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 吴钩(四)

天亮已开了几分,晨光在山后藏得深。火莲池山下的平地上团着浓重的白雾,只用走出十步便被白雾吞噬。

雾大,山上的哨兵朝下看不真切。

靠近河边路旁的哨兵却警惕心不减,有人站立成木桩,有人手握兵器来回巡视,喝一口才挤出的鲜奶,啃一口在炉火便煨热的饼。鹰一般警惕,留心周边动静。

靠近火莲池山脚的哨兵却分外空闲,天已蒙蒙亮开,此地的哨兵更是警惕心大减,裹着牛皮靠着空荡荡的民房一角打瞌睡。民房中空空荡荡,残留在锅里的菜被霉菌吞噬后在铁锅心留下一团团灰绿色的污垢。

对手从浓雾中而来,脚落得很轻,脚下不发出丝毫声响。哨兵正走入深眠,舒舒服服裹紧毛皮。

花翥伸手,“咔哒”一声,扭断那人脖子。

断了哨兵性命后她用手势指挥士兵分散。

这一路他们小心查看,从山腰往下,所有房屋中都无任何人迹。蛮族不喜中原民房。蛮族也料定绝不会有人能攀爬上断崖从背后偷袭,防御心减弱了不少。

花翥带着千余人如鬼魅般潜入,捂住人口,轻轻巧巧夺人性命。一路顺遂,直到终有一人发现并敲响报警的铜锣。

蛮族士兵恍然被人从梦中惊醒拉出,迷迷糊糊,四下张望间便被抹了脖子。

后方士兵遭遇重挫,前方哨兵大声疾呼,蛮族士兵们丢掉怀中的女人,顾不得穿衣,套上裤子提着兵器就奔向账外寻找敌军。白雾浓浓,短时间也寻不到。

雾深处,依照便候在不远处的两万援军依照之前的约定,听见大营中有动静便一拥而上。牟齐儿与其余男将为首,挥舞手中长刀杀入敌军,前方哨兵虽有防备却也受制于两头受袭。

大将罗荼坦提刀应战,连声嘶吼却叫不到援军。“哒噶那个蠢货,在做什么?”

一个人头抛掷他面前。

正是那哒噶。

青悠于乱军中平静前来,他懂蛮语,笑吟吟用蛮语回应道:“行军作战却不将对手尽数视作死敌、赶尽杀绝,反而还思考所谓男女之别。心心念念敌军战士的身子。输了是活该,也是理所应当。”

一面说话一面抽刀迎上。

雾始终未散。

花翥手中的婉眉刀划破白雾,白雾又在须臾间混沌成一团。婉眉刀马战优势明显,却不适合女子近战,花翥几次三番尝试后便又给军中所有女将配了一把短刀用于近战。

连夜奔波,接连砍杀数人,她丝毫不觉疲惫。

只因那胜利近在眼前。

砍杀声,呼救声,马匹受惊声响彻大营上空。

一个随军的女人见外面大乱,操起遗落在床畔的尖刀从后砍向正慌乱穿衣的蛮族男人。

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算是用鲜血为自己祭奠。

雾渐渐散开。

那女子过去从未拿过刀枪,见账外众人杀得天翻地覆后心生怯意,躲藏于帐门后瑟瑟发抖。见蛮族士兵眼中只有厌恶,见到紫炎军也不欢喜,甚至比见到蛮族还要惊慌失措。

牟齐儿很快注意她,见她不是蛮族、神色又凄惶不安,心生怜意,伸手来拉,不料那女子却丢掉手中弯刀奔向一相熟的蛮族士兵。偏是那蛮族士兵慌乱不安一刀挥来,牟齐儿救不得,眼睁睁看那女子倒在是血泊中。

花翥也撞见一个藏在暗处悄悄斩杀蛮族的少女。

那少女未经训练,出手总显有几分犹疑,一不留意便落了下风被蛮族男人追杀。

幸而花翥手快,一把便将那拿刀的少女扯至自己身边,单手护着她,又腾出一只手灵活挥舞婉眉刀砍下追来的蛮族男人的项上人头。

还未问那少女可安好,不想那少女竟是奋力挣脱她的手奔向另一个蛮族士兵寻求保护,那蛮族士兵却将少女一把推开。

紫炎军中一人见少女似乎与蛮族有关,当即对少女动刀,花翥手快方才阻碍。

那少女两次得救,面上却毫无感谢之意。紧握着刀把,望着花翥一脸警惕。

花翥觉得古怪却也来不及深思,只将少女安顿在一满是尸体的营房便走了,走前留心看了眼,少女面上无丝毫蛮族人特征,应该不是被拉格部族掳来的别的草原部族的女孩。

黑发绿眼,也不是一般的中原人。

应是雁渡百姓。

丢下少女,花翥复又冲进战场。

雾彻底散开,血已将草原染成一片红。遍地蛮族尸体,更有许多蛮族趁乱寻到马匹逃窜开,依据地图,有一条只供两匹马并行的小道通向火莲池旁的大道,大道直通雁渡山北的草原。路不熟,先前便未在那处安排伏兵。

青悠提着两个蛮族副将的人头面有愧色,大将罗荼坦被部将救走了。想必已骑马带军逃窜。

“无妨,跑不远。”花翥笑道,她今日大胜。轻而易举夺下火莲池的山下重兵驻守之地。逃一个蛮族大将又如何?手下败将,言勇?可笑。

刘三花牵马跑来,她脸上沾着血,手中的板斧不住滴着血,眼中,面上是压制不住的笑意。她已整队,“将军,追?”

“追。”

穿过这片平原就是山地,蛮族战力便会受地形等限制,为何不追?

刘三花主动请缨,花翥有心提拔她,便令她与张星、马跃二人一道带军追击。

“可惜,青心不在此处。”青悠恨恨道。

花翥明白青悠的心思,只好言安慰。青心不在这里,便应该在拉格部族。“迟早会遇见。”

此战紫炎军以三千己方消耗斩杀蛮族近两万人。

花翥大胜,可收敛己方战士遗骨时依觉心疼不已。之前救下的少女也趁乱逃走。花翥总觉那女孩行事古怪又矛盾,却又说不清缘由。

牟齐儿押来俘虏。

一个蛮族小将为了保住性命,几次三番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花翥对蛮族各部族而今的状况分外好奇,也很忧心,审问那小将,终摸清来龙去脉。

七月底,阿特图弑父自立,理由是任用奸佞。可草原部族谁不知不过是公公看上儿媳,激怒儿子。

阿特图上位后众部族头人不服,幸而有妻子苏尔依的娘家阿古玛部族的大力扶持,阿古玛部族为确保阿特图坐稳大君之位替他斩杀了许多不服之人。

八月十五,阿特图的妻子苏尔依杀夫夺权,斩断拉格部族牛旗。助兄长格穆尔.阿古玛登上大君之位,在拉格部族大帐前竖起阿古玛部族的狼旗。

同日,苏尔依也将嫁后从夫姓的名字苏尔依.拉格改回最初的苏尔依.阿古娅玛。

八月十六日,前拉格大君的一个族弟接管拉格部族并对阿古玛部族宣战。

阿古玛部族大君格穆尔得到妻子阿香娜父兄的鼎立支持,实力大增。蛮族小部族只能在拉格与阿古玛中选一只依附。

蛮族陷入大规模内乱。

事发尚不到一月,消息还未传到紫炎。

“青心大人离开此处尚不到半月,你们这些中原人,怎么知道蛮族内乱?”那蛮族小将最后问。

花翥避而不答。

听过此事后,心微微一抽。

当年,苏尔依推走她,笑着说要将阿古玛部族的狼旗插遍草原的每一处。

苏尔依终于走出第一步。

花翥却欢喜不起。

令人押走战俘,不留意见青悠始终盯着自己,花翥只讪笑道青心真蠢,当此应全力战斗之时,竟还留了好几万人在这火莲池。“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话让拉格部族这么信任他。”

“或许说的是这些人是援军。”青悠淡淡笑道。轻轻在花翥肩上摁了下。“小师妹用不着故作沉静,师兄懂。”

“不,师兄……你不懂。与你和师父,不同。我……甚至不太说得清楚这情愫究竟……”

“最早师兄也不懂。可与师父常年在一处,渐也就懂了。你与她分开太久,原本不确定的情丝是散了还是聚在一处牢不可分?谁知?可笑,可笑。可师兄心知肚明,小师妹你不是会被情字困住的那种人,若到了我军与阿古玛部族对峙的那一刻,你知晓如何做。”

花翥蹲在地上,望了眼太阳,太过晃眼。收回目光。指挥打扫战场。

忽见北面急速奔来一传令兵,连声道出了大事。

花翥心道不好,难道她判断有误,罗荼坦竟在前方设下埋伏?

“并非,我军行至半路,眼见快追上了,忽然倒了三课大树下来,断了前路,惊扰了马匹。花费了不少时间才清理出道路,可”

花翥赶至前方战场。

刘三花提着板斧看着满地蛮族的尸体。蛮族的马匹,衣衫皆已被人剥得干干净净。目带凶气的刘三花见花翥到了便打了蔫,结结巴巴道属下办事不利。

“无妨。”

花翥来前查看过那倒下的树,不是意外,斧头砍凿的痕迹清清楚楚。

适合蛮族大军出入的道路唯有此一条。想必一早便有人在那处埋伏。紫炎军与蛮族砍杀时那群人便开始伐树,准备伏击。

厉害。

设计之人,算准了紫炎军占据优势,算准了紫炎军即便占据优势也无法将所有蛮族剿灭,算准蛮族定会从此处逃离。

而后大胜。

“小师妹,你认为动手的是何人?”

花翥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四顾,很快看清草丛中有人逃逸开的痕迹。

人不少。草被踩得一团乱。

“难怪那日那老村长行为古怪。”

那日遇见的老村长说了假话。

或许的确有村民被青心带走做先头军,却绝不是村中寻不到一个成年男子的真正缘由。

“那老村长见我询问,忧心被我这外来人看出端倪,便息事宁人,见我是女将,塞给我两个女人,充作贿赂。他看似可怜可叹可悲,心里却明镜似的。也可敬。而今想来,当时那两个女子遇见此种被抓入军中由任士兵处置之事……竟是一言不发、目光坚韧……视死如归。可敬、可敬。”

“小师妹何意?”

“今日本将与牟齐儿各遇见一个奇怪的女孩。那两个女子趁乱杀蛮族,眼中满是欣喜,应是在为自己复仇。我军砍杀的也是蛮族,照理说我们与那两个女孩是盟友,她们见到我军却慌乱不已。不像见到朋友,反倒将我军视作比蛮族更可怕的敌人。”

“听小师妹这般说,也的确古怪。”

“细想倒也不怪。我猜,她们等待一支军队搭救自己出苦海,听闻处处杀声,本以为心念不已且苦苦等待的援军到了。出门却发现是另一支队伍。这支队伍正在砍杀她们的敌人。这支队伍,会否比蛮族还要可怕?她们却不知。两军混战,她二人依靠本能选择了自己更加熟悉的蛮族人。”

“小师妹,你觉得她们等的是……”

“起义军。传言错了,什么山民力量薄弱,不敢反抗?胡说八道。雁渡山民早已悄悄建立了一支军队,准备趁着青心不在,将蛮族彻底赶出雁渡山。那日老者献出女人也只为麻痹我军,令我等不追问男人去向,以藏逸起义军。”

“可小师妹出军不正是为了帮助山民?何必瞒着小师妹你?”

花翥苦笑着摇头:“在山民眼中,蛮族是入侵者,我军,也是入侵者。都是敌人。”

世人皆道雁渡山民有中原人、有醍图人,有西域人,有蛮族,还有当年的唐国人,彼此混居几百年,言语、衣着皆与外界不同。

世人皆道这雁渡山民血统混杂,最是低贱。开口闭口连蛮族都看不上这里的女人,认为她们污浊。

“前后几百年。而今他们算不得唐国人,算不得西域人,算不得醍图人,也算不得蛮族,只可称做雁渡人。”

雁渡人自然不愿被阳啟控制。

故而他们坐山观虎斗,笑看紫炎军斩杀蛮族,待到蛮族逃窜,推到一早砍好的高树阻碍紫炎军,乘机夺走蛮族身上一切值钱之物,复又藏入深山,准备与紫炎军对峙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花翥唇角却噙着笑。

有趣。出军时她可想不到,遇见的第一支麻烦的对手不是拉格部族而是雁渡山民。

此事有弊,却也有利。

青悠笑望着她。摇头笑道:“小师妹,你与师兄我不是一类人。此战,师兄甚为放心。你不是为情所困之人。”

花翥顾不得青悠话中的深意,举目四顾,草上残留大军走过的痕迹。

脑中已有对策。

对雁渡山民不可硬拼,只可智取,怀柔招抚。

作者有话要说:“雁渡山民百年混居”这句话简单理解就是历史课本上讲美国独立战争时说的:来到新大陆的人最终形成了一个新的美利坚民族的意思。感谢在2021071723:39:172021071823:5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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