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阿芙蓉大补药的底细

平日望之心高气傲、周身清冷威严的人一旦放下身段,做出一副示弱摇尾巴、求助于人的柔顺姿态。

哪怕知道夜倾是演的,谢君山也同样打心里认为,这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着实挺勾人的。

演技也是,信手拈来的生活化,自然流畅无痕迹——

很难不让人信服。

这天赋不用太浪费人才了。或许,他比在座其他任何人更适合唱戏折子。

要是她是这帮“聪明人”,夜倾要什么,只要对上这粼粼的黑曜石,她心甘情愿也好,鬼迷心窍也罢,早扒拉自己囊中,尽数给了去。

……哪舍得让对方受半分委屈。

但这几个眼神涣散的“聪明人”显然却没这么好撼动。

他们受控于人,本就比正常人多了几分轴。

听了夜倾的话,他们诡白塌陷的面上浮现出古怪纠结的神色。

“夜倾先生所需,我们按道理应该倾囊而出,尽心尽力……”

一个黄衣“聪明人”喉头艰难地滚动,连带着话也听起来像生锈不能磨合的齿轮一般,滞涩难堪。

但总算是他们中的几个人里第一个发言,打破平静的。

接下来便有更多囫囵含糊的声音发表自己意见。

“可,我们手里的阿芙蓉大补药确实没多少存量。我们不是不愿意帮夜倾先生,只是我们实在离不开它……不按时按剂量饮它,我们步履艰难、足心疼痛……”

“是啊……我少服了一次便觉头脑昏沉、行动难继,情绪也难以自控。这次还是因为艾姑娘的缘故,郑公子才偏私给我们多分发了一点,让我们好好听艾姑娘的话,跟着好好唱戏折子……”

话音刚落——

谢君山感觉面上射来两道讽刺跟问询的光,分别来自新收的徒弟夜倾,跟担心打草惊蛇打乱计划、被自己暂时禁言了的绿雪。

——夜倾想的是:就这?你还再三保证你去找郑渔要人不会出卖一点色相,你的私德极有保障???

——绿雪想的是:不愧是会“做人”的师尊。那个郑渔虽然纨绔可恶了些,碰上师尊这样的,也只能被卖了还要帮着师尊数钱。这样一想,郑渔其实也挺可怜的。

谢君山清咳一声,拱手道:“几位朋友,这几日相烦你们与在下排练一出戏折子,我不胜感激。只是,我刚才疏忽,忘了问你们该怎么称呼?”

“称呼?我叫……诶,我叫什么来着?我记不起来了。”

“我叫……我怎么……也忘了。”

谢君山看了一眼夜倾,又看了一眼绿雪。

三个人皆是眉心微皱,心领神会的神情。

谢君山插科打诨几句,本意是不想气氛太凝固胶着,试着找找别的切入点,看能不能更自然地从对方身上获取到他们想要的阿芙蓉大补药。

没想到却意外问出来一点儿关于阿芙蓉大补药的名堂。

——需按时按剂量饮用。一旦中断,情绪难以受控、人会变得暴虐。但饮了,又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受控于他人不说,甚至教最基本的自己的姓名也会从意识里渐渐抹去。

谢君山推测,也许只是因为控制他们的人觉得这些人的姓名并不算什么重要的信息,没有输入保留给他们这方面的记忆。或者有意让他们对自己的姓名对自我的一切模糊掉,变得无迹可寻。

仅存下来唯一强烈点儿的自主意识,也只是源自于身体发肤每一个毛孔,本能对阿芙蓉大补药的渴望跟占有欲。

阿芙蓉大补药,会上瘾;

饮之食之,人会变成活死人。

不能这么僵着——

谢君山摊开了手中的戏折子。

从郑渔那儿寻来的戏折子想来之前无人好好保管。折子并不讲究,末端起了微卷儿。

谢君山一边用手抻平,一边轻叹一声:“各位若是没有办法记起名字,这几日为了排戏方便,我就按各位今日所着衣裳的颜色唤大家,不知大家觉得……”

起先头一个发言的黄衣点了点头。其他人看他点头了,也跟着机械木然地点头。

“感谢大家包容。不过……郑知县老爷要大家好生尊敬夜倾先生对吧?郑公子因为唱戏折子的事也愿意多分发你们一些阿芙蓉大补药是吧?唉,我们不是撑不过去也实在不想难为大家。此次是我们师徒二人承你们的情,但也是你们承我们情在先呐。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总得互相扶持照应不是……这次夜倾要的阿芙蓉大补药原也不多,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告诉郑知县老爷跟郑公子,一人从自己份子里平均抠一点出来……我们师徒二人总会记着这份人情。拜托大家了……”

谢君山一番话说得如绵裹铁。

夜倾心内啧啧两声。想了想,为了配合谢君山有零有整、有血有肉的临场发挥,跟着又好不羸弱地虚咳几声。

更加显得滴水不漏。

本来脑子就转不过弯,眼下更加混乱。谢君山的话似乎无懈可击,夜倾断断续续的咳嗽又让他们想起了郑知县老爷的嘱托。

这几个聪明人纵使本心想把阿芙蓉大补药在自己手里攥得紧紧的,这会儿肢体也不免松懈下来。

最终艰难地从衣袍里抖落出一点儿似茶似药的东西。

不情不愿地交之于夜倾。

“这阿芙蓉大补药只是我们借你的。夜倾先生若是回头找到了遗失的阿芙蓉大补药,可得归还我们几个……夜倾先生知道用法,文火煎一个钟头方可饮用。”

谢君山、夜倾与绿雪对视一眼,彼此心里的石头总算暂时落地了。

……

谢君山收回目光,认真捋了下手中的戏折子,纠结半晌,落在一处指了指。

“我们不如就唱《莺莺传》吧。”

夜倾闻言,喉间狠狠滑动了一下。

她还真打算唱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夜倾蹙了下眉:“师……师傅为什么打算选这首。戏折子上别的挑不出来吗?”

本来是想叫师尊,但是考虑到眼下情景,迅速揭过,按照民间的习惯掩口叫了“师傅”。

谢君山闻言,撇了撇嘴,把戏折子往夜倾面前一摊。

“你看吧。这上面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薄幸尽是读书人。负心汉的内容占了九成,想必也是为了迎合勾栏瓦肆的市场,大家都爱看这个。”

绿雪朝夜倾狠狠翻了个白眼,啐了一口道:“你这个徒弟怎么当的,怎么这么不上道,总是阴阳怪气相胁师傅。不是你希望师尊唱负心汉的本子吗???”

夜倾喉头一哽,被绿雪一通话结结实实地给噎住了。

意思是那个意思。可我也只是调侃而已,并不是真心愿意她唱这个。

还有——

或许,戏折子里除了负心汉,有抛弃小奶猫的负心女吗?

两个徒弟看来都是不肯服软的。

谢君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选《莺莺传》,是因为这里面的字看起来最好认。”

夜倾:“……”

可以,如此理直气壮,这很谢君山。

谢君山心道,我其实也有喜欢的《牡丹亭》呐——

“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没有名缰利锁,也没有秋扇见弃。两个人的感情,生者可以死,死者也可以生。

本情本性,冲破一切藩篱,多好!!!

……从前看仙界故事会话本子,谢君山便发现:自己不喜欢感情里考虑前途或任何理由而生的抛弃,也不喜欢情爱之中的人一边说自己向往自由,实则束手束脚顾虑世俗的声音。

若是她谢君山以后喜欢一个人。至高无上的仙尊也好,永沦地狱的魔头也罢,只要认定了,拼却一颗活泼泼的心,谢君山也都不会分毫改变自己的心意。

但正因为喜欢《牡丹亭》,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半吊子都算不上半路出家的戏班班主谢君山,反而不愿意染指。

……

既然谢君山都掷地有声讲出如此诚恳的理由,夜倾也不便再反驳。其他人本也没想这事上多费唇舌阻拦。

便定下来《莺莺传》。

第一日大家拉拉杂杂排了几个时辰。

到了晚间,送走了几个“聪明人”。谢君山跟绿雪、夜倾师徒三人围着院子里的四仙桌。

死死盯着桌子上文火煎了一个钟头的阿芙蓉大补药。

谢君山瞧了一点名堂出来,道:“这里面,有芙蓉花打底了绿茶。难怪叫阿芙蓉大补药。”

绿雪不解道:“那芙蓉花加绿茶,有什么用?有害吗?能把他们变成现在这样?”

谢君山摇摇头,继续道:“滋润养颜、护肤美容。只是体质虚寒者不能服用。按说没道理对人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才对。但是……”

夜倾朝谢君山那侧微微探了下头,道:“但是,师尊是想说,除了普通的芙蓉花,还有一味尽态极妍容色艳丽的花,你不知道是什么,对吗?”

谢君山点了点头,顺口道:“你认得?”

夜倾黑曜石般的眸子微微一动,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还散着细细霭气的阿芙蓉大补药,了然道:“你们可曾听过,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

绿雪点点头,黎黛姐姐曾经在龙窠寺内跟他讲过这首诗。

谢君山茫然地摇了摇头。话本子里没有的内容,显然都触及了她的知识盲区。

看来几个徒弟,都比自己有文化地多啊。

不过,以后多的是一起学习互相进步的机会跟空间。谢君山也不恼,没有生出一丝气馁,心态放得极为端正平和,认真听夜倾接下来怎么说。

夜倾淡淡道:“如果不是看到实物,我也确实没有把阿芙蓉大补药这个名字往罂粟花身上靠。”

谢君山心里一个激灵:“罂粟花?”

关系不算交恶的时候,她隐约听圣药仙尊提过,罂粟可以止勤止涩。但其止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可下界似乎还没有醒悟到这步,极南方的一些小国会少量付之药用。可按郑府的用量,什么时候便这么大面积传到了和宣国???

夜倾望了谢君山一眼。

……还好,总算不太笨,还有空间可以继续点拨。

夜倾从中捞起一块粘着颗粒的壳子,在手中捻了捻。继续道:“嗯,重要的也不是它的花,而是它的壳跟果。阿芙蓉的名字也好,普通芙蓉花跟打底的绿茶也好,补药也好,都是掩饰罢了……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他们怕是从这句诗里得了灵感,诌了一个阿芙蓉的浑名儿……”

夜倾嘴边既无温意也无寒意,让人参不透他什么想法,他继续道:“这个量,足以毁人心智了。”

谢君山一脸惊疑不定,心内尖风呼啸而过。

郑氏父子二人竟然拿罂粟来控制投奔郑府的人?他们意义何在?这么做,怕不是只有控制一个府这么简单?

谢君山顺着夜倾刚才的话继续猜测道:“我估摸着,这打底的绿茶怕是不止是掩饰这么简单。他们父子对外一口一个补药,不准提茶,说不定是发现了这茶能激发罂粟更好的药性,也未可知……”

哦?!

夜倾之前倒是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听谢君山这样猜测,倒是眼前一亮,生了几分赞许。

夜倾从另一个方向循循善诱道:“师尊跟师兄,你们若是要做善人,接济穷人,当怎么做?”

谢君山道:“如果我有那个条件,应该会去街头每日施粥,蒸几屉大包子分发给大家。”

绿雪道:“嗯,或者开门给大家分发点儿碎银两,大家需要什么买什么,更实在儿一点。”

谢君山跟绿雪顺着夜倾的话几乎异口同声答了,话音刚落,面面相觑俱是一惊,不由地狠狠抽了一口气。

对啊,郑府门外就路有冻死骨,他们都不闻不问!!!只对来府上的外乡人做足一副活菩萨面孔。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和宣国的人知道他们什么底细,宁愿饿死,也不愿意投靠他们?

夜倾道:“这三日师尊按兵不动,跟他们正常排练就是。三日后搭戏台子,台下什么情况,我们自见分晓。府外我会去想办法,找几个乡邻,明里暗里多多少少探一点虚实。”

夜倾三两语便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犹处震惊中,在捋前后线索的谢君山面上难得地松动了几分。

收了这个徒弟后,一切果然变得顺畅起来呢。

……

剩下的两日,她同绿雪一道不动声色地动真把事地排练起来。几个“聪明人”虽然人轴了点儿,但谢君山习惯了,也就还好。尤其第一个发声穿黄衣的,被谢君山唤作“小黄”的人,悟性虽然比不上常人,但是学习起来却是他们里面最上道的。

耽声好色的郑渔偶尔打着拜访的名义前来骚扰,告知她阖府都已邀请,届时郑知县老爷也会来参加。

……也没发觉谢君山处有任何异样。

很快到了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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