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09章方兴鲁难中

次日,鲁侯敖大丧之日。

黄钟三奏,大吕齐鸣。曲阜城内被乌云笼罩,气氛庄重而肃穆。太庙内,鲁国各卿大夫、氏族元老们皆披麻戴孝,面带哀容,肃列两旁;太庙之外,鲁侯的禁卫军队也是铠甲鲜明,严阵以待,但透过将士们的表情,恍惚间尽是不安。

吉时已到,但礼仪迟迟还未开始。

这很反常,尤其是在鲁国,这个将周礼仪节视作珍宝的过度。

照常理,鲁侯敖的大丧之礼应当由公子元主持,但方兴一早就从小道消息得知,这位鲁国上卿似乎得了急病,命在垂危,根本无法下榻。公子元之后,主丧者的第一人选自然由亚卿递补,可鲁亚卿公子括和他的国君弟弟势同水火,他服丧在身却领兵不归,本就不礼,若再背负不孝之名,那可就失去一切舆论优势了。

方兴望了眼鲁侯戏,他时而望着庙门,时而摩拳擦掌,很是焦虑。很显然,他在等主丧者的到来,可奇怪的是,不仅亚卿公子括没来,下卿公叔夨也不见了踪影。三卿都不在场,鲁侯戏这位新国君便显得愈加形单影只。

吉时已过一刻,宗庙内倒还鸦雀无声,庙外看热闹的群众却开始喧闹起来。守备的鲁军旅帅弹压未果,只得咬牙抓了几个首乱之人,这下反倒愈加激起民愤,国人们与军汉对骂起来。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这下,鲁侯戏不由着恼,他喊来心腹大臣,耳语了几句。不多时,宗庙外喧闹愈烈,接着喊声阵阵,又很快归于平静。原来,鲁侯戏见本国禁卫军队心软,竟向协助驻防的齐军求援,齐军很快接替了鲁军防务,但凡有冲撞之刁民,全被当场缉拿。

方兴见状,不由暗自摇头:“鲁侯戏此举未免太过,鲁国大丧,竟用齐人换防。普天之下,哪有这般道理?”又见宗庙之内,鲁国中直之臣皆面带惭色,宗庙外的国人们想必也大多敢怒不敢言,如此治国,怎能得服朝野之民心?

就在这时,庙外又传来刁斗、金柝之声,方兴久在军旅,闻之心惊:怎么?难道曲阜有了敌袭,如何来得如此动静?

不多时,庙门外的短暂宁静再次被打破,竟传来争执喊骂之声,一时齐语嚣叫,一时鲁语喧吼,但终究还是在一阵欢呼声中,鲁语压过了齐语。方兴已经猜到,来人是何方神圣。

鲁国亚卿、长公子括来了。

更让鲁侯戏想不到的是,他是带着亲兵来的。

方兴见识过鲁国的精锐部队,在公子括的调教下,其战斗力丝毫不弱于协助驻防的齐国军队。况且,此地终究是鲁都曲阜,公子括在民间野望又高,齐军毕竟是客,声势很快被压过。

公子括的亲兵数量并不多,约两千余众,但也足以将宗庙团团围住。这些甲士皆披坚执锐,刀枪出鞘,面露煞气。而公子括虽一身斩衰,却还身佩重铠、腰束利刃,好不威风,他先是大摇大摆地步入宗庙,对着亡父棺椁三拜九叩,接着嚎啕哭起丧来。

鲁侯戏见状大怒,叱道:“鲁括,宗庙祠堂,你如何持利刃前来?”

公子括哪里管他,又嚎了一阵,这才徐徐起身,先对王子友、方兴深作一揖,又对众卿大夫抱拳见礼,颐指气使,浑然不把鲁侯戏放在眼里。

方兴双眉紧锁,心中颇不是滋味,眼前的公子括不仅陌生,而且令人生畏。此人不再是年初镐京城初见时的腼腆青年,也不是旬日前大野泽救险的风发少帅,那个人见可钦、值得同情的公子括不见了,换成了眼前这罔顾人伦、泯灭纲常的逆子叛臣。

公子括此来,就是来给鲁侯弟弟难堪的。

“反了!反了!”鲁侯戏气得发抖,可此时身处危地,又哪敢发作。

王子友哪见过这凶险场面,也吓得面如白纸,从牙缝中挤出声来,小心问方兴道:“方叔,你看这公子括,是要弑君政变么?”

方兴从袖中抽出手来,轻拍王子友手背,低声道:“大宗伯莫慌,他不敢动手,我们也无碍。”

王子友闻言,显是心宽了不少,可大气仍不敢出,只是怔怔然盯着公子括的一举一动。鲁侯大丧,伯阳和巴明虽同为使团成员,但级别略低,此时只能在庙外待命。方兴虽不慌张,但还是隐隐不安,若是巴明在身旁护卫王子友,或许能更令人放心。

公子括这一搅闹,宗庙内君臣元老们人心惶惶,谁还会把心思放在大丧之礼上。公子括确是个好主持,但众人的哀思都被惊恐取代,动作木然,犹如行尸走肉,小殓、大殓、更衣、含玉,无非是例行公事,草草了结。唯独在王子友宣布柩谥鲁侯敖为“武公”时,宗庙内外总算听到了个称心消息,山呼“万岁”,声震屋脊,与其说鲁国君臣是真心对天子感恩戴德,不如说是释放惶恐情绪更确。

方兴和王子友相视一笑,总算露出些欣慰的神情。眼前的场景,不由让方兴恍惚回到当年,周厉王在镐京城大丧、被谥号为“厉”的情形。那时,自己和王子友都年未弱冠,如今八年弹指一挥,不由唏嘘不已。

又捱过半个时辰,大丧总算告一段落。鲁侯敖,现在应该称作鲁武公,已然入殓盖棺,停殡于太庙之内,等待五月之后的吉日,于鲁国祖坟下葬。而鲁国公卿、氏族元老们也争先恐后,从太庙中鱼贯而出,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公子括似乎很得意,他一声令下,两千锐卒便收了兵刃,在太庙外重新集结成队,看样子,正准备从逵道出城。丧礼结束的那一刻,庙内外的百官国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曾几何时,国丧的气氛竟可以如此剑拔弩张。

但平静是假象。所有人都低估了时局的险恶,血雨腥风,即将拉开帷幕——

“放箭!”

不知何处一声令下,顿时箭如飞蝗,四面八方,朝公子括麾下的亲兵队奔涌而去。亲兵队此时正聚在一处,匆忙间哪里寻得盾牌,只能用肉身结阵,护住主帅公子括。可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住数轮箭矢,将士们纷纷倒下,很快就损失过半,生者各个带伤,惨叫连连。

变故骤生,太庙周边的臣民们始料不及,奈何流矢无眼,飞箭乱窜,不少围观者闪避不及,也不死即伤,一时间,曲阜城中宛如人间炼狱,血流成河,惨声遍野。

事发之时,王子友和方兴正和鲁国太史、太祝叙话,乍不防箭雨来袭,亏得方兴眼疾手快,将王子友按在地上躲避,随即仰头大呼巴明。巴明本就在寻觅方兴踪影,恰好就在左近,他身材长大,找准方位,也不避箭矢,将伯阳抱在怀内,冲到王子友近前,用身子护住三人。

箭矢在巴明身上“噗噗”作响,这蛮汉虽然内披铠甲,但还是中了十余箭,王子友赐他的锦袍之上,已经被鲜血染得更红。可他吭也不吭一声,硬生生地扛过四、五轮箭雨,终是失血过多,两眼迷离,晕厥过去。

身旁,鲁国太史和太祝就没那么幸运,他们老态龙钟,无处可躲,早已被射成箭垛一般,命丧当场。

不知又捱过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士兵的欢呼声,看来,这场触目惊心的围猎终于结束。直到这一刻,多数人还没能搞清楚状况——袭击者到底是谁?他们的“猎物”又究竟为谁?而谁,又是这场惨剧幕后的黑手?

方兴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在“猎场”中央,鲁公子括带来的两千多名士兵折损殆尽,尸体堆叠如山。鲁公子括困兽犹斗,奈何寡不敌众,被一群齐国服色的士兵围在当间。

“是你!”公子括全身缟素,已被染成血人,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之人。

“拿下!”

胜利者得意洋洋,一声令下,数十名齐兵一拥而上,将公子括扑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方兴看得清楚,策划这一切之人,正是鲁侯戏。

“捉拿鲁括余党!死的活的都要!”

鲁侯戏再次发令,又有百余名齐兵出动,从死人堆里挑了二三十具尸体,拖曳到鲁公子括近前。方兴定睛一看,吓得不轻,所谓的鲁公子括“余党”,大多已被射杀,鲁国太史、太祝也在其中,甚至此前在鲁曹边境郊迎大周使团的鲁国行人,同样成了箭下亡魂。

而至于那些忠于鲁国新君的党羽们,却个个安然无恙,正弹冠相庆。尤其是那阉人连奴,更是肆无忌惮笑着,一副幸灾乐祸模样,令人生厌。

“阴谋,这是阴谋!”方兴几乎喊出声来。

原以为,公子括今日要借故发动政变,可不曾想,他不过是银样镴枪头,做做样子罢了,真正先下手为强者,反倒是鲁侯。鲁侯戏竟公然在曲阜城内大开杀戒,精准地铲除异己,还选在亡父的大丧之礼动手,其心之歹毒,手段之狠辣,亘古难见。方兴也算经历过数次政变,可这等杀伐惨烈,比之蛮夷,都过无不及。

“齐人为何杀人?”王子友惊魂未定,刚刚反应过来。

“不是齐人,”方兴小声道,“动手的都是鲁人,不过穿上齐军服色罢了。鲁侯戏这么做,就是要把祸水引向齐人。”

“可是,齐人不是鲁侯娘舅之国么?鲁侯戏即位,还是亏了齐人相助……”

“这才是鲁侯戏决绝之处,”方兴摇着头,暗叹王子友终归心善,“父丧可辱,手足可杀,臣民可骗,此公还有何人性可言?齐国,不过一颗棋子罢了。”

王子友闻言,迟迟说不出话来。在他身旁,伯阳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战栗。至于巴明,他身负重伤,神情恍惚,但尚坚持一口气在,只是咬牙坚持。

那边厢,鲁侯戏的善后工作也接近尾声。

公子括成了阶下囚,但鲁侯戏还不急着杀他,只是将他囚禁起来。或许,让公子括继续活着,比地上多一具死尸要有价值得多。将来,鲁侯戏终究会杀他泄愤,再安上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当下,公子括是天子新册封的鲁国亚卿,他还不敢造次。

处理完长兄,鲁侯戏又当即发下通缉令:“公叔夨勾结长公子括谋反,拥兵自重,格杀勿论!”此言一出,自有将领应和,领命而去。

紧接着,鲁侯戏干笑了几声,便喊上卫士,朝王子友和方兴处走来。

“大宗伯,方大夫,受惊了!”他故意大声说着,声音中掩盖不住得意。

闻听此言,方兴的心一沉,他脑海飞速盘算着一个问题——鲁侯戏会对大周使团如何?想杀,那为何方才不一同射死;若不想杀,那若非巴明骁勇护主,王子友和自己便早没命在,又是何意?

他来不及多想,王子友已然按捺不住,起身与鲁侯戏理论起来。

“鲁侯,你好大胆!放肆!”王子友仿佛吞了蚊蝇一般恶心,面皮发紫,却半天说不出后文,只是斥责。

鲁侯戏摊了摊手,假惺惺道:“齐人杀我鲁国精兵,屠我臣工,毁我国丧,已畏罪潜逃回齐国去也……”不出方兴所料,鲁侯戏宛如置身事外,咬定一切皆齐人所为,把矛头指向齐人。

方兴静静看着,他在鲁侯眼中看到了凶光,不寒而栗。这种嗜血的眼神,方兴似曾在楚国见过,它属于杀人如麻的熊雪,也属于处心积虑的熊徇……

“齐军将领何在?我要上书天子!”王子友还要质问,却被方兴拉住。

“鲁侯,”方兴知道现在辩不出理来,多说无益,“请借辆轺车。”

“哦?何用?”鲁侯戏奇道。

“这位壮士受了重伤,”方兴一指巴明,“我们暂回官驿,盘桓一夜,明日便去齐国。”

“去齐国?”鲁侯戏眼神略有闪烁,“何故?”

“问罪!”方兴咬了咬牙,把戏演足。

鲁侯戏闻言,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双手一拍,让手下让出了一条路,又派人把巴明抬上轺车。

“鲁侯,后会有期!”方兴拉着王子友,与鲁侯戏作礼而别。

“唔,不送!”

鲁侯戏微微躬身,目送轺车朝官驿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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