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旧地重游

寝房之中。

沐挽风侧身躺在床榻外侧,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目不转睛盯着身旁的人。

厚重的墨色外袍被扔到了床尾,洛青雨只穿着一件暗红色的丝绸内衫,躺在了床榻的里侧,阖目沉睡。

他的鼻尖还泛着一团红晕,眼尾也还沁着水光,看得出来方才睡下不久,时不时还会在梦中发出低声的呜咽。

沐挽风握着他的左手,只要听到他发出了响动,便会用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一下,用以表示自己的存在,安抚他的不安。

他守着洛青雨,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感觉有些口渴了,才悄悄掀开被子,打算去桌前倒上一杯茶。

仅仅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也将洛青雨惊醒了。洛青雨还未睁眼就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抬头含混地问了一句:“师父,你去哪儿?”

沐挽风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也顾不上渴不渴了,直接转过身又躺下了:“不去哪儿。”

洛青雨这才又乖乖躺下,耷拉着眼尾望着他,依旧不肯松手。

沐挽风由着他拉着,伸了另外一只手碰了下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眼睛都还是红的。”

“嘶——”洛青雨吃痛,也跟着附和:“还有点痛,别碰……”

这句话彻底把沐挽风逗笑了,甚至笑到拿洛青雨的手去捂自己的嘴。

可当他闻到洛青雨手腕上传来的细微血腥味时,笑容瞬间凝固了,结果自己也跟着“嘶——”了一声。

他的嘴唇在方才的亲吻中,被洛青雨咬了不少破口。

洛青雨抬手去蹭他的唇角:“痛吗?”

沐挽风哂笑两声:“你下次轻些,就不会痛——”话未说完,他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是从洛青雨伸出的那只手上传来的——手腕上缠着黑色绸布的那边。

洛青雨好似也发现了这一点,略显心虚把手抽了回去,藏在了薄毯下面。

“你手上有伤。”沐挽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像是提问,反而像是在说一个已经确定的事实。

“嗯……”洛青雨没有反驳,只清淡地应了一声。

沐挽风知道洛青雨不愿意说,即便他心有好奇,却也忍住了没再去问。

他欠缺了过去近三十年的记忆,他不知道他曾经同洛青雨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此前可以不在意,但他现在却做不到。

他想了解自己,也想了解洛青雨。

“青雨,”他第一次向着洛青雨提了要求,“你,能带我去以前我熟悉的地方看看吗?”

害怕洛青雨会错意,沐挽风赶紧补充:“或者以前熟悉的人也可以,我只是想接触一下他们,说不定对恢复记忆有帮助。”

洛青雨只望着他,眉心竖着一道浅浅的褶皱,没说不行,但也没立刻答复。

沐挽风知道他的顾虑,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笑着说道:“你别怕,我向你保证,即便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也觉绝对不同你置气。”

洛青雨沉默片刻,伸手揽住了沐挽风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闭上眼睛轻轻蹭着:“那师父得答应我,之后你无论遇到什么人,他们对你说了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

沐挽风毫不犹豫:“好。”

洛青雨:“你只需信我一人就好。”

沐挽风:“嗯,好。”

“师父你得说话算话。”

沐挽风哭笑不得:“算话,自然算话。”

梅月黑收到洛青雨的传信,直到进了堂庭阁的石洞,都还是一头雾水。

沐挽风的事情,由始至终都只有明承志与郑霓华知道,从梅月黑上次帮助寻找沐挽风的尸身无果后,她便再未同洛青雨有过联系。

所以,当她在寝房内看到沐挽风的一刻,表现出来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震惊。

“师……师尊……”她整个人都木楞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眨动着眼睛。

洛青雨站在沐挽风身旁向他介绍:“师父,她也是您的徒弟,叫梅月黑。”

沐挽风脸上挂着一贯的亲和笑容,只是在看向梅月黑的时候,眼睛里面没有了昔日那份宠溺,甚至还有一丝的疑惑。

梅月黑察觉到了他异常:“师,师兄,师尊他,他……”

洛青雨毫无隐瞒之意:“师尊他受了伤,失忆了。”

岂料,梅月黑听了这话,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师兄,你!!”

洛青雨并未对梅月黑的态度感到意外,只清淡地瞥了她一眼,倒是沐挽风说了话:“怎么了?”

沐挽风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名女徒弟,却总觉得怪怪的。这少女模样也就十五六岁,若他在与洛青雨分开前就已经收了她做徒弟,那她当时岂不是才……十岁不到?

梅月黑知道自己失了仪态,赶忙敛下了情绪,坐到沐挽风的床榻边:“没事,师尊,我只是责怪师兄,明明有他照看,竟让您受了伤,他太失职了。”

沐挽风笑了笑:“与你师兄无关,是我自己不小心罢了。”

梅月黑撅起嘴巴:“师尊,您就爱惯着师兄,才将他骄纵成如今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

沐挽风只笑,没再说话,心里却禁不住好奇,他之前该是如何偏宠洛青雨的,竟让这么可人的小丫头都忍不住吃味。

两人又聊了许多,皆是一些琐碎的杂事,梅月黑知道沐挽风记忆有损,也刻意没有提及往昔的事情。

房门忽然被人叩响,门外传来弟子的通禀声:“尊主,玄天长老求见。”

洛青雨回答:“让他去大殿稍候,本座马上过去。”而后看向床边二人。

沐挽风和梅月黑正聊得起劲,却还是第一时间感受到洛青雨投过来的目光,抬头说道:“你去吧,我与月黑再聊一会儿。”

“嗯。”洛青雨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梅月黑,这才离开了。

“师尊,您的伤势恢复如何?我替您探探脉吧。”梅月黑笑盈盈道。

“你,还会医术?”沐挽风有些惊讶,却还是伸出了手。

梅月黑把手指放在他的腕脉上:“从前是不会的,但是师尊不在的这些年,我翻阅习读了不少医书,也算略懂一二了。”

“原来如此。”沐挽风点头。

梅月黑回答完之后便没再说话,沐挽风也看着自己的手腕,安静的让梅月黑替他诊脉。房中一片寂静,唯有二人平缓的喘息声。

半晌,梅月黑忽然开口:“师尊,师兄他,为您做了很多,”她抬头望着沐挽风,神情恳切,“无论他以前做错了什么,也请您不要责备他,好吗?”

洛青雨出去只同明承志说了几句话便回来了。

他来之后,梅月黑也借故有事,离开了堂庭阁,同时与沐挽风约定,待她将事情解决之后,会再来看望他。

“师父方才同师妹都聊了些什么?”洛青雨坐在床边给沐挽风束发。

“就是一些琐碎的杂事,”沐挽风顿了片刻,“今日是要带我出门吗?”

“嗯,”洛青雨替沐挽风规整好发冠,将玉簪插入发间,“师父不是想去以前熟知的地方看看么?”

“沉日峰?”沐挽风只从洛青雨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山峰的名字,甚至连方位也不曾知晓。

洛青雨转过身,蹲在了他的身前,替他将领口的衣服展平,牵住了他的手,道:“嗯,走吧。”

洛青雨将沐挽风带到了沉日峰的书舍。

推门而入时,沐挽风本以为会看到许多扬起的灰尘,或是闻到浓烈的霉味,可真的进去了,却发现里面只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没有一点被搁置的模样,似乎时常都有人在使用,只是墙上和书架上似乎少了很多画卷和书册。

“沉日峰结界不似蒙尘雪山牢固,因为害怕师父喜爱的书册被人毁了去,我便自作主张搬去了堂庭阁。”

“就是现在我房中那些?”沐挽风反问。

“是。”

洛青雨牵着他从一楼参观到二楼,遇到一些奇异罕见的书,沐挽风想不起内容了,洛青雨还会与他介绍一二。

沐挽风忍不住好奇:“这些,你全都记得住?”

洛青雨点点头:“师父不在的时候,我常会过来。”

沐挽风没敢再问下去。纵使再佳的天赋,要想将这书舍中的书倒背如流,恐怕不是看了一两遍那么简单。

洛青雨又将沐挽风带去了他的寝舍中。

即便沐挽风失去了记忆,可当寝舍木门推开的时候,沐挽风还是被包围在了前所未有的熟悉中。这里的桌凳位置,物什摆设,即便闭着眼睛,他都能准确地寻着方位。

沐挽风摸着桌沿,摸着墙上挂起的空白画卷,目光忽然被木架上放置的一个木头傀儡吸引。

他将傀儡拿起来,放在手中晃了晃,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而后转头向洛青雨发问:“这个木偶,以前,是不是会动?”

洛青雨没有离开回答他。

沐挽风继续回忆了一会儿,又问:“我好像记得,它总是会将茶壶顶在头上,替我斟茶,是吗?”

洛青雨这才慢慢解释:“此前,是我用缚魂术将一怨鬼的魂体封在这傀儡身上,师父还为了此事责罚过我。”

“那他人……鬼呢?”沐挽风追问道。

洛青雨从沐挽风的身后将他搂住,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沉:“他,没了。您知道的,鬼若是赎不清自己的罪孽,总有魂体消散的一天。”

即便洛青雨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沐挽风还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落寞,让他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不由得悲伤起来。

“师父,”洛青雨对着沐挽风的脖颈吐气,“今晚,我们就在沉日峰歇息吧。”

同一时间,明承志与一众弟子聚集在山门前,为郑霓华送行。

“师尊……”郑霓华赤红着双眼,眼尾似乎还有水光。

这是明承志第一次看到他这个大弟子这般软弱的一面,也正是因如此,他才一反常态去找了洛青雨,替郑霓华求情。可结果,倒是没什么悬念。

“你不必如此,洛青雨愿意留着你的命,已经是看在往日恩情上了。洛青雨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的。”明承志劝慰道,“趁此机会,你好生闭关,莫要再被其他妄念左右,明白了吗?”

郑霓华没有回答。

郑霓华性子刚烈,说一不二。眼下她没有回答明承志的话,便是在□□裸地告诉他,她放不下。可于情感上,明承志这个做师尊的也是空白一片,又如何给她指导?

“趁着天色尚早,你先离山吧。夜幕之后蒙尘雪山的结界便会启动,你没了堂庭阁弟子的腰牌,定然寸步难行。”

郑霓华点点头,向着明承志行了一个礼:“师尊多保重。”

当她转身离开时,明承志身后的弟子们都开始哀哀戚戚起来。

“郑师姐就不能留下来吗?”

“呜呜呜……郑师姐您曾答应过我,下次一定带我去历练的,可如今……”

“师姐,您一定要常给我们写信啊……”

明承志被他们惹恼了,回头猛一甩袖:“行了,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话,眼泪擦干,去上午课!”

众弟子被颢天长老训斥一通,抹着眼泪你推我搡地往石洞中跑。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明承志的怒意却逐渐淡去,浮上眉眼的,是不曾有人见过的寂寥。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缀着红色流苏的青白玉,在手中摩挲了数下之后,抬头望无非峰方向看去,久久沉默。

郑霓华踏着石阶,一步步远离她心之所向之人,脑中不断闪现着昨日的画面。

洛青雨将她带去了大殿,没有杀她,没有罚她,甚至没有露给他一半的眼神,就只冷冷对她下令:“你下山吧。”

“你,你说什么?”郑霓华按压着胸口,咽下喉咙中翻滚的腥甜,“你让我什么?”

洛青雨微微侧过一半的脸,却也只轻轻瞥了她一眼,又将头转了过去。

“郑师姐,”他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洛青雨!”郑霓华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你真的要这样对我吗?我救过你的命,你就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

“可你杀他,也是在要我的命!”洛青雨猛然回头,眼中满是愤恨。

郑霓华红着双眼望着他,轻轻咬住下唇。她在传达着她的不甘。

“师姐,”洛青雨忽然放缓了声音,“昔日你在我走投无路之时舍命相救,我一直都记着。我也救过你数次,我们也算两不相欠了。

“可其余你想要的,我给不起。”

“师父能活一日,我便能活一日。若来日他不见了,离开了,我也只能随他同去。”

“他才是我的全部,我心甘情愿给的。”

“所以,师姐,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不值得……”

郑霓华的眼泪,不知何时从眼尾滑落到了下颌。

洛青雨第一次同她极致温柔的说话,竟是在拒绝她。她曾经追逐的人,心疼的人,奋不顾身想要保护的人,却没有一丝一毫属于过她。

她不禁想起了沐挽风。

她从未恨过沐挽风,她恨的,只是让洛青雨痛苦的存在。

明明他都已经离开了,为什么不能放过洛青雨?他明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度过自己的一生,却被他一个死人束缚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而现在,竟然还有一个修为不及玄天长老万分之一的冒牌货——

修为,修为……

郑霓华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如今已是高阶修士,莫说杀一个灵力全失的人,哪怕是杀五六阶的修士,也都是一击毙命。为何那日她朝着沐挽风举剑却会接连刺空?

即便是自己当时过度紧张,也至多是刺得偏了一些,断然不可能连沐挽风的衣衫都没刮烂。

难道……

难道那根本不是她的失误,而是沐挽风使了诈?

普天之下,可以在主人面前神不知鬼不觉操纵灵剑的术法,除了昔日玄天长老的驭灵术之外,再无其他。

那……

那堂庭阁之中的玄天长老岂不是……

郑霓华震惊地转过头,望向她身后的皑皑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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