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温恪陪着鹤仙儿中

那二十名执杖家丁纷纷被温恪气势所慑,惊得面面相觑,忐忑不安地望向温苏斋。

温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温府的老管家,忽然明悟了什么,嗤笑一声:“是父亲命你来的吧,惯爱说漂亮话。可当十名黑衣刺客埋伏山道、澡雪舍身护我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我府中的执杖家丁好像都在请教你的意思需要我喊您一声温老爷么?”

温苏斋大惊失色,慌忙躬身作揖:“老仆不敢。只是今日收到老爷京中的来信,说”

鹤仙儿还受着伤,又平白遭父亲派来的人污蔑,温恪不想听这些,怫然不悦地打断了温苏斋的话:

“我身上负了三道剑伤去请念慈堂的老大夫,要最好的外伤药。”

温小郎君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满意,又补充道:“外伤药最好是……敷上去不疼的那种;益气养血的药品也备一些,不要药性太冲的。”

魏殳猝然抬头,惊愕地望着温恪。平章公子毫发无损,那三道剑伤……分明是他身上的。

温苏斋瞪大眼,将他的少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

温恪负手立于雪中,神容冷定,气度平和,除了满身血污的衣袍外,与平日别无二致,却不知究竟伤在了哪儿。温苏斋刚想开口询问,却听小郎君不耐烦道:

“愣着做什么?快马速去。”

山道上的家仆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返。司琴驾着车,静静候在青屏山下,等他们回家。

温恪回身望着魏殳。那人微微汗湿的青丝贴在额角,衬得面色愈加苍白,手中抱着的剑斜斜支在地上,像是已经提不动了。

鹤仙儿替他受的伤,他都记在心里。左肩、右手、颈侧的那三道血痕,狰狞而又丑恶,像是无耻小贼趁他一时疏忽,偷偷在他心间的无瑕宝玉上,用力划下了三道难看的疤。

一个时辰前,温恪刚在三清殿下求得两枚护身桃符;现如今,那枚麒麟符还在他的怀里,完好如新、安然无恙,可魏殳的白鹤符却已碎了。

温恪的心底难以自抑地涌起一阵柔软的哀伤,他轻轻握住魏殳的手,低声道:

“念慈堂的大夫妙手仁心,什么样的伤都能治。澡雪,随我回家吧,我会好好照顾你。”

魏殳眨了一下眼,那双漂亮的眸子神光涣散。他蹙起眉,肩上的剑伤忽而冷,忽而烫,浑身上下像是在刀山和油锅里滚了一遭,拆筋散骨似的疼,使不上劲儿。

三生石旁的梅花还在迎风怒放,可魏殳已闻不到那点清雅的芬芳了。

雪片凛冽的寒气、衣料上沾着的降真香气和山道上挥之不去的血气统统消失,魏殳有些疑惑地伸出右手。掌心的剑伤好像开始结痂,又好像还在流血。他轻轻地嗅一下,什么也没有闻到。

肩头的伤口有些痒,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蛊惑着他。魏殳敛下眸子,推剑出鞘。白刃清光湛湛,在冷灰的天色里,闪出一线诡异的绯色光华。

他将雪刃握住。新鲜的血气翻涌上来,是优昙婆罗的味道。

温恪猛地握住他的手腕,又惊又怒:“哥哥,你做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你”

“这剑上好像有古怪。”

温恪撕下一角袖片,很粗暴地裹住魏殳手上的伤,用力打了一个不算漂亮的结。魏殳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凉气,温恪冷哼一声,一边心疼,一边埋怨:

“哥哥现在知道痛了?方才握剑自戕,也不见你眨一下眼。”

他皱眉望着魏殳,这人形容憔悴,目光涣散,看起来很不对劲。伤势不能久拖,况且鹤仙儿肩上还在淌血。温恪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

“澡雪还能走么?我……我抱你下山吧。”

魏殳愣怔片刻,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偏头问:“下山。去哪里?”

“……回家。”

“可我已经没有家了。”

温恪从未见过鹤仙儿这般神情,那双墨琉璃似的眼睛忧伤地望着他,脆弱无依。

温恪心底一酸,忽然觉出不对劲来。很久之前,魏殳亲口告诉他,自己是铜官村常细娘的侄子,那这句“没有家”又从何而来?

“哥哥。”

魏殳不应,蹙眉捂着肩上的伤口。温恪忽然意识到,那句“剑上有古怪”并非诳语。

这刺客的剑上,八成抹了什么惑人心智的毒药。

心跳得那样快,在这一刹那,温恪几乎以为要接近魏殳隐瞒下的真相了。他还不及问什么,魏殳忽然低咳几声,用力闭了闭眼。那双漂亮的眸子再望向他时,已同往日一般无二了。

温恪自知不该趁人之危,可心底难免有些失落。魏殳叹了口气,将大红金线斗篷解下,叠好,还给他:

“小郎君的心意在下不敢领。一点小伤罢了,不足挂齿。”

斗篷解下了,温恪这才发现魏殳的肩头早已血湿重衣。

病人总爱将自己的症候往轻里说,温恪心系他的伤势,定定地望着魏殳,很不赞同地皱起眉。他转念想起栖凤台上的争执,心下涩然,将斗篷接在手中,低声问:

“哥哥不愿意同我回去,是在讨厌我么?澡雪若是厌烦我,等伤养好了,任你打骂,好不好?何必同自己的身体置气呢。”

“……不。”

手中的斗篷既湿且重,温恪叠了一叠,竟摸了一手的血。他皱起眉,向魏殳走近一步,忽然惊愕地发现,鹤仙儿竟在北风中微微发抖。

魏殳方才仗剑御敌时冷傲的威仪倏忽消散了,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截雪色的后颈,修长而且脆弱,仿佛轻轻一握,就能折断一样。

“怎么了?疼得厉害么?我背你下山,好不好?”

魏殳费力地摇摇头,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温恪又惊又怕,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好冷,像冰一样,绯红的血色在指尖铺开,更衬得那人容色苍白似雪。

冲天的血腥气从温恪袖间腾起,贴着魏殳的面颊,竟渐渐化作优昙婆罗醉人神魂的迷香。魏殳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面色变得煞白,瞳眸微微放大。他呼吸一窒,试图避开温恪的手:

“……放开。”

他不能跟别人回去。不论那人姓甚名谁。

背上的新伤叠着旧伤,逃不过老大夫的眼。优昙婆罗的香气如跗骨之蛆一般在他的蝴蝶骨上缠绵不去

那是他这辈子都不愿示人的、耻辱的秘密。

“我……”魏殳心口一闷,低低喘了口气。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一副很没用的样子,将宝剑抱回怀里,像是终于有了依托,冷静道:“恪儿。把酒还我。”

“什么?”

“……八百里风。”

温恪愣怔片刻,低下头。那装着酒的竹壶如今正悬在他腰间的深衣大带上,也不知这竹壶究竟是如何做的,二人与刺客缠斗许久,这壶里的酒,竟一滴未洒。

温恪的目光一落到竹壶上,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瞬间腾起:“哥哥不愿随我回去治伤,只想着喝酒吗?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有多伤身蕴湿酿热、火躁心悸!这壶里的酒又那么烈,喝下去伤口非得流血不止!”

温恪恨恨地瞪着魏殳,自己何苦心疼他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出去,可这人却冷心冷面,不屑一顾。他将斗篷上的脏污轻轻掸去,紧紧裹在魏殳身上,试图将这冷冰冰的人焐暖:

“随我回去。再耍性子,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魏殳被他问得一阵头晕目眩。他不是这个意思,可伤口处那古怪的东西沿着血脉缠上来,呼吸间尽是噩梦般的优昙婆罗香,魏殳一时间心力交瘁,不愿与温恪辩驳。

他试图将温恪推开,可那人牢牢地将自己抱住,魏殳根本逃不开身。暖融融的热度从温恪怀中拥过来,烫得他浑身难受。肩胛上的疮疤随之火辣辣地疼,魏殳难耐地喘了口气,斥道:

“……走开,不要碰我。”

温恪不明所以,恨不能将这人抢回家去。他愿意尊重魏殳的意思,却不能由着魏殳的性子,让那人随意糟践自己的身体。温恪深吸一口气,最后问一遍:

“为什么不愿?告诉我,放你走。”

魏殳敛下眸子,握紧了剑。蝴蝶骨上的伤疤是他最后的尊严,他当然不能松口。

“……一点小伤,死不了。不劳小郎君费心了,我自己能温恪!”

魏殳惊惶地睁大眸子,一把按住温恪的手:“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你看不见这些伤么?五寸长,剑剑划在我心上!”

温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很不客气地将魏殳身上的血衣挑开,待目光落在伤处,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疼惜,话音倏地放软:“听话,让我看看。”

魏殳恍若未闻,只是拼了命地挣扎,当啷一声,乌木发簪跌在青石山道上。鸦黑的长发像流云一样堕下来,凌乱地披散在血糊糊的肩头。

魏殳何曾受过这等欺辱,一把掩住肩上丑陋的陈伤,呛地一声,弹剑出鞘,怒骂道:“你滚开!”

他总算是明白了平章公子的难缠,气得急怒攻心,呼吸一窒,一下子呕出一口血,再也站立不住,拄着剑跪滑在雪地上。

温恪大惊失色,慌忙将人搂进怀里。

伤口处的毒牵动心神,魏殳忽而感到一阵难言的荒谬。这一身伤病、半生颠沛全赖温氏所赐,雪风凛冽,他悲从中来,对温恪恶声恶气道:

“……你走。”

温恪将他汗湿的乌发拢好。魏殳浑身分筋错骨地疼,疲倦地闭上眼,不愿看他。眼前一片昏黑,他甚至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

昏昏沉沉间,似乎有一阵灼热的呼吸靠过来,魏殳只觉得一个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印在眉心,轻飘飘的,又像一朵轻柔的雪。

“哥哥,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八百里风算什么。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温恪将魏殳的衣衫拢好,仔细地系了斗篷,很小心地打横抱起。鹤仙儿瞧着身形修颀,可揽在怀里的时候,却轻得像一片羽毛一样。

轻若鸿毛,却又重若泰山这是他在生死关头,都割舍不下的眷爱。

温恪抱着他的白鹤。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蜿蜒至青屏山脚,血滴落下来,染红了石上的雪。

在青屏山下等候着少爷的丫鬟司琴见二人归来,什么也没问,挑开车帘请小郎君坐定,马车辚辚向城内驶去。

车内安着暖手炉,温恪将手炉用绸布裹好,塞入魏殳袖中。

魏殳靠在他怀中,面色惨白如纸,阖着眼帘,长睫轻颤。这人一向偏凉的体温,竟然开始发烫,才一霎眼的功夫,方才与他斗气的鹤仙儿已然气息奄奄。

自己为什么要同他置气呢?

温恪悔恨交加,将魏殳轻轻地拢在怀里,暖着他的白鹤。

那人肩上的伤终于止了血,是替他受下的伤。

一定很疼。

可鹤仙儿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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