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陈二

夏收接近尾声的时候,嗣昭跨马弯弓,又一次向北出发了。这一次,是去振武军治单于都护府,参拜振武军节度使,也就是祖父王国昌,仆射公有命,要考较他的弓马。

嗣昭收拾了行装,拜别养母和族中长辈,就离开了新城,又一次走上了云中大道。

这一次,他准备顺路到云中西市看看驼价,因为随着葡萄酒和豆油、花生油的产量越来越大,势必会影响新城价格,远销蔚州、朔州和振武军已经势在必行。

与其坐等客商上门,不如主动上门,虽说有驼队成本,可是也能带来不少货物。蔚州的盐、铜、浑源烧酒,云州的白瓷、柳编、皮革,朔州的麻布、甘草、纸张,还有振武军的角弓、鸣镝、毛毡、马奶、酪酒等等。

以木塔山庄园土地的肥沃,只要扩大豆类种植,就不愁骆驼饲料,本钱还是可控的。

正当盛夏,长途跋涉,比在风雪中挣扎一点不轻松,身上汗如雨下。骑在马上,就跟骑在火炉上差不多,汗水顺着马匹的鬃毛向下滴。

一丝风都没有,嗣昭缓辔而行,坚持不住就找个树荫歇一会儿,饮饮马,让脚力也喘口气。一直到酉时过后,嗣昭才挣扎到云中驿,残阳依然在管涔山头,散发着最后一抹余晖。

把马匹交给脚夫好生照料,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和冒火的嗓子到了倚翠楼,慕容大娘大呼小叫的抢出来,埋怨道:“真是个憨的,如何在这毒日头下赶路,这一身的汗,像口落汤鸡一般,快进来凉快一下。”

嗣昭扛着背囊和腰囊,跟着慕容大娘来到一间静室,一屁股坐在踏上。七娘和陈娇娥也端着饮子、梨子、杏子、奶酪走了进来,见嗣昭这等模样,也大呼小叫起来。

嗣昭喝了一大口饮子,苦笑道:“你们快把我吵聋了,不想让我死就给我打一盆水,我要净个面。”

七娘雪白的手在鼻子前扇着,叫道:“你身上和牛马一个味道,还净的什么面,娇娥,去烧火打水,给他好好洗洗,他怕是只有在这里才洗澡。”

嗣昭大叫道:“你可饶了我吧,你让我见到火,我就死了。”

七娘子娇声叫道:“井里打上哂凉的水,把你骨头都泡酥了,落下痹症就是一辈子,给你少兑些热水,把头发也洗一洗,都生虱子了,哪像个沙陀员外。”

好说歹说,才让嗣昭放松下来,陈娇娥去烧水,七娘给嗣昭解了发髻,给他洗发。果然是有虱子,七娘一边埋怨,一边取了硫磺,和在水里给他杀虱子。

好不容易才给他洗净了,此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有客人叫李七娘,七娘不得已出去了。陈娇娥点燃火烛,嗣昭则泡在温水桶里,旁边放着一个小几,摆着肴果和一杯葡萄酒,一边吃着喝着,陈娇娥一边用皂角搓下他身上的污垢。

从酷暑之中走来,有这么一个安乐窝,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和陈娇娥说笑几句,才问道:“秋粮快下来了,家里粮食还够么?”

陈娇娥叹了口气,说道:“营栅里的粮食,那是永远也不够的,年景再丰充也是官家的,发给籍户丁口2升粮,却从不按时发放,尤其到冬春日子,那才是个难。。。”

雏妓话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似乎隐隐有啜泣之声。

嗣昭觉得有异,扭头观望,果然看到娇娥在流泪,他一起身想起不对,又坐下了,溅了陈娇儿满身满脸的水。

陈娇娥惊叫一声,在头脸上擦拭起来,嗣昭找了块布巾围在胯下,这才湿淋淋的跨出木桶,捉住陈娇儿两只手,只见雏妓两眼已经哭的通红。

嗣昭轻声问道:“到底如何了?”

陈娇儿挣出双手,还是不发一言,嗣昭把她扶到榻上,自己坐在她身旁,说道:“你我虽然萍水相逢,可这里就像我另外一个家,你们就像我的亲人姐妹一般,你有什么难处,不与我说,又说与何人?”

陈娇娥低声说道:“我二兄嗜赌成性,欠下赌债40余缗,债主日日催债,前些日子放了狠话,若不还债,就要夺了宅院,连带我侄女一起卖掉抵债。

虽说二兄恶习不改,实在该死,可是侄女何辜。娃儿只有8岁,我实在是不忍她有一天像我一样,堕到火坑里。”

嗣昭低头看着地上的毡毯,良久才说道:“营栅里的赌债,如何会欠下这么多。”

陈娇娥叹道:“哪里有那许多,真正赌债只有10余缗,其他都是息钱,也不知道是如何算的,竟然是本钱的3倍。”

嗣昭看着娇娥说道:“就算你给他还了赌债,将来他还是欠下,你能救他一时,能救他一世么?”

陈娇娥哭着脸说道:“如今我心乱如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嗣昭暗自盘算,自己手上已经没有了余钱,如果要帮陈二解决麻烦,只能在公户上挪借,到年底分红时候再填上。

按今年的收成,自己怎么也能分到百缗钱,还是有余力帮助陈家。正好自己可能到云州买驼,随身带着智慧柜坊的符印赁证,而云中驿也有智慧柜坊的分号,通兑方便。

可是陈二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终于,他说道:“这些钱,我可以帮他还上,可是也不能让他觉得钱财来的容易,继续胡作非为,害了亲人。”

昏黄的烛火下,陈娇娥双颊绯红,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想说什么,却又渐渐暗淡下去,低声说道:“你的钱财也不容易,都是地里血汗换来的,总不能都贴补了我们,让我。。。于心何忍。”

嗣昭说道:“你这是哪里话来,你就如我的姐妹一般,我说过,永远不让你有欺凌和饥饿,你的家人有难,你让我袖手旁观么?我意已决,你去拿笔墨伺候着。”

倚翠楼从不却诗词歌赋,哪里缺了笔墨,嗣昭从怀中取出赁证开具了,又用了符印,撕下半幅拿在手里,却迟迟不交到陈娇娥手中。

陈娇娥默默洗了笔墨,眼睛都不敢向这边看,嗣昭说道:“这是智慧柜坊的飞钱50缗,凭此赁证可以在驿里兑换,但你不能交给他。要让他写下一副字据,写好这是欠你的,随时追还,你才能把这钱给他。”

陈娇娥把洗净的石砚放在几案上,忽然快步走过来,抱住嗣昭说道:“你把我赎走吧,我给你为奴为婢心甘情愿,我实在不愿在这里了。”

嗣昭环住雏妓,低声说道:“这里是教坊司的伎舍,不是慕容大娘就能做主的,我哪有那么多钱赎人。况且我虽然是沙陀之家,也是家教森严,家中长辈没有蓄歌奴姬妾的,我只有13岁,又怎么敢蓄养子女。”

陈娇娥默默抱住嗣昭,说道:“倚翠楼里都是以女色侍人,年轻貌美之时客人如云,日进斗金,年老珠黄之时,无人问津,贫病于沟渠。你如此待我。。。又是为何?”

昏黄的烛火下,嗣昭面色惨然,良久才说道:“我本是汾州太谷县尊贤里人士,本姓孙,后来因缘巧合,才投入沙陀王氏门下。

我有一妹,大约与你年齿相仿,那一年征泗州庞勋,朝廷急征两税,黑衣吏催课急如星火,不得已,吾家把幺妹卖与人牙。

至今记得当时模样,幺妹离家之时,涕泪横流,悲不自胜,那滋味痛彻心骨。如今与幺妹天各一方,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也许就在哪个歌舞舍里,忍受无尽繁苦。见到你,就如同。。。见到我的幺妹一般,你让我如何忍心看你愁苦。”

陈娇娥低声说道:“我承诲说,新城那边流传着,你迷上了一个鞑靼女人,和我面貌相似,可有此事?”

嗣昭默默把陈娇娥扶起来,让她坐到榻上,把赁证交到她手中,这才说道:“你说的不错,她的名字叫呼兰,是鞑靼贵种,我要娶她为妻。”

陈娇娥酸涩的说道:“那鞑靼人勇烈的狠,想娶他们的贵女怕是不易。”

嗣昭说道:“当然不易,2年以后,我要到阴山下,打败所有鞑靼勇士,赢得弓马和角牴之冠,才有资格提亲。”

陈娇娥睁大了眼睛,啊的一声,又捂住了小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嗣昭看着她,说道:“你不信我么?”

陈娇娥轻笑道:“怕是无人敢信。”

嗣昭坚定的说道:“我知道,没有人信我,但我自己信我自己,神佛保佑我。”

当晚,嗣昭就宿在云中驿倚翠楼,第二天出门的时候,他已经不是那个浑身汗臭的塞下少年,他一身清爽,飞身上马,直奔云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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