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嘤的出现几乎瞬间改变了船上的局势。
司定云并未与扶灵交过手,对她并不忌惮，他真正害怕的，是九嘤当初使出的那招九星佛吟。
他看着身前的白衣女子,脸色一变再变，却始终没有给出应答。
直到扶灵将那小鸽子唤到身边,他才终于威胁似得道出一句话。
“这件事和你们没有关系，我劝你二人不要多管闲事。”
“尤其是你——扶灵,平天因为你父亲才被囚禁在幽火神谭,就算你今天救了这妖物,它也永远不会感激你。”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落，那只白鸽就开始在扶灵手中不停挣扎。
只不过，与其说是恨,不如用怕来形容它此时的情绪更贴切。
相比司定云，它显然更害怕扶灵。
“恨不恨是它的事，救不救是我的事，用不着前辈来教我怎么做。”
扶灵虽知道司定云的话是对的,却还是忍不住出声反驳了一句。
司定云面色微沉，没想到面前的少女会这么不知好歹,一次又一次将他惹怒。
“身在正道,和司家作对对你们没有好处。”
相比前面两句,这句话的威胁意味更重。
想到清竹宗众人，扶灵不禁咬了咬唇，没有立即作声。
她转过头看向九嘤,表情中映出些懊悔，有些担心自己的冲动会给宗族同门带来麻烦。
但这一次，她得到了心上人的支持。
“和司家作对？司前辈莫要与我们说笑,前辈前往冥海的事，司家主并不知道吧，或者说，前辈敢让司家主知道吗？”
九嘤冷笑一声，话语中的暗示已经很明显。
司定云暗恋韩烟多年，两人私下常有联系。
司宜光向来不喜欢司祺，常常怀疑司祺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他要是知道司定云为了司祺甚至愿意来冥海捕捉鲲兽，恐怕会直接怀疑韩烟的情夫就是自己的弟弟，到时候兄弟二人关系决裂也不是不可能。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司定云的顾虑，他沉思片刻，竟转过身离开了。
见他进了船舱，魔族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虽说人族魔族关系并不多好，但这一次的确是九嘤与扶灵救了他们。
抛却往日成见，他们很真诚的向二人表示了感谢。
小鸽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终于安分了下来，乖乖的停在了扶灵的肩膀上没有再乱跑。
冥海之中只有一处落脚地，那就是安阳岛。
九嘤二人的目标是安阳岛上的龙心草而非鲲兽，因此一上小岛便与众人分开了。
魔族那五人为了保命，在船上的时候就向司定云立下誓言，保证会帮他捉到鲲兽，至于来时发生的事，也一定不会说出去。
两批人就此分别。
船开了三日，天芽便在九嘤袖中待了三日。
确定司定云一行人不在，她才将那株小小的青芽埋进了土里。
小鸽子并不知道青芽就是自己口中的‘玉屏公子’，直到扶灵隔日将土层挖开，它才终于显出人形扑到青年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玉屏被司定云重伤，虽得了九嘤一缕灵气续了口气，但现在仍是昏迷不醒。
小鸽子见状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朝掌心划了下去，随后以自己的鲜血喂食对方，果然，没过多久，青年便渐渐恢复了些许意识。
“公子，你可算醒过来了。”
见到主人清醒，小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青年躺在地上，鼻翼间是一股很好闻的湿土气息。
本体为芽，对泥土的喜爱是天生的。
对于小妖的呼唤，他置若罔闻，反而侧了侧身，将脸贴在那堆黑乎乎的湿土上蹭了蹭。
鸽子望见他眼中的痴迷，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很快，便又一次将掌心的伤口送至他唇边，强迫他吸食自己的鲜血。
“公子，别碰这些脏东西，主子们知道了会生气的。”
九嘤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既惊又骇。
天芽本为上界灵株，乃是天地间至纯至净之物，如今竟被人日夜以血液喂养，难怪能修成人身，难怪会浑身沾满妖气。
玉屏喝过血，神智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正趴在泥地上，他立刻嫌弃的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
“还不快扶本公子起来！”
仍是上船前那副跋扈模样。
小妖闻声连忙上前，小心翼翼的将人扶了起来，如此恭敬的态度，不难猜到青年在妖族的地位必定不低。
九嘤在旁静静看着，脑海中思绪万千，却怎么也没有搜寻到与青年有关的信息。
重来一世，一切都变得与以前不同了。
玉屏自被打伤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并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
他抬手看向四周，便只见一处茂密绿色山林，林间尽头是一道半尺长的洞口，里面不断有水从中流出。
而九嘤与扶灵二人，此时就站在洞前看着他。
又是最讨厌的人族。
玉屏表情愤愤，想起自己从小受到的教导，内心顿时涌出一股厌恶。
“她们怎么也在这？”
如此不善的口气，听着实在很让人恼怒。
小妖也觉得他态度不好，忍不住低声解释了一句。
“公子，是她们救了我们。”
“要不是她们带我们下船，我们现在可能已经死在那个人手里了。”
玉屏闻言瞪了瞪眼，转过身不可置信的看向小妖，得到的是一个更加肯定的点头。
“公子，我们是不是应该向她们说声谢谢？”
很显然，玉屏并不想向讨厌的人道谢，他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应声，最后只拉着小妖找了快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气氛有些沉寂。
四人分占两地，九嘤与扶灵坐在洞口，玉屏与小妖待在不远处的一棵芭蕉树下。
这主仆两人显然很少出门，说话时连用灵气隔绝外界都不知道。
甚至不用人偷听，两人说话的内容就全部顺着风传到了九嘤与扶灵的耳朵里——
“公子，还好你没事，要不然清童真不知道怎么和主子们交代。”
“哼，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就不带你出来了，对了，知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身份，竟然敢这么对我，等我回去后一定要让蛟叔杀了他。”
“那个人好像是司家的人，公子，只怕他没那么好对付，再说，要是被主子们知道我们偷偷上了冥海，肯定又要罚我们了，这件事不如别往外说了。”
“……”
九嘤将二人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心中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师姐，他们口中的‘蛟叔’，是不是妖族四老之一的恶蛟？”
扶灵听出关键，很快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九嘤闻声点头，却没有出声，示意对方继续往下听——
“虽未食到鲲肉，但总算知道了公子的真身是什么，这一趟也没有白来。”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我的真身——是一株青芽？”
“清童不会看错，那位姑娘的确是从土里将公子挖出来的，而且埋芽的时候清童也在，公子真的是一颗青芽。”
对于这个回答，青年显然很不满意。
花草树芽，在妖族地位很低，即便化为了人形也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低级妖物。
得知自己的真身只是一株青芽，玉屏顿时安静了下来，好半天过去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想来，就是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本该是一株生活在上界的灵草。
妖族、天芽、司祺——
九嘤将一切的一切联系在一起，心中很快生出了一个猜测。
平天是妖龙，倘若直接食用天芽必定会与它体内的妖气相冲，如果没有猜错，妖族四老以血喂食天芽迫使它修身成妖，是希望平天有朝一日回到人世后将它吃掉，进而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修为。
如今司祺将死，韩烟必定是打起了天芽的心思，故而派出司定云前往冥海，让他在骨船上就将天芽杀死。
至于食下鲲肉便可知晓真身为何物这番话，多半也是她为了诱骗天芽离开妖族才说出的假话。
事情已渐渐有了眉目，唯一无法解释的只有一件事——
为什么会有天芽出现在妖族？究竟是谁把它带到凡界的？
九嘤尚在思索，空气中却传来一道细微的窸窣声响。
再抬手时，原本对她们态度极差的青年也来到了洞前。
“我饿了，清童要去打兔子，你们要不要？”
她尚未给出回应，一旁的扶灵便站了起来，笑着提醒了一句。
“冥海中的水皆沾染了尸气，早已不能食用，安阳岛上除了一些大型妖兽，哪里会有小兔子给你打？”
这话刚出，青年便转首朝四周看了看，果然，这一大片密林之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小动物出没的踪迹。
意识到对方说的话没错，他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面上难得的显示出局促。
“你本体为芽，若是饿了也不一定非要食血，只需化为青芽埋进土里，自然能够补充体力。”
扶灵抿唇笑笑，伸手朝地上指了指。
话虽如此，但玉屏从小就被妖族四老教导不许触碰污泥，自然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进食方法。
他摇摇头，这次没有再脾气，反倒还说了句‘谢谢’。
也不知道是为方才的救命之恩道谢，还是为扶灵的真挚建议道谢。
直至他离开，扶灵才再次坐下。
“他真可怜。”
明明是一株应该生活在地里的天芽，却偏偏那么排斥泥土。
明明是上界一株至纯至净的灵草，却生生被迫修出了妖身。
九嘤动了动唇，心中亦是同意扶灵这句话。
玉屏很可怜，却也是这凡尘俗世的一个缩影。
天命难测，在这世上，有太多人跟他一样，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走上一条本不该踏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