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获麟意谁知修

魏殳劳烦跑堂小二取来两只白釉杯,在温恪对面席地坐下。

雅舍里的炭炉暖洋洋的,衬得窗外纷纷扬扬的细雪如同三月飞絮。

“对雪不能不饮。这酒是我酿的,小郎君尝尝吧。”

温恪低头望向琴桌上的青竹壶。壶身修长,枯荷色,单耳,系着一对荨麻线。从高度看,壶中约莫装了十二两酒。

魏殳将软木塞取下,一阵清冽馥郁的酒香从狭小的瓶口散逸而出。别致酒楼的白釉杯很矮,只有玲珑雅致的一小盏。魏殳替二人斟了酒,那清冽如雪松般的香气便充盈于室了。

这酒汤色清澈,衬着冰一样的白釉杯,泛起一点似有若无的翠色。醉人的酒香里,隐约带着竹叶的味道。

“这酒名唤八百里风,寻常老糯米的底子,酿制工艺却颇为繁复。倘若再陈三年,风味更佳。”

温恪试了试白釉杯,杯子冷得像冰一样,想来竹壶里的酒也不曾烫过。他很不赞同地望着魏殳:

“哥哥又背着我偷偷喝酒。饮酒伤肝,醉饮伤神,何况这酒还是冰的。”

“八百里风是边城军士爱饮的酒,都是行伍粗人,没这些讲究。今日除夕,在下邀小郎君一起喝。恪儿,不尝尝么?”

那人的声音如昆山玉碎般好听,清清冷冷,偏又这样亲昵地唤他。温恪耳尖微微红了。他垂下眼睫,不再说话,勉为其难地接过那盏冰凉的白釉杯,抿一小口。

“八百里风”很凉,就如吞了一口雪。温恪皱起眉,将魏殳手中的酒盏取走,吩咐司琴:“唤跑堂来。将这壶酒温一遍。”

“小郎君……”

魏殳蹙起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温恪打断了。温小郎君不大高兴地看着他,这人披着一身风雪来别致酒楼,容色却比屋外的飞雪更加苍白。

“才给你系了斗篷,人还没有捂暖。这酒太冰了,哥哥不能碰。”

魏殳无奈道:“八百里风在装坛之前,已煎过两次,现在的火候刚刚好。若是让店家再烫一遍,那就变作白开水了。”

温恪才不上当。他向来对这杯中物兴致缺缺,不为所动。可鹤仙儿那双墨琉璃似的眸子定定地望过来,温恪不知不觉就变得心软。他挫败地别开视线,勉强让了步,干巴巴道:

“……只许喝一点点。”

魏殳就等小郎君这句话。他重新替二人斟满酒,将杯子推还给温恪:“这是边城云中的土产,江南买不到的。云中粮产丰饶,出名酒。八百里风是戍边军士爱喝的,很便宜。四钱一升,不兑水。”

温小郎君不擅饮酒,却也不愿在鹤仙儿面前跌份。他面不改色地饮完此杯,凉浸浸的酒液滑过咽喉,带着一点微醺的甜意。

温恪抿起唇。这“八百里风”不辛、不辣,温温软软,似乎是姑娘家才会喝的东西。

他这才一杯下去,魏殳那里却已过三杯了。温恪瞧了瞧他的脸色,心下一宽。大约是饮酒之故,鹤仙儿的面色似乎比初来别致酒楼时好看一些,多了几分人气。

既如此,他不再计较方才那句“只能喝一点”,甚至愿意陪着哥哥再小酌两杯。温恪将空了的白釉杯推过去,却听魏殳笑道:“这酒凶得很,小郎君不常喝,应当少饮慢呷才是。”

温恪不以为然,刚想开口说话,“八百里风”的后劲泛上来,他竟觉得意态忽忽,有些醺醺然了。

温恪面上八风不动,取了竹壶,将白釉杯满上。酒香清冽,明明是同一壶酒,可这第二杯的风味,又与第一杯大不相同。

微凉的酒甫一入口,恰似冰炭同炉,先是入骨的冷,带着点缠绵不去的苦涩,片刻之后,化作火烧。

温恪从未尝过这般滋味,差点呛着。他偏头去望鹤仙儿,这人却已饮完第五杯。魏殳将酒盏搁在琴桌上,容色平静,侧身望向窗外的飞雪,似乎早就对这种烈而冲的酒习以为常。

“云中行伍常备这样的酒,拿土罐子装,用大海碗喝。对一弯如钩皓月,俯仰之间,是长河大漠,宇宙无极。西风拂面,干而冷,带着大漠的狂沙。耳畔埙声渺渺,如此豪情侠气,岂不快哉。”

酒楼外,白雪簌簌纷飞。江南的雪带着点南国特有的温情小意,缠缠绵绵,衬得那大漠的风沙是那样遥远,就像父亲的埙一样,从来只在梦中;偶然夜半惊起,耳畔的埙声与风声,便再也无迹可寻。

可笑他风华正茂,却只能空怀才学抱负,坐在江南的暖阁里,静静看雪。

魏殳敛下眸子,心里微微泛苦。他替二人满上酒杯,低声道:“八百里风不是文人爱饮的酒。父亲说过,此酒能识真英雄。可惜……我当不起这两个字。”

英雄酒盛在白釉杯,清澈如醴泉一样,无端少了几分豁达与豪情,添了几分文雅秀意。可正是这样的酒,在伤药匮乏的行伍中,成了清创化淤的疗伤圣物,救下千万士卒的性命。

温恪似有所感,借着那点微醺的酒意,很唐突地按住魏殳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无声地宽慰他。

温恪早就知道,他的鹤仙子秀骨清相,可那病气缠绵的躯壳里,分明藏着一只踏雪而来的海东青。

所谓美人皮相英雄骨,不外乎是。

常言道,花看半开,饮酒微醺。温恪支着下巴,朦胧的醉眼里,魏殳容色如常,将斟满酒的白釉杯推还给他。

炭炉暖融融的,小小的雅舍里,只有他二人箕踞团坐,静静对饮。

酒过三巡,魏殳像是觉得热,便随手将斗篷的襟带扯开一些。温恪眨了一下眼,盯着那人骨节分明的手,余光却忍不住往他领子里瞧。

绯红的金丝斗篷,雪色的狐毛围领,衬着魏殳玉色的颈项;那线条修长而优雅,拐过一道令人心折的曲线,没入烟青色的领子中。

鹤仙儿的衣领束得纹丝不乱,温恪有些失望地直起身。那件大红金线斗篷披在魏殳身上,背后绣着一匹赤金色的火麒麟,神威凛凛,宝光灿灿,正是官家赐下的旧物。

倘若世间有什么东西能引得豪杰争相竞逐,甚至弃江山于不顾,那便是美人,宝剑与烈酒。

魏殳一人,便占齐了三样。

雅舍的炭火未免太旺了些,在那人湛若秋水的目光中,温恪竟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心跳得很快,他匆匆低下头,不敢再看。

温小郎君向来不喜欢这样难以左右的情感。他决意先发制人,借着微薄的酒意,假作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将魏殳手里的白釉杯收走,哑声道:

“这酒太烈,多饮伤身。澡雪,我没收了。”

“八百里风驱寒暖胃,有什么不能喝。”

“哥哥今日的药喝了么?”

魏殳被他问住,不答话了。温小郎君年岁渐长,也越来越爱管着他,真不知他二人究竟谁才是哥哥。

温恪冷哼一声,将琴桌上的竹壶也一并收走,系在自己腰间,打了一个很复杂的绳结。

他看着魏殳蹙眉不语的模样,忽然心里一动,反将一军,很坏地笑了:“澡雪若是想要,就来我身上取吧。”

温恪话语中戏弄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系酒壶的位置挑得很刁钻,竹壶耳上的麻线与腰封上的淄绸锦带勾缠在一起,打的又是反结。旁人若想取下,只能俯身相就,将小郎君腰间那繁复的深衣大带拆开才行,实在有失斯文体面。

温恪似乎吃定了魏殳为人疏离冷淡,彬彬有礼,绝无可能做出这般狎昵的举动,不禁有些得意。

果然,他的鹤仙儿只是蹙起眉,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恪儿不懂这杯中物的妙处,可惜。”

温恪才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只要这人好好照顾自己,那便足够了。

可他转念一想,却莫名有些失落。

二人对饮三巡,竹壶里剩下的酒,竟还有大半。温恪垂眸望着挂在腰间的竹壶,啧了一声。

倘若鹤仙儿想要,自己也不是不愿将酒壶给他。倘若他的澡雪肯伸出手来,贴着他深衣玄色的腰封,再俯身相就

不,不会的。他想什么呢。

温恪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笑道:“哥哥送我琴谱,我还赠以埙。这陶埙是我亲手做的,寄放在鼎泰号的瓷器作坊,还没有烧,要再等两天。”

“多谢小郎君费心了。”

“算不得什么。”

温恪说得轻巧,可那只陶埙费了不少心血。

瓷器作坊是什么地方?全是泥料、釉料,四处飞着尘灰。平章公子又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仅仅拉胚一项,就坐在坊间,跟着老师傅学了一下午。

好不容易等陶埙做成,温恪左看右看都不满意,觉得自己的手艺泯然众人之间,于是画蛇添足地在陶埙的腹处刻了两句采薇。

在陶器上写字,与在纸上写还是很不相同的。温恪想起那行写得歪歪扭扭的“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忽然有些懊悔。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首阳山,狷介而死。他才不希望鹤仙儿变成这样。

诗经三百篇,他选什么不好,偏偏要写采薇。

如今想来,不论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还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都更能称他的心意。

温恪有些失落地将琴谱收起,浑然不觉这两句诗……早已逾越寻常挚友应有的情谊。

天色灰蒙蒙的,雪片静静地飘。春长巷的角落里,窝着一个形貌鄙陋的黑袍人。

那人兜头罩着一件纯黑色斗篷,斗篷底下垂着一绺半个月没洗的长发,鸠形鹄面,骨瘦如柴;斗篷的衣领下,赫然贴着一枚火焰莲花纹的绣片。

黑袍人吹了声唿哨,一只病歪歪的鸽子从不远处的树梢飞来,恹恹地歇在他手上,咕咕叫了两声。

黑袍人从兜里掏出一小把晒干的玉米粒,全喂了鸽子。这信鸽很贵,不好养,更不好驯,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起码能卖十枚金铢。

他将一枚细铜管从信鸽的腿弯取下,匆匆写了一卷东西,塞入管中,绑好,双手轻轻一送,鸽子便扑棱棱飞向空中。

不多时,一个同样黑而瘦的人在青屏山香积观收到了来自圣教的讯号。

他将铜管打开,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黄纸。纸上写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温府人多眼杂,好在天助圣教,温有道的独子今日一人离府,身边只带了一个小丫鬟。”

“寒鸦细绒制成的大红金线斗篷,背绣麒麟纹。放眼整个临江,也只有那一件儿。”

“明日便是大年初一。诸位圣使,务必给温老贼献上一份刻骨铭心的大礼。”

黑衣人送走了信鸽,将纸条投入道观的香炉里。

香积观是临江城最大的一处道观,除夕当日,临江城有不少善男信女都爱来此请香还愿。

香炉中供奉着一大捧的“寸诚感神”香,烟气袅袅。火舌卷着那张纤薄的黄纸,顷刻之间,密函便化为飞灰。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修缮了一下,使恪恪的感情变化更加微妙且光滑qwq。

不急,各位大佬想看的内容接下来都会有。

感谢投喂的金主爸爸,鞠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俞暮年儿、双生、凤甜甜真甜、真的只想再听你说1个;

感谢riny灌溉的营养液:10瓶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