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前世(三)

“花飞花之天尊情缘 (.)”!

看着老妇人背影,青陵的心似乎触动了什么,他本不应该理解这些悲欢离合,但他太聪明,哪怕就是在这庙观里观察了十六年芸芸众生,也足以让他构建起一个充实的情感世界。“她的丈夫、儿子是战死的吧?凉州好像是陕西一带罢?还有两千多里路呢,不知道她能不能走拢...”不过这些似乎都和一个山里的小道士无关。

转眼又是晚上了。大道士钱丢了正在被监寺训,并且怀疑是他私吞了;饭堂里的师叔们呜呜喳喳地议论着他们山下的见闻;老馆主照例过午不食,不过今晚没瞧见太浊来用晚膳...

又是有所见闻的一天。

不知是不是丢钱的缘故,今天的伙食更加清淡。青陵凑活着少吃了些青菜和豆腐,自己将碗筷收捡完毕后又使土大碗盛了大半碗米饭,扣了半碗菜,趁热给他师傅端去。

太浊的寝室果然还亮着灯,门也半掩着,青陵平端着餐盘跨进太浊寝室,只见太浊正坐在客堂中央,旁边还站着个中年黑衣男子,身子微倾。

“师父,吃饭了。”青陵把餐盘放在案上空当处,同时不忘向太浊身边的黑衣男子作揖,“官人有礼。”

“再下亦有礼。”黑衣男子拱手。

太浊开口道:“你先回去罢,为师还要会客。”

“师父...”

“还有什么事吗?”

“我...”青陵见有客,便又把某些想说的话噎回去了。

太浊道:“为何最近老是吞吞吐吐,无事就早作休息,以免整日胡思乱想。”

“是,师父。”青陵低着头,退出去时将门关好。

黑衣男子见青陵从廊上走远,才转过身对太浊道:“老师,嘶...这小童怎么有点像...”

“像什么?”

“像...像闻...”黑衣男子刚想说出口。

太浊打断道:“好了,谈正事罢。”

“是。”黑衣男子道,“南海的九尺万年玄冰除了用朱雀旗别无他法,但旗子在火德星君手上,臣没办法在他不发觉的时间空隙里拿去融了玄冰再还回去。”

“知道了,我亲自去。”太浊点点头,一举一动都让这个黑衣男子万分恭敬。

黑衣男子又道:“那彩戏师最近在汉中出现过。”

太浊又批示道:“汉中?过几日你我一同去会会他。对了,三清的事上面有无察觉?”

“禀老师,无一人察觉。”黑衣人回答道,他似乎很了解“上面”的事,“不过老师,臣建议可以开始下一步计划了。”

“知道了。”太浊将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两个仙首还有一众大天尊是早晚要剪除的,你在外要多多小心,莫要泄露了形迹。”

“是。”黑衣男子道,“老师还有何吩咐?”

太浊将茶盏放下,对黑衣男子道:“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遵旨。”

一道电光,黑衣男子便消失无踪。

太浊心里总是惦记着他的小徒儿,本来在十六年前他就该去做一些事情的,如今黑衣人催促起来看样子也是推口,可能比起他的徒弟来说那些事情便都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这臭小子整天板着张脸,待我去瞧瞧。”太浊饭也没吃,茶碗儿也没盖,溜到青陵房间后却发现没人。“师兄,你见着我那徒儿了吗?”

过路的道人回答:“方才瞧他抱着古琴,应当是弹琴去了罢?”

“大晚上他谈甚个琴?或许他小子最近是真的有心事罢。”太浊别过师兄,出了寝殿端往山亭去了。

方在朱红色的围墙转角就已然听到了空灵的弦声,不过这琴声和朦胧的月色都显得落寞,曲调低沉。太浊背着手,只要他想知道的整个宇宙就不会没有他不知道的,但他不愿意将这些神通施加到他最钟爱的徒弟身上,甚至不想有一丝一挂的牵连。

“如何这般雅兴?”太浊一开口,琴声便徐徐断了。

青陵借着月色,又添置了两盏烛火,见他师尊来,忙起身行礼。“师父。”

“你的古琴又添了一分境界。”太浊走近山亭,席地对坐于青陵目前,他的琴声中多了一分悲天悯人,“有什么心事就告诉师父罢。”

青陵知道他师父会来找他,他们师徒俩都太聪明了。“师父,你说天上的神仙们真的知道人间的疾苦吗?”

“如何这般问?”

“没有,就是随便问问。”

太浊的嘴角扬起一丝难以表达的微笑,烛火昏黄更显诡异;这句话让他感到突然,又好像这句话让太浊等了整整十六年,他从没暴露过自己的身份和野心,也没去引导。太浊突然正色回答:“他们当然不知道。尤其是大殿上那三尊虚伪的圣人。”

听到太浊对三清大不敬的评论是青陵在道观里听到过最惊悚的话,他这一生的信仰似乎在这一刻瞬间崩塌。“如果群真护佑的天下是这样子的乱世,直把战火作了香火,那我们...”青陵还是敬畏,有些话他不敢说出口。

“我们如何?”太浊像是在逼问青陵的下半句话。

青陵摇了摇头,只是失望而已。

“如果让你主宰宇宙,你会怎么做?”太浊突然这么问惊了青陵一跳,宇宙有多大他只在经文中看到过,他记得太浊不像是有宇宙的志向和眼界。

“徒儿不想主宰什么,只想让众生脱离苦厄。如今诸真蒙眼,那既然如此,长生何益。”这几日让青陵长大了不少。回顾往昔,自记事以来道观中拜谒者众,除了少有如前几日那富家公子般的达官显贵以外,更多的是贫苦凄惨的流民,或鳏或寡,或孤或独。十六年虔诚信奉,青陵不知道香火焚烧过后的灰烬是否迷离了诸天群真的双眼,让他们遗忘了这个苦难的凡间。“师父,我想下山了。”

师徒二人对视无言,只有山风悄悄划过他们的双目之间;原本山间的鸟兽虫鸣也都消失了,冷月孤照流水息声,让师徒二人的沉默气氛更加冰冷。

“不准。”太浊斜眼下视,他不在乎青陵是否放弃了道教的信仰,他只在乎青陵不能走出这座山。至少在他大业未定的时候。

“为何?”青陵追问,“师父,我不想再冷眼旁观那些无辜的众生,不想再听孤寡妇人伶仃的抽泣;我想去看看山下的世界,如果可以,我想改变它。”

“你想做甚么?”

“徒儿要去从军。”青陵目光坚定,这是一个热血少年该有的眼神,而不是年纪轻轻就成了一个无欲无求的老练道士。

太浊顿了顿再次拒绝道:“不许,至少此时不许。”

“那要等到甚么时候?”太浊说话总是藏着掖着,青陵也总是捉摸不透太浊真正的心思。

太浊道:“至少还要等十五年。”

十五年。青陵是片刻也不想等待了。

“师父!”

“勿复再言。”太浊每次正色都教人畏惧,每次嘱咐都神神秘秘,他总是不说缘由,似乎一切都在他手中掌握,没有人了解这个自称来自龙虎山的道士,包括他现在唯一的徒弟。每一次太浊目光下视面目严肃,青陵就知道已然走到了太浊的底限,于是再不敢乞求只有瑟瑟地跪在蒲团上低着头。

“早些歇息。”太浊拂袖起身,负手而去。

“小青陵,不去上早课跪这儿干嘛?”天还没亮,司厨师叔扛着一大袋面粉从青陵背后走过。

青陵没理,闭眼跪着,就跪在正对太浊寝室外的平院里。

“怎的?那小子又被罚了吗?”三四位师兄揣着笏板、抱着竹简去上早课,“太浊师伯就这一个徒儿,也真忍心。”

时至辰时初二刻,道士们已经陆陆续续起来上课了,太浊起床还未洗漱,似乎听到了门外道士们议论,推开门看就瞧见青陵跪在满是小碎石子的地上。太浊站在二楼廊高,只顾自己系着手腕、脚腕上的绑带,又理了理道袍袖子,没对青陵说一话。

“太浊师兄。这?嗯?”旁边儿寝室走出来的老道嘟着嘴指了指跪着的青陵。

太浊负手道:“无甚,他要跪就让他跪着罢。”

一连三日,道士们照常诵经课、作科仪,青陵也固执地跪了三日。今日春雷阵阵不时下起了潇潇的春雨,饭后道士们午休受山雨所阻都回了寝殿,只有青陵三日未进粒米,跪在这无情的大雨中。

“天下之大,徒儿一定要去看看。”青陵在这三日心中复述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二楼上的道士端着茶,趴在栏杆上看热闹,“这师徒二人这几日是杠上了吗?”

“太浊如此宠爱他这个徒儿,往年罚跪生怕他多跪了半柱香,这得跪了有三天罢?”

另一个道士说:”三天四夜了,吃也不吃喝也不喝,拉都拉不走。”

“是啊,太浊师伯也不管,我等也劝不到。”

“唉,可别闹出甚人命来哟!”

太浊站在僻静的角落,眼前屋檐下的雨滴答滴答落下,青陵从来没有这样子逼过他就像他从来没有对青陵如此心狠过一样。青陵还是闭着眼,端直地跪在太浊门前,脸色死白,一动不动,呼吸微弱。雨下了整个中午,打湿了青陵一身,似乎人生每一个重要场合都必须装饰一场凄风苦雨。他什么都不说,可能已经准备好以死相逼。

“我不能放他走,不然十五年后我控制不住结局。”太浊心里坚定道。他要控制甚么结局?难道,在这三界还有他控制不了的结局?

好像只要太浊心不软,雨就不停。青陵八尺凡身终于倒在了雨泊里。

第二日的上午,太阳偷偷探进太浊的卧房,窗户的雕花透过光拖撒在地板上。雨后的春日暖阳以及捎带花香的清风是自然慷慨的馈赠,这种小气候让人身心舒畅容易心软。太浊才从山上下来,挖了些治愈风寒的草药;青陵躺在太浊的卧床上昏睡了一天,差点儿被自己折腾断气,醒来时只喝些清粥,气息依旧很弱。

太浊使药煎了汤,端到青陵跟前臭着一副脸让他徒弟把药喝了。

青陵把头掩在里头,不想搭理太浊。

“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吗?”太浊拽了拽被子,一只手里端着药碗,“那山下有甚么好,你就非得去?如果你垂怜这个乱世,那师父答应你十五年后还你个如愿的盛世可好?当年你父母将你留在此地,就是不愿你再涉足滚滚红尘。”

“我不需要师父还给我甚么,徒弟本就已经欠你太多了。”青陵盖着半截脑袋,“我不要你给我什么而只想去见见那浪漫的世界。我不知道十五年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必去等,等谁来拯救,我不愿辜负了自己的年华。”

“你是执意要走了吗?”

“是,师父。我已经不再寄希望于神灵。”青陵道。

太浊道:“那你准备去哪儿?”

青陵突然翻过身来,见太浊松口似乎看到了希望,“我要去洛阳,找那个叫赵匡胤的哥哥。”

太浊愣了愣,手里的药碗还端着,让青陵等了很久,“把药喝了,收拾你的行囊罢。”

青陵换了一身白衣,配了一把素剑,太浊不会远送,只将他徒弟送到观门口,临走前他把那一块青玉亲手交给了青陵,并嘱咐他在十五年后回山里一趟。既然下了山也当有个俗名,当年他父母将他遗弃在了柳树根下太浊望他平安,故赐名柳平。

柳平下山,太浊转身留下了他这一生唯一一滴泪水。

雨痕深深春雷鸣,侠骨柔肠照丹心;平生若是刀剑客,敢上云阙战天君。

年方十六的柳平前往洛阳寻找赵匡胤,二人游历三年结识柴荣等英雄,几人结为兄弟同拜枢密使郭威帐下;柳平十九岁任参军校尉随郭威征讨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叛乱,二十三岁郭威称帝出任军师中郎将,比当年诸葛武侯担任此职时还年轻五岁。次年柳平军中身染恶疾太祖免其军职安置回京畿挂职枢密院。柳平素厌文官,与枢密院长官枢密使王晖不合深感朝廷险恶,故辞官归隐,此时距离他师父嘱咐他回山的时辰还有七年。

就当他要回山时,却又在汴京邂逅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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