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把火8

岁首节将近,富裕人家张灯结彩,红光映照皑皑白雪。

街头巷尾一簇簇篝火,残留的青竹时不时发出一声炸裂,惊飞在低低盘旋的雀鸟。

暮色之中,簪獬的身影极不起眼。她是被禁锢的恶鬼,天黑之后才能出现,游荡在沉暮夜色中。

屏风城很小,一个时辰后,簪獬来到守备府侧面高墙下。

她拔开积雪,取出几粒种子塞进土里。抬手一指,指尖似有无形纱幔,带起丝丝风吹。

簪獬的意志通过“器”传出,呼唤那些游弋天地间的神秘力量。遵循某种古老契约,神秘力量听从她的旨意。

链子藤的种子在一瞬间破土而出,嫩绿芽叶在呼啸寒风中摇曳,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茁壮成长,迅速伸展。

簪獬默数到十五,链子藤已经爬上一仞高的红墙。

碧绿枝叶旌旗招展,褐色枝干缠绕如链。

簪獬双颊腾起绯红,衬得肤色如雪透明,她伸手抓住链子藤,手攀脚蹬迅速跃进守备府衙。

轻轻落地,四下无人,这里是偏院杂物屋后面。

簪獬转身再次指向链子藤,葱葱郁郁的绿叶迅速枯萎。冬风凛然呼啸,将墙头黄叶干枝卷入沉沉夜色。

倏忽之间,一岁枯荣。

簪獬熟练的紧贴墙壁,从屋角微微探出,目光迅速扫视一圈。贴着冰冷的墙壁,更能感到体温升高,火龙在身体里翻滚,烧得血液干枯,肌肉抽搐,它还想往骨头里钻。

长达三个月的不断练习试验,使得簪獬一直高烧不断,如今她已经能熟练使用“器”,同时也习惯了附带的惩罚。

她抬起手。

掌心轻盈的爆竹草籽随风飘起,渐往远处。

草籽在风中几起几落,到了某处突然生根,细弱根须抓住土粒,不再随风而动。

爆竹草迅速抽芽,小小身体在夜色中无声舒展,结出一串一串果实。风一吹,爆竹草豆荚炸裂,发出“噼啪”的奇异声响。

倚在墙角的守卫循声看去,弯腰在草丛中扒拉,除了几根枯萎的草茎,什么也没有。他疑惑的缩缩肩膀,却没察觉身后一个人影闪过。

体温仍在升高。

难受,但已经不再难以忍受。

簪獬摩挲手中的种子,有炙热的生命在燃烧。

天恩如惩,天惩亦是恩。

屏风城守备官府衙,依旧遵循旧制。前面是屏风城衙门,后面是守备官府邸。

今夜岁尾,本就是举家欢庆的日子,又值听海苑大宴,守备官和夫人早早前去赴宴,守备官府邸几乎空无一人。

簪獬穿过无人走廊,警觉小心的迈入后院。

守备官高扬的书房在卧房左侧,独立一栋里外套间的大屋。

簪獬紧贴墙角,盯着那扇门。

那间屋子里一定有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了很久,筹划很久。甚至清楚记得,这是自己第十七次趁着夜色潜入守备府衙。

天昏地暗,狂风呜咽,点点雪花如针刺。

一只手探出,拔开插销。房门被风掀开,撞到墙壁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屋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空荡荡的。里外套间中间隔着道藤编屏风,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个低沉含糊的声音——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男人的声音穿过风雪声,变得更加模糊不清,簪獬面沉如水。

男人声音依旧含糊,却难掩畅快:“人人皆道,天君的小姑娘一蹶不振了。本官不信,你我是相似人,好不容抓到一个机会,死也不会放手。今晚,就是天赐良机。”

“里正怕是不知,你在听海苑避世不出,望斗城可是因你血雨腥风。”

里屋人的侃侃而谈,推门人惴惴不安。

———三个月前。

从屏风城寄出信件和特事汇报公文,很快递送到国都。

信件在台谏厅厅长的办公桌上,而特事汇报公文则由地方公文办递给摄政公柯伯龢。

柯柯伯龢身为摄政公,管理国家大小事务。除去商议国事、签发文件、接待官员这些日常工作,平均每天需要批阅十七封特事汇报公文。摄政公的秘书官有三位书佐,负责处理每天送来的文书。

特事汇报公文封上有标记,书佐将它们整理在一起,送给秘书官。由于没有紧急标记,摄政公临近下班才看到这份特事汇报公文。

柯伯龢将公文递给秘书官一三。

一三仔细看完:“伯公,是否告知望斗宫?”

柯伯龢将笔放进笔筒:“依你之见?”

“属下以为,此事不宜由伯公出面。其一,此是小事。其二,竹海是天畿,簪獬是天官。地虽穷极,人虽卑微,望斗宫的脸面还是要顾忌。其三,大事将近,何必旁顾。”

柯伯龢将桌面上的文件收入抽屉:“望斗宫会怎么办?”

一三思索道:“如若天君不管,倒是有迹可循。无非两种:去函指点那位小里正;派使面斥屏风城守备官。”

“你去办,”摄政公将书桌收拾干净,起身离开。

空庭薄雾,画檐雨滴,终在柯伯龢抵达膳厅前变成一场瓢泼大雨。

膳厅里,柯伯龢的二儿子柯函正陪着母亲聊天。

小儿子柯瑞五岁,站在门边张望:“父亲怎么还不回来?大兄也没有回来。”

他的二姐柯纤将他牵走:“柯瑞,小心被雨打进来。”

柯瑞指着雨中喊道:“大兄。”

柯伯龢的嫡长子柯堂,字恒敛。世人尊称公子恒敛。公子恒敛身后两名撑伞盖的仆从亦步亦趋,尽量为他遮住暴雨。

公子恒敛跑进膳厅:“过了夏季,这雨还越下越大。”

夫人芍从仆从手里拿过白棉巾,帮儿子擦拭脸颊:“去给公子拿一套干净衣服。”

芍是鏐人,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头发,口音带着一丝异国腔调,像撒了盐粒的乳酥。

公子恒敛揉揉妹妹柯纤的脑袋,捏捏弟弟柯瑞的脸颊,走到桌边捏起一块烤片鸭皮,随即吐出来:“凉了。”

夫人芍示意仆从:“拿下去热热。”

公子恒敛接过丝帕擦嘴:“热了不好吃,片鸭皮要吃刚出炉。”

夫人芍吩咐仆从:“再烤一只。”

柯瑞看见摄政公的步辇,冲到门边喊:“父亲。”

侍卫拉起雨遮,从步辇到屋檐架起一道走廊。柯伯龢走下步辇,径直走到圆桌前,坐到面北朝南的那张檀木方凳上。其余人聚拢过来,纷纷落座。

柯伯龢拿起象牙筷,夹起一块面前的九炙脆皮。公子恒敛跟着拿起筷子,伸臂挑了鱼肚肉送入口中。柯纤夹起炸金团放到弟弟柯瑞碗里。

夫人芍为丈夫盛了一碗汤:“你爱喝的菱角白。”

柯伯龢接过汤碗,朝大门看去。次子柯函放下抓起的筷子,起身去迎:“大姐回来了。”

柯伯龢长女,世人尊称公子探微。她从夜幕暴雨中走到檐下,先朝弟弟伯函点头,褪下雨披抖了抖递给仆从,走进光亮膳厅:“父亲,母亲。”

夫人芍指挥仆人:“快去加一副碗筷,凳子放那。”

柯瑞和柯纤放下碗筷端坐好:“姐姐。”

柯伯龢看向女儿:“这么大雨。”

众人看向柯伯龢,公子探微恭敬回答:“私事。”

公子恒敛登时眼睛发亮:“什么私事?”

柯伯龢拿起汤碗。夫人芍说:“吃饭。”

公子探微在公子恒敛和二弟柯函之间坐下。幼弟柯瑞看着对面的长姐,美滋滋咬了一口炸金团。

吃完饭,柯瑞依依不舍的和母亲、二姐离开。摄政公和三名年满十八岁的子女移步茶间。

仆从奉上茶具,公子探微拿起茶夹,温杯沏茶。公子恒敛揭开博山炉,用沉水伽楠香粉,打了一个山纹香篆。

飞云流烟,暗香浮动。

柯伯龢开口:“下班前,我拆了一份特事汇报公文。”他将事情简略讲述,拿起面前茶杯。

公子恒敛笑道:“旁的不说,望斗宫祈名的钱绝对值得。你看一三这个名字真是合适,三句白说一番废话。”

柯函开口:“大兄说的对。秘书官的话,三句合成一句就行。”

柯函垂眸品茗,公子探微为众人添茶。

公子恒敛问弟弟柯函:“老二,父亲这两个问题,你怎么看?”

柯函边想边说:“有些蹊跷。”

公子恒敛:“哪里蹊跷?”

柯函说:“特事汇报公文蹊跷。竹……竹居里原是边境荒地,有蛮族野人不奇怪。里正巡视地方,理所当然。遇到袭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死了个兵卒,又不是里正。屏风城更没有派兵协助剿匪。”

“地方官上书公文,无非是,要钱、要人、请功。这份文书为什么?”

公子恒敛拍手笑道:“可以啊老二。”

他揭开谜题:“台谏厅那个老头子,不是一直嚷嚷消减外派女官嘛。小里正在竹海惹祸的事,议事阁那边早知道了。”

柯函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在父亲这备个份。”

公子恒敛拿起一块茶点:“要我说,台谏厅都是笨蛋。你说什么女人不适合外派,身体虚弱,生孩子不方便。得,马球会给人打的,门牙都掉了。”

柯伯龢掀起眼皮看向长子。

公子恒敛看向妹妹,意有所指:“我怎么能出主意坑自家人。”

公子探微笑道:“大兄,你知道的,我无意政事。”

“那不是看父亲的意思。”公子恒敛一努嘴,“要是让我来,就说女官中贵族子弟太多,挤压了寒门女子晋升名额,要求削减配额。闹得越凶越好,报社,万民血书。国家女官有几个寒门出身?”

柯函若有所悟:“尺布斗粟。”

公子恒敛拍案大笑:“这词用的妙!”

柯伯龢起身,三个子女随他离开茶室,只余伽楠余香寥寥。

仆从已经在膳厅门和摄政公的寝殿之间,架起五尺宽十丈长的滑布雨遮,两侧放置青绫步障,雨遮如一柄利剑将暴雨劈开。

“你们先回去。”伯龢说。

公子堂和伯函走到廊下,他们的侍从撑起雨盖。两个分走两边,走到一半不约而同回首看去,父亲和公子希站在雨遮中间,不知再聊什么。

公子希随手而立:“女儿以为,台谏厅的提案必定会引起各方不满。台谏厅只看到女官出事,却未看到天官出事。”

……

不断有消息从望斗城传来,台谏厅在三月一期的议事厅大会议上,弹劾竹海里正簪獬,称其肆意妄为以至边民惊乱。

台谏厅谏官本想以簪獬为引,再谈其他女官各种失职,谁料还未将话引到其他女官身上,就遭一位德高望重的学部博士官打断。

随即群起攻之,这群人有议事厅的荣誉议员,有刑事厅的厅官,有市舶司的司官,有匠作厅的大匠师。有旧派,有新派,连惯例旁听不言的五家摄政都开了口。

众人一致认为,台谏厅此举是指桑骂槐,意在合宫,意在天君。其心可诛,其人可杀。

台谏厅针对女官之举,莫名演变成天君保卫战。结果就是,发言的台谏厅谏官自行辞职。

由于没有通过议事会议,别说提交国政厅,招簪獬会望斗城问罪的事,自然没人去办。

此事,不了了之。

————

“你也在等吧?”

里屋男人含糊的声音带着感慨,“我们都在等,等合宫表态。可惜啊,合宫一如既往,没有一点动静。”

他问:“你失望吗?”

推门人惶恐不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说:“大人,夫、夫人说迎春花开了,是吉兆,请您过去。”

簪獬靠在墙角,落雪满身。她神情平静异常,除却眼角的殷红,似成雪人。

片刻之后,高扬从书房走了出来,他面白短须,方脸红唇,两目炯炯有光,儒雅一如往昔。只有略显急杂的脚步,泄漏了一丝羞愤。

吱呀咋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守备府衙庭院恢复寂静。

簪獬从墙角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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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们只想看小里正大杀四方,不过摄政公一家还是要拉出来溜溜,不开双线叙述,放心放心(我太难了jpg)感谢在2021-05-22 22:44:56~2021-05-24 00:0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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