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1

有了这张图,你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我的位置。我就是图上左边第二间屋门口那个没脸没面的人。从平面图上你们看不到我的模样和其他一些具体情况,我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十九岁,短发,有精神。

这个位置不只是我在我们院子里的位置,这还是一个人在一个村子里、在一个世界上的位置。如果要想知道我在村子里的位置,还得画一张全村的图,这个村子叫后窑大队第二生产队。如果要想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事情就更复杂了,我们先要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但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世界叫什么跟我们没有关系,更何况,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想知道我的位置。第一章谢万医生大恩人

还是回过来说院子里的我。院子里空空的,有几只鸡在刨食,但哪里有食,躲在地底下的小虫子都被它们扒出来吃了。鸡们对吃食无望,便无聊地仰脸看看万泉和。万泉和就是我。我两腿劈开骑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样子很像个木匠,两手推着刨子,一根木棍夹在刨子里。明天要开镰了,队里先放一天假,让大家准备好收割的家什。我家的镰刀柄不好使,我要刨一根新木柄装在镰刀上。我刨来刨去刨不圆,可我还是有耐心地刨着。因为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更因为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香山帮的木匠。香山帮木匠的祖师爷是蒯祥,据说北京的故宫就是他造的。我并不知道故宫是什么样的,有多么了不起或者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村里人说起香山帮木匠的时候,都是很尊敬的口气,还会咽唾沫。他们说木匠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田,差不多跟“街上人”一样,还能到处游走,看风景,还吃香的喝辣的。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很舒服。

还有一个人也在平面图上,那完全是为了图的效果添上去的。有他没他,图一样成立,但有了他图就丰富起来,生动起来,也更真实一点。他是富农裘金才。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两个姓裘的人物,一个叫裘千仞,一个叫裘千仗,是两兄弟。但那个时候我们那地方没有人知道金庸,也没有人知道裘千仞和裘千仗。姓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村里除了姓万就是姓裘,还有少数其他的姓,一点也成不了气候。

裘金才是富农。我们这座院子从前就是他家的。从图上你们也能看出来,院子的规模比较大,房间的开间又阔又高,要比一般人家造的房子气派得多,廊柱横梁都是很粗的楠木。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农村的大宅,我们这一带的人称它为印式房屋,因为它像一方印一样正正方方,只有地主和富农能造起来。裘金才其实应该是地主,他们原来还有几百亩地,可他家的老地主好赌,在裘金才七岁的时候,老家伙已经把万贯家产赌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这座院子。老地主终于过足了赌瘾,他吊死了自己,到底给裘金才留下了几间屋和几亩地。这点家产田地够不上当地主了,裘金才就当了富农。大家还跟裘金才说,裘金才啊,你要谢谢你爹呢。裘金才唯唯诺诺,有气无力,说话的声音永远憋在嗓子眼里,他说,我爹要是不死,再继续赌,我就是贫下中农了。

其实富农和地主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要批斗都是拉出来一起批斗,很少有哪一次说,今天只斗地主不斗富农。地主和富农的家庭财产也受一样的处理。所以无论裘金才是地主还是富农,他在他家的院子里,只能住其中的一间,另外三间大屋加上西厢房和门房间,都充公,由公家支配。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裘金才的嘴巴像被人用麻线缝住了,封得紧紧的,从没见它张开来过。偶尔有一两次,他喝了一点酒,才敢将嘴巴露开一条缝,嘀嘀咕咕说自己不合算。但是他说也没用,合算不合算,不是他说了算的。充了公的房子队里派给谁家住,这些年里已经几经变化,到我画这张图的时候,就变成了图上这模样。

我画这张图的时候,裘金才大概四十来岁,他的儿子裘雪梅去年结了婚,媳妇是外村的,叫曲文金,娘家成份是贫农,但她的舌头短筋,所以嫁给了富农的儿子裘雪梅。曲文金说话口齿不清,人倒是长得雪白粉嫩,笑眯眯的很随和,只要她不开口,人家都会觉得裘雪梅占了个大便宜。今年开春曲文金生了,是个儿子,取名叫裘奋斗。曲文金在太阳底下奶孩子,裘金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以前他是很少在院子里出现的。现在裘金才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对什么事情也有了兴趣,他看万泉和刨来刨去也刨不成一把镰刀柄,就嘲笑说:“除非你能拜到万老木匠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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