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皇帝 平民

文德殿,深夜。

此时已是亥时,整个内廷已经进入沉酣的好梦中,皇城到处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年轻的小皇帝赵祯没有一丝睡意,他一动不动的躺在椅背上,抬头仰望天空中那轮残月。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连续二十多天的秋雨,让赵祯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宫中到处都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这让他很不舒服。

难得是个晴朗的秋夜,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殿中除了赵祯,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监。父皇驾崩后,这老太监守着赵祯寸步不离。无论他在哪里,白发太监总是站在他的身后。老太监此刻就像雕像,冰冷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满了平静。

说他是老太监,其实有点过分。如果仔细看他的脸,就会发现其实他很年轻,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岁。至于他怎么会未老先衰一头白发,他不肯说,赵祯也不想问。小皇帝只知道他叫陈琳,是老皇帝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人手。

虽然他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这么做,但他还记得那天夜里的情形。陈琳跪在老皇帝面前,面对着自己发誓,他陈琳会用一生守护自己。不论是谁,也不能伤害自己。否则挫骨扬灰,全家都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老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牌递给他,陈琳双手接过金牌,仔细的收进了怀里,再没有拿出来过。从那天起,陈琳就成了他的影子。

哪怕是去皇太后那里请安,他也寸步不离。即使太后发怒,陈琳也不退让。奇怪的是,一向霸道的母后虽然恨得牙痒痒的,破口大骂,却从来没有说过要杀陈琳,甚至连处罚都没有。

赵祯一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不过现在当了这么久的小皇帝,见识了这么多,隐隐猜到了其中原因。太后是知道陈琳身份的,他只听命于先帝。也许这是太后和父皇达成的某种协议,是一种权力的妥协。父皇虽然晚年荒唐,但毕竟他是帝王,守护皇权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母后和父皇是夫妻,但更加是君臣。父皇生前可以容忍母后干涉朝政,甚至他死后都留下遗诏让母后垂帘听政。但绝不意味着父皇会允许将来皇位有失,这是他的底线。父皇是真心爱母后的,这一点赵祯能体会得到。子弱母壮本是皇权更替的大忌,但父皇最终选择了信任母后,把国事托付予她。至于陈琳留给自己,这是父皇最后的坚持,否则他死后没有办法去见列祖列宗。

“天家无私情!”这就是陈琳存在的意义。他仿佛就是高高悬挂的牌匾,无时不刻在提醒着赵祯记住这句话。每次引起这句话,就会让他回忆起益寿宫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夜晚:

益寿宫是奉符县专门为父皇搭建的行宫。那天夜里,以宰相王旦为首的十几位大臣在宫外叩阙,要力谏父皇结束封禅。宰臣王旦一进门,便大呼万岁,劝父皇尽早结束封禅,回京处理政务。这位老臣劝道:“官家,奉符县的百姓已经苦不堪言了。如果再继续封禅,估计这冬天就要闹饥荒。”

父皇没有答话,反而是母后示意服侍赵祯的曹公公去扶王旦,又苦笑劝道:“老丞相,快起来吧。您是今天第十二个来这里求圣上的臣子了。官家决心已下,何必再劝?”

王旦固执的没有起来,说道:“娘娘,你也好好劝劝官家吧!可不能再样下去了。”

父皇突然拍案骂道:“王旦,你真是老糊涂了!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这百姓是朕的百姓。现在,天下一片祥瑞,大宋积三代之力,日益强盛。封禅不是为了朕,而是为了天下百姓!爱卿多虑了,朕最近酿制了一坛美酒,曹公公替朕送给宰臣!”

赵祯当时只有十一岁,但天资聪颖,已读书千卷,深得父皇赵恒的喜爱。往日里父皇常教自己:“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今天父皇突然表现出的这另一面形象,让赵祯目瞪口呆,一时间无所适从。

紧接着范仲淹进来了。此时,范仲淹任除秘书省校书郎一职,因诗文颇受父皇赏识,此次封禅随同前往。还没等他开口,父皇就抢先说:“范校书,七天后朕会启程返京。封禅之事,已经成行,不必再提!”

范仲淹回答出乎赵祯的意料:“官家,臣不是为此事。”

“那是为何?”父皇奇道。

“臣恳请圣上勤政,先祖遗训,后宫不得涉政!”范仲淹说完,扭头看向母后。赵祯记得很清楚,当时母后气得嘴唇哆嗦,脸色铁青。

“混账东西!来人,把范仲淹给我拿下,一派胡言!”父皇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眼前的铜炉,大骂范仲淹目无君主,不忠不孝。要不是赵祯跑出来求情,保不准范仲淹人头落地。

范仲淹却一再劝谏,言语变得更加的激烈。此时母后反而出奇平静,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赵祯记得母后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对父皇道了声累了,便携宫女退下,也不管这里君臣两人剑拔弩张的情形。奇怪的是母后走后,父皇似乎也没那么生气了。为此,范仲淹只是被贬为陈州通判赶出了京城。

这时,益寿宫只有父子二人。父皇抱起自己说:“祯儿,你刚刚在都听到了吧?”

“父皇,祯儿都听到了。”

父皇问:“那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这……”赵祯支吾半天,“祯儿觉得范仲淹是好人,但祯儿又说不上来他为什么好。”

父皇又问道:“那你觉得父皇做得对不对?他可能永远也不能升官了。”

赵祯哪里敢说父皇不对,眼珠一转反问道:“那父皇觉得自己做得对不对呢?”

父皇大笑起来,点着自己的额头,戏谑道:“有点意思,祯儿竟考起我来了!”

见父皇高兴,赵祯也讨好地摸摸父皇的胡须,心里喜滋滋的。可片刻之间,父皇又严肃起来:“祯儿,你要知道,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在朝廷里,大臣不分好人与坏人,只分能用的与不能用的人。记住了吗?”

“祯儿记住了!”赵祯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问父皇,“但是,父皇,孩儿心中有个疑问。祯儿还想问,那母后到底是能用的人还是不能用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父皇脸色一变,神情紧张起来。他捂住赵祯的嘴,警觉地看向殿外。确定四下无人后,父皇这才把嘴凑到赵祯的耳边,轻轻的说出一段话来。其中第一句就是“天家无私情”,父皇让自己永远记在心里,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出来。

月上中天,已是亥时三刻了。凉飕飕的秋风吹乱了小皇帝的头发,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是那么幽黯,银河的繁星却越发灿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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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把视线重新回到新野城。

天圣二年(1024)的春天,夏至将近,绵绵的春雨过后,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天刚泛出鱼肚白,雷家铁铺就早早开了门。雷铁匠最近的心情很不错,他和几个徒弟从去年开始,足足忙活了几个月,总算是完成了仙云山庄的订单。

今天就是去仙云山庄交货验货的日子。这批货只要让施小庄主满意,铁铺今年将会拿到大笔的订单。如果一切顺利,雷家的铁铺子恐怕要扩大规模了。生活是艰难的,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跟高高在上的皇帝、王爷和士大夫们相比,平民百姓可没那么多利益纠葛,也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今天算计这个,明天算计那个。底层百姓想法很简单。种地的就想多点收成,来年少饿点肚子;做工的就想要多揽点活,家里不至于没米下锅;做买卖的就想多挣点钱,将来好把生意扩大。对于像雷铁匠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靠自己的双手养家,照顾好父母妻儿,把子女养大成人,让日子红火一点,就是这一辈子的全部意义。

今天要送货,几个徒弟早就起来了。昨晚他们忙了一宿,把要送的货全部装上了租来的船。从新野逆流而上,中午时就能赶到仙云山庄,不耽误送货。最近大家很辛苦,惠娘一大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朝食,徒弟们围着桌子正吃得酣畅淋漓。

这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出来的是惠娘,身后的狗儿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脸的不情愿。他可从来没起过这么早的床。

雷铁匠回头一看是这娘俩,见母子俩一大早穿得整整齐齐,奇怪的问道:“恵娘,今个是怎么啦?天色还早,怎么不让狗儿多睡一会儿?”

惠娘还来不及说话,有了一些精神的狗儿抢先答道:“阿爹,娘说今天要带我去看庄主哥哥,沾点小神仙的福气!”

惠娘笑道:“是啊,官人今天要去送货,正好顺路。施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又是狗儿的救命恩人,咱们理应多去走动走动。再说仙云山庄请了个秀才,办了私塾,庄子里的娃子都能免费读书。奴家想啊,狗儿今年九岁了,能不能跟施公子求个情,让狗儿也跟着读点书。也不指望狗儿将来能够成为读书人,考取功名。奴家只盼咱们孩子多少识点字,会算数。不像官人你一样,被那些皂隶骗得团团转。”

雷铁匠有些尴尬,他可是个睁眼瞎,家里要不是有恵娘在打理,铁铺每年的税收都不知道要多交多少。他搓着手说道:“行,就听娘子的,施公子是个爽利人,应该能够答应下来。可给先生准备的束修不能少,城里的铺子还没开门。这可如何是好?”

“等官人想到,黄花菜都凉了。嘻嘻,让狗儿去读书,哪能空手去见先生。奴家早就准备好了。呆子你看,这是什么?“惠娘说着从柜台后拿出个包袱,难得的当众调侃自己夫君。

徒弟们见师傅出丑,想笑不敢笑,一个个憋得难受。雷铁匠虽然脸涨得通红,可心里美滋滋的。他手一挥,对着偷笑的徒弟们笑骂道:“一个个贼眼兮兮的,还敢取笑老子。你们识字吗?哼,狗儿就要读书了,可不能耽误。都抓紧吃完,早点出发!”

“是啊,是啊,狗儿上了学,以后就成了读书的相公,师傅,可不能再叫狗儿了。应该改口叫大郎!”年纪最大的徒弟说道。

“那是,那是,师娘啊!您还得请先生给狗儿取个字。狗儿、狗儿的叫着,那多不合适呀!”

众徒弟嬉笑着打趣,狗儿懵懵懂懂的也跟着嬉笑。惠娘见自己的儿子这副傻小子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暗叹这娃随他爹,大大咧咧的也就是个打铁匠的命。

“邓驴子,就你话多。瞎咧咧啥?你这邓驴子的名字叫着,就比我家狗儿名字好听了?老辈人都说名贱好养活,懂不?”雷铁匠佯怒道,“行了,都给我住嘴!这么多吃食,还堵不住你们的嘴。赶紧的,都别磨唧了,施公子还等着这船货呢!”

师傅发了话,徒弟们纷纷应诺。

自打仙云山庄出了炒茶、橡胶轮胎、胶鞋、雨披和棉布这些产品后,前往山庄的航道上变得繁忙起来,原来渺无人烟的地方,一下子多了不少送货的船。这些货船都载满了货物,艰难的逆流而上,速度非常之慢。雷铁匠注意到前往山庄的船上除了大量的砖瓦和木材,不少船上还运着煤炭和生铁,这让他心生疑问。

购买砖瓦木材好理解,听说仙云山庄正在扩大作坊和修建仓库,建筑材料需要量很大,施公子选择了外购,反正现在不差钱,这些材料都买现成的。可施公子买这么多煤炭和生铁干什么呢?打制农具?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雷铁匠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施公子也要在山庄开铁铺?如果真是这样,这对我们雷家铁铺可不是个好消息。想到这些,雷铁匠心里凉了半截,有些焦躁起来。

惠娘心细,见夫君正看着那些货船发呆,脸色也不好。心中奇怪,便走到船头问原由。雷铁匠知道自己的妻子更有主见,便把自己心中的忧虑说了出来。恵娘一听,眉头紧蹙,细想了半天也不知所以然。

惠娘无意中瞟了一眼船舱,看到这次要送的铁件,脑子里灵光一闪,转头便问丈夫:“官人,年前施公子送来的这些铁料咋样?”

“都好铁料!”雷铁匠由衷赞道:“尤其是那些专门打造什么锅炉的铁板,哦,施公子说那是钢板,某家打了一辈子铁,没见过这么好的材料。厚薄和质地均匀,也不知是怎样打造出来的?一点敲痕都看不见。啊!你是说,山庄里也有高手铁匠?”

“应该不是。”恵娘摇摇头,反问道,“官人,这么久了,你可听说仙云山庄向外卖过铁器?”

“那倒没有。”雷铁匠回答得很笃定,可还是很困惑,“可……可施公子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石炭和生铁呢?如果不是在山庄开铁铺,这些煤铁又能做什么?”

恵娘也想不明白,劝慰道:“算了,官人别胡思乱想啦!施公子是个好人,就算是他开了铁铺也无妨。大不了我们全家给他当客户,听说庄户的待遇不错,包吃包住还有工钱,少操多少心啊!官人有打铁的手艺,投奔山庄后,说不定我们的日子更加滋润些。”

雷铁匠听了点点头,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些,尽管这样安慰自己。想到要放弃自己家的祖业,两口子心里却并不好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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