兼着县委党校校长,这是孙小泉并不知道的,但这两个人,小泉都接待过,他们不认识小泉,可小泉却忘不了他们。

小泉错了,开学典礼完,从过道往出走时,一只手伸过来,“这不是银坪乡的孙小泉吗。”说时,对边上的周志成说:“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孙小泉。”周书记象征性地伸出手,“不错。”说罢和李建强一同出去了。

大家都用羡慕不已的眼光看着他,连党校常务副校长也格外关注地看了他一眼,就他,俨然一个痴呆傻,木呆呆地站在那,让人有点莫名其妙。这教室里全是县上欣欣向荣的精英,县上两个大佬咋就只认识这个呆头呆脑的人。

中青班是党校的重点班,不时搞一些集体讨论课,说是集体讨论,其实发言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讨论会有时还请县上领导参加。中青班的班长是一种荣誉,细说起来却不好当,不说别的,光安排讨论发言这一项就很难,谁都不想应承,自告奋勇的又没这个水平,特别是打春季班一个学员让领导难堪后,以后的发言人选就谨慎多了。

说来也是小事,可一让领导难堪就成了大事。讨论会上,说到保稳定,维护群众利益时,一个学员就县上一件推诿扯皮多年的上访案件向参加讨论的副县长请教,应该说学员向领导,尤其是分管领导请教是合情合理的,问题是这学员不知道这起案件的核心其实就是这个副县长,是这个副县长的老泰山家。懵懵懂懂的无意似乎成了有预谋的质询,性质一下就变了。好在副县长脸色尴尬,顾左右而言他时,教务主任不失时机地在耳边耳语了几句,副县长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省上来人了,我有个接待。”

云破月来花弄影,山重水复顿时柳暗花明。学员在私下佩服提问者的胆识时,谁会想到党校和那个副县长指使的人暗中调查了好一阵那学员的背景,直到真正确认纯属意外,纯属巧合,并无恶意时方作罢。这件事后,党校再组织这样的讨论时,就变得内紧外松,连发言稿也要由班主任和学校领导审查,当然,话说得婉转,帮助修改,但结果只有两种,或准许发言,或留到下次,而下次,自然就到猴年马月了。

除了开学典礼时的星光一闪,孙小泉在班上绝对属于一个不怎么显眼的人物,别说安排讨论发言,就在大家为写发言稿推来推去的时候,班长连礼貌敷衍两句的意思都没有。在中青班,活跃的是县直部门的学员,乡镇来的,山里人进城,風雨文学,心里到底不敢恭维,那些所谓的认识和看法,东拼西凑,胡拉八扯,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没有自己的东西,就那么一两个顺溜点的,小泉都能说出是从啥地方抄的。小泉平时爱看这看那,乡政府办公室,别的方便没有,强行摊派订阅的报纸杂志多的是,所以,个别人要糊弄别人可以,要糊弄他,一个字:难;两个字:很难。

学员水平不咋的,可这次学习还是让在半封闭状态中生活的孙小泉大开眼界,县直部门的同志看不起乡镇来的情有可原,尽管那其中好些人也是从乡镇调进城的,但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就长翅膀了,谁还管他伸着长嘴一摇一摆嘎嘎叫时的样子。单位一好,政治经济的大好形势写在脸上,人也显得精神。孙小泉想,什么时候咱能在县城里干几天公事。这事不想还好,一想就把心事抖起来了,心里灰不塌塌的,一没靠山二没钱,要进城,还不是光棍汉梦里娶媳妇的事。

临毕业最后一次集体讨论,不知是班长把活派不出去,还是礼节性地问问,连孙小泉本人也说不清楚,他二话没说竟答应了。班长有点意外,“这是最后一次讨论发言,两个月的学习情况就要靠这次反映出来。听说还要来县上领导参加。”班长的不放心是明显的。“我知道。”倒是孙小泉的回答很轻松,成竹在胸似的。

没有金刚钻,不敢揽人瓷器活,要说胸有成竹孙小泉还真是胸有成竹。孙小泉高中应届毕业考上金城林专,有点屈才,要不是家里穷,复读一年,考个本科,甚至重点没什么不可能。前途不可假设,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林专,孙小泉是高材生是不争的事实。但在中国,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任何时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中专的,同是林专毕业学习成绩比他差的留在了城里,可他,不论多高材,依然改不了上山的命运。没办法,老天爷给了他个聪明脑袋,却是关键时候把胎投错了。银坪乡三年,昏天黑地干着,今天一个“邮票”绰号,明天一个“粮票”绰号,连人格都没了。要不是天上掉下个俞妹妹,他真不敢想这以后的路怎么走。

可他毕竟学了几年,而且对林学还真有点兴趣,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林学问题的思考,特别是将所学知识和农村实际相结合后,在工作和思考中,他发现了植树造林中存在的弊病,更发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他将自己的思考、对策、建议之类的东西整理成一篇论文寄给林专的老师作为思想和工作的汇报,没承想老师竟在《金城林专学刊》上发表了,而且据老师说反响特别好,甚至引起了省林业厅的注意。可他绝对没敢将样刊往外拿,更没敢让乡上的领导和干部看。乡上也没人相信就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人还会发表什么论文。书记乡长都没发表论文而你发表了,你是让领导难堪还是让你难堪?

班长让他讨论发言,怎么一机灵,他就想到了这篇论文,不论结果如何,有一点他很坦然,这论文至少是他一笔一画熬眼瞌睡写出来的。

大概真像班长说的那样,这次讨论发言是对两个月学习成绩的检验,县委组织部部长艾思中来了,万没想到县委副书记李建强也来了。孙小泉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都不敢抬头往主席台上看。校长简单地讲了几句,说了李书记、艾部长百忙中参加讨论的重要意义。因为书记、部长在堂,校长的讲话就少了许多平常的繁琐。中青班有些调皮的学员私下议论,说如果把校长讲课时的虚词、衬词、语气词删掉,两小时的课最多能剩四十五分钟。今天却不,大家私下说的这些一点都没有,这大概就是语言环境的缘故吧。

讨论发言开始,说是挑选的人,代表大家,依然是东拼西奏,空话套话,只是态度比先前认真,气氛比先前紧张罢了。这些发言,别说领导,小泉听了都觉着不是滋味,他偷眼看了看主席台上,只见领导听得认真,他便有点茫然,说不准前面的发言是好是坏。他的发言还在后面,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轮到他发言了。一念题目“对农村植树造林工作的思考、对策和建议”,会议室里就有点波动,他听见背后有人嘀咕了声:“文不对题,咋是这题目。”脱题了?小泉一下紧张起来,手指有点控制不住地抖动,可逼到这阵上,退也没了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念。“别紧张,稍微慢点。”话是从主席台上传来的,孙小泉抬头,李书记正目光温柔地看着他。这一说,反倒更紧张了,一不小心把《金城林专学刊》碰在地上,他忙捡起来,尽量放缓语速念下去,念完时,已是满头大汗。

学员讨论发言结束了,“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李书记作重要讲话。”热烈的掌声之后,李书记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

“我是向大家学习来的,讲话谈不上,谈点自己的看法。”李书记将大家的发言给予高度的评价,充分肯定了两个月的学习,学校教得认真,学员学得用心,达到了培训的预期效果,“我特别要说的是孙小泉同学的发言。如果说今天大家的发言都好的话,我认为,孙小泉同学的发言是最好的。我轻易不用最’字,今天用它,是因为小泉同学的发言让我受益匪浅。同学们,我们常说理论联系实际,联系什么实际,就是联系我们工作的实际。孙小泉同学谈的问题,也是我和县上许多领导思考的问题,可喜的是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成熟,写成论文,公开发表了。他谈的是全省农村植树造林的问题,但问题的切入点和落脚点却是我们柳县,他用解剖麻雀的方法通过柳县看全省,这是难能可贵的,是值得肯定的。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有专业知识、有责任意识、有发展观念的好干部,可惜对我们来说,这样的干部还太少了,艾部长,你说,是不是这样?”

身边的艾部长微笑着颔首称是。

李书记引申开去又说了全县推广地膜玉米种植技术在西沟村参观的情况,让所有学员意外的是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人还是一个真正的干家。说到最后,李书记笑着对艾部长说:“组织部是发现和考察干部的地方,我给你发现的这个人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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