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夏至 六

王老尚书的府邸在保民坊,地处京城西南,本也是平头百姓聚居的所在,却因为有王家的宅邸在此,竟也慢慢繁华了起来。

王老尚书姓王名维字怀义,是甘露八年的进士。外放地方时便是一位能臣。因他出身商贾,每每调任总能为当地找到财路,无论当地先前如何凋敝,三年期内总能有所改观,世人称之为王财神。屡次评优之后,仁宗亲自下旨调任他到户部任职,上任不到一年他又提出商税改革,仅此一项便为朝廷增收百万,故而特赐了一座府邸给他。

仁宗曾点评王维心思缜密行事练达,遇事沉稳顾全大局。这十六个字的评语便足以概括王维的一生。

承天之变时,王维坚守户部,时为肃王的赵铮竟也无法从他手里抠出一两银子。然而当代宗在北地厉兵秣马,国库捉襟见肘时,又是王维屡献良策,无论国库如何空虚,只要前线需要粮饷,他又总能变戏法似的给代宗抠出银两应急。

征战数年,秦大将军终于不负众望,一举击破敌军主力,不仅收复了云州故地,更把国境向北推进了数百里,逼迫敌军退守上京。不久之后,西线战场也频传捷报,宋延龄借西域诸国内乱之际,一举突破至高昌,再次打通了封闭百年的丝绸之路。

两线大捷,一时间举国欢庆。

战事结束便要论功行赏,如秦冉、梁瑞、宋延龄等武将纷纷论功封爵,文官也有多褒奖,到最后时,代宗却把王维单独叫了出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恭恭敬敬给他鞠了一躬。王维哪敢领受,早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体如筛糠。

代宗却说:“十年征战一朝凯旋,王维的功劳实不亚于秦冉、梁瑞。若是没有他主持户部,国家哪有钱粮供应前线军需粮饷。只可惜本朝祖制在前——不得军功者不能封爵,若非如此,朕本该封你一个安国公的。”

王维跪在地上,被这番话感动得涕泪横流,身边的臣工也都唏嘘不已。

代宗说着,便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块笏板,亲手交到王维的手上:“怀义,‘国之柱石’这四个字,你当之无愧。”

那一年,五十五岁。他接过“国之柱石”之后却如变了个人似的,坐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嘴里讲的却全是些圣贤之词,弄得礼部尚书刘梓航整日提心吊胆,总疑心王维是存心要夺他的礼部。于是乎,朝堂之上便总能见到两个老头之乎者也斗个没完,皇帝也不制止,只乐呵呵的看他们分出胜负才肯退朝。

梁书讲完这些,便指着王家门前的一通石碑给江屿解释:“这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石碑,整座京城也只有两通而已,你看,这上面的字可是代宗陛下的御笔,这可是无上的殊荣呢。”

江屿哦了一声,双手合十便冲着那石碑拜了几拜,嘴里喃喃念叨着久仰久仰,往来的行人见他这副模样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梁书觉得丢人,拉着江屿便去王家门前递上拜帖。

家丁见拜帖上写着武英侯府的名号哪里还敢怠慢,把两人引到门房喝水休息,自己则拿着拜帖向内通报。足足过了两盏茶的工夫,王崇恩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见到粱书和江屿过来,眼圈竟有些红了:“退之、江先生……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祖父他老人家怕是……”

梁书一直以为王老尚书是在装病,如今看来竟是真的病入膏肓,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友。

江屿毕竟是郎中,赶忙问起病情:“王大人你别着急,能不能先让我看看病人?”

王崇恩叹了口气:“多谢先生好意,不过宫里已经来过许多御医了,全都没有办法……”

梁书不等王崇恩说完便啐了一口:“那些御医一年到头就只给皇帝、娘娘们看病,能有什么本事,你要是真孝顺你爷爷,就赶紧让江屿过去看看,万一他能治好呢。”

王崇恩转念一想便觉得梁书所说不差,于是狠狠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快随我来!”便领着江屿和梁书去了内宅。

老尚书年逾九十,单独居住在一幢名叫梅园的小院子里。小院单独立了照壁,绕过之后,入眼便是一片梅树,只在梅林正中修了一排房子,虽也是粉墙黛瓦的景致屋舍,却不似府上其他建筑那般贵气逼人。夏有青梅可煮酒,冬日踏雪赏红梅,端的是别有一番雅趣。

江屿才听梁书说过王老尚书的生平事迹,总觉得他应该是个活财神似的人物,哪里想到他的居所竟会如此雅致。

王崇恩把他们领进梅园之后,自己便跑去与父亲请示,毕竟为国之柱石看病可不是小事儿,即便他是柱石的孙子也须谨慎。

时值五月,梅树上挂满了青翠的梅子,江屿随手摘下一枚,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捏着还有些硬挺,显然还没熟透。

他把妹子凑到鼻端闻了闻,只觉得清香四溢。正在考虑要不要尝上一口的时候,便见王崇恩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

“咱们先去书房等会儿,到时候会有人来叫咱们。”

王崇恩边说便把他俩领进了书房,一路上行踪鬼祟,全然不似在自己家里,搞得梁小侯爷浑身都不自在,才进书房,他便诘问道:“我说延清,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难道我见不得人吗?”

粱书说话的声音不小,惊得王崇恩赶忙起身凑到花窗跟前向外张望,见没人发觉,才埋怨道:“祖父的房里全是太医,有他们围着,旁人谁敢过去给祖父看病?别说江先生在京城籍籍无名,就连回春堂贺先生那样的名医也进不去的。”

梁书撇了撇嘴:“怕什么,你就说是我梁书举荐的名医还不行吗?”

王崇恩闻言便缩了缩脖子,指着梁书,老气横秋的说道:“退之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以你的名声来说,要是不提你的名字只怕还有三分转机,要说是你举荐的名医,只怕连我都得被赶出去。”

梁书忽的拍案而起,怒道:“王延清,你什么意思啊!江屿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说得好像我憋着害你似的!你要是不相信我,我们马上就走便是了!”

眼见梁书发怒,王崇恩赶忙解释:“江先生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跟父亲据理力争呀,不过你也知道,我爹在家里说话没什么分量,他也在想办法帮咱们争取时间嘛。”

他们两只顾着斗嘴,却不防身后的江屿忽然问道:“诶?这个就是传说中先帝御赐的‘国之柱石’玉笏板?”

王崇恩回头,见江屿正在端详百宝阁上陈列的一块笏板,便点头道:“正是,想不到先生也知道这块笏板来历?”

江屿嗯了一声:“这么有名的东西想不知道都难呢,不过……我听说这笏板不是被司空易偷走了吗?”

江屿说完,便又仔细打量起那块笏板,似乎想要分辨出传说和现实哪个才是真的。

眼前的玉笏板长逾三尺宽约三寸,是个上宽下窄的造型,由一整块上好的昆仑籽玉雕琢而成,其色乳白细腻润泽,只在正面刻着‘国之柱石’四个苍劲的大字,据说是代宗御笔亲书。笏板被横置在一座紫檀木架之上,上面不见纤尘,显然是经常有人过来打扫的。

王崇恩闻言呵呵一笑:“先生说的不错,巨盗司空易确实盗走了先帝御赐的玉笏板,不过您眼前的这块也是真的。”

“也是?”

这次就连粱书也听出他话里有话。王崇恩却点了点头:“先帝御赐的那块确实丢了,祖父因此大病了一场,陛下担心祖父会想不开,便又命人送了一块过来,对外只说是追回了赃物,可我知道那其实是重新做了一块。”

江屿不禁好奇:“听王大人的意思,莫非别人并不知道那其实是两块笏板?”

王崇恩苦笑点头,可江屿却分明看出,他望向笏板时的眼神中满是温柔:“我是家中幼子,儿时常来梅园陪伴祖父的。有次祖父给我解说朝仪时,我偏要拿那笏板扮做他上朝的样子。祖父对我宠爱有加,便把那笏板给了我,不想那笏板摔竟十分沉重,我没拿住便摔在了地上,虽然没碎,却崩坏了一个角。当时我吓得大哭,祖父却还一个劲儿的安慰我……”

说到这里,眼见他的眼圈一红,立时又有泪水涌了出来,哽咽一声之后才道:“这事儿一直只有我们祖孙两人知道……”

梁书见他伤怀,正准备说些宽慰的话时,却听见有人再轻轻拍打房门,王崇恩赶忙过去开门,与门外之人低语了几句之后便又把门关好,回身对江屿歉然道:“委屈先生再等一会儿,家父会带太医们到前院饮茶,等他们走了咱们就过去。”

江屿也知道王崇恩身不由己,加之他性格随和也并不讲究俗礼,便冲王崇恩阳光一笑,正要开口时,便听见小院当中传来一阵人声喧闹。

三人凑到花窗跟前向外张望,便瞧见一队老头从卧房当中屡屡而出,走在路上尤自争论不休,有的说需用人参补气,有的说该加鹿茸补肾,间或还有人提出用藏红花养血的,听得江屿好一阵牙酸——人参鹿茸虽好,可也不能当饭吃啊。

太医的队伍浩浩荡荡,八九个老头争论不休,走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出了梅园。王崇恩等的心焦,那群人才拐过照壁,他便领着江屿冲进了王老尚书居住的卧房。

五月的季节繁花盛开,可卧房当中却是门窗紧闭,才一进门便觉得房里的空气沉闷得厉害,梁书更是被药味噎得喘不上气。

江屿不禁皱眉——别说这里住着病人,就是健康的常人待得久了也难免不会生病,当下便让王崇恩与粱书开窗通风,自己则来到床前探看病人。

病榻上的王老尚书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不仅没有半点柱石的样子,反倒与院子里千疮百孔的太湖石更为相像。眼见老大人气息微弱,江屿也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探手诊脉。

王崇恩守在一旁,眼见江屿的面色古怪,便忐忑道:“江先生,祖父他的病情……”

江屿收回手后却没有答话,却拿起桌上的一叠药方看了起来,药方上多是些奇珍大补之物,满眼尽是人参鹿茸紫河车,不用说吃,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燥热。再看老尚书脉象虚浮脸色蜡黄,显然是虚不受补的症状。幸亏他来的及时,如若不然,只怕再有两碗参汤下肚便能把老尚书送走。

王崇恩见他的神情愈发古怪,便疑心有人在药方上做了手脚,又想到近来京城中多出怪事儿,便颤声问道:“可是这药方上出了问题?莫非有人想要谋害祖父?”

江屿缓缓移开视线,望向王崇恩的目光中满是怜悯,斟酌了半晌才开口道:“老尚书的病情确实危重,不过依在下看来,实在是这些太医用药不当而至。”

闻听此言,王崇恩和梁书都来了精神,目光灼灼的盯视江屿,只等他把话说完。

“老大人为国操劳半生,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只有天材地宝才能续命,只可恨那些庸医竟然只肯用这些粗鄙的药材,险些误了老大人的性命啊。”

江屿说话时的时候低眉敛目面现悲悯,语气之中除了真诚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做作。梁书知道他的毛病,隐约猜出江屿又要使坏,便强忍着好奇安坐看戏,不想,王崇恩却为太医们报起了冤屈。

“这么说来,先生倒是错怪了太医们了。那可都是从太医院领来的药材,不说其他,光是那株千年山参就算得上价值连城了。依先生所言,要是这样的药材还算凡品,那只怕祖父……”

“哈?千年人参??”

江屿闻言便是一惊,要知道百年的山参就已是难得,谁会想到这里竟还有前年人参,真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于是他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强自镇定道:“千年人参算得了什么,以老尚书的功绩来看,只有万年人参才能相配!”

话音才落,便听见身后噗的一声,回头看,便见梁书正好喷出一口茶水。王崇恩也觉得万年人参有些扯淡,便踌躇道:“先生玩笑了呀,王某年龄虽小,却从未听过万年的人参……”

不想江屿却回给他一个自信的微笑:“巧了!在下这里就有一棵万年人参!不知……能否借你家的厨房一用?”

眼见江屿说的郑重,就连梁书也开始相信江屿的手上真有什么万年的人参,王崇恩不敢怠慢,亲自把江屿领到梅园的小厨房里。江屿看了看,只见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灶膛里尚有余火未熄,不由大喜。

“请两位在外面稍后片刻,灵药稍后便好。”

江屿说完便关上了房门,生好炉火之后,便从菜筐里选了一条硕大粗壮的萝卜出来。一刀切开,只见里面满是筋线,显然是一棵不堪入口的老萝卜。江屿却是大喜,洗净削皮之后便被切成了薄片,此时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他便把萝卜片一股脑的推了进去。

大约过了半顿饭的工夫,锅里的水只剩了一半,萝卜片更是早已稀烂。江屿连汤带水的盛了一碗,又加了一些盐和胡椒调味,尝了尝,只觉得咸淡正好,这才盖了白布之后,神秘兮兮的端了出去。

王崇恩正自心焦,见江屿端着大碗出来便赶忙迎了上去,正要结果药碗,却被江屿笑着拒绝了。

“万年人参的药力非同一般,常人闻了便会头晕,你们还是在书房等我吧。”

他说完边走,只觉留下王崇恩和梁书两人面面相觑。

“退之,你闻见万年人参是什么味道了吗?”

梁书揉了揉鼻子,神情疑惑:“我可能是饿了,怎么闻见一股萝卜汤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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