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都:庭槐寒影疏

节度使府正厅的灯火已经被遥遥抛在身后,若昭终于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刚才哭得有些胀痛的眼睛。

“在这些人面前演了大半个晚上,哭得我眼睛都快肿了。”

望见庭中愈渐茂盛的槐树,夜风忽起,木叶摇落,枝头初绽的白花淹没在黑黢黢的树影中。唯有暗香幽幽,与残月同色。

从正厅中半逃出来的两人皆知,到别院了。

李世默没应她的话,只是走到若昭的面前,蹲下,对上那双水色未褪的眼睛,眼底还残留几分拭过的红肿。晚间的风有些凉,他伸手替她把斗篷拉好,又替她理理领口处折皱的衣襟。

沉默良久,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今日天师道袭击,是你故意谋划的吧?”

若昭本有些放松的心情忽地一滞,就像风筝线扯断了一般心绪忽然就漂泊不定起来。她随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苦笑——果然,在他面前,她越来越没有秘密了。

也罢,本来也没想瞒着他。

“嗯。”若昭再忖,这样的回答有些不走心。也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她目光游离到李世默身形之外,紧接着多补了一句,听起来更不走心的话。

“你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嗯。”李世默也如法炮制地嗯了一声。他追着她的目光,悄悄挪动到她的视线之中。

“那我今日的表现,可还算满意?”

若昭的目光终于看向固执地蹲在她面前的人。本来是一句询问,对上他那双澄澈的眼睛,她总觉得他哪儿有些……委屈?不对,也不算委屈。就是有些难受,窝心的难受,连筷子都夹不起来的,无处纾解安放的难受。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李世默不正面答她的话,却自顾自地接着道:

“你今日让公孙致和带着你出去,是因为你觉得可以利用他在节度使府中的不公平待遇,激起他的贰心。故意向他伸出橄榄枝,诱使他顺着你的杆向上爬?”

是啊,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而你接着向天师道的人暗中透露了你的行踪,是利用了我当初借公孙枭之手把你救出来,天师道痛失人质的不甘,他们想趁着只有两个人的机会,再一次把你控制在手中?”

确实如此。

见他还想继续说下去,若昭只好不语。

“而你诱使天师道出手的原因,是想借此转移注意力。因为公孙枭迟早要知道公孙致和带着你溜出去的事,到时候他有意问责,你总要找个更大麻烦事让他无暇顾及于你们。

“可一旦天师道在成都城明目张胆地袭击节度使府的车驾,不啻打了公孙枭的脸,也让公孙致远心甘情愿下场搅局。于情于理,公孙枭明里暗里都会针对天师道采取一点措施。你不会算不到这一点,所以——

“你想动手了,比我们设想得更早地动手。”

李世默停顿片刻,见她并无反驳之意,才接着道:

“所以我就只能顺着你的意思,逼迫公孙枭开始动兵。把益州的部分兵力开赴北部与天师道对峙,既是有意分散对节度使府的辖制,方便有朝一日我们逃出生天,更是向汉州的天师道传递消息,告诉他们大战将至,要开始准备了——毕竟,以我们现在几乎被软禁、被隔绝的状态下,很难亲自把消息传出去。”

全对。

若昭大抵知道李世默已经把她的盘算摸得差不多清,只是没想到,每一处细节他都猜到了。

现在想来有些可笑,以她当年在云山暗中调查的结论,三殿下大约是不怎么懂谋略的。所以她花费数年,定下了在长安动手的一个极其详尽周密的计划。

但如今真正打起交道才发现,其实完全不是,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比她想象得要会算得多。

仿佛猜透她的心思一般,李世默也敛容不语。于平地生波澜,他确实不如她。但她只要布局任他来接去解,他未尝不能全猜透她的心思。

也是因为,他了解她。想法不拘一格,落到实处又面面俱到,只有向她这般聪颖而笃实兼具的人方可做到。更为明显的是,谋篇布局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对若昭而言,她最先愿意付出的代价,定然是她自己。

换句话说,如果哪一局以她为饵,那极有可能,出自她的手笔。

她爱惜棋子,爱惜羽毛,爱惜她亲手下的每一步。

却唯独不爱她自己。

这样的沉默已经太久,久得树上槐花都等得有些寂寞了。一朵小白花飘落,蹭过她的鼻尖,慢慢悠悠地落在她的腿上,落在她与他之间那方小小的空白。

若昭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点什么。

“其实我一开始的本意,只是想借天师道之手拖公孙致远下场,既转移公孙枭的注意力,又让公孙致和腹背受敌孤立无援。这样,我们在节度使府中,才能趁机借助公孙致和的力量与公孙枭抗衡。”

“所以,你就故意诱使天师道的人来袭击你?”

“也不是,”若昭急于反驳,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反驳什么,大约是被他反问的眼神第一次盯得有些慌乱,“今日我见过孤鸾了。他说……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前提就是,要求我们尽快提前动手。

“所以天师道的人此时袭击我还多了一重好处,我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利事。你也看明白了,不然你不会强迫公孙枭现在就动兵。”石头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她说得过于理所当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李世默心下起起伏伏。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郁结在胸中的一口气化作了一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天师道的人伤到你了呢?”

若昭听到他这句话之后一口气才松下来,她难得轻松地笑笑。

“不会有事的。其一,公孙致和有求于你,也算是有求于我,当然不会让我出事。其二,公孙枭也不过那些伎俩,他一定会派人跟踪我们的。到时候节度使府兵到,对付天师道好不容易潜入城的几个人,轻松至极。”

说罢,她还故作轻松地摊摊手,“你看,我一点都没有伤到。”

李世默眼中那些无所依傍无所附着的情绪终于凝固成一点,她能在他的眼中看到逐渐聚齐的火,却又被他自己强行熄灭。他憋了许久的一口气,最后不得不以最平静无波的方式释放出来。

“刀剑无眼,万一呢……”

你知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我甚至不敢想象,万一你出了事,我会不会疯掉。

在他刹那间明亮执着的眼中,若昭终于知道今夜李世默身上那一种毫无着落的难受是从何处而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她的安危,他不喜她以身涉险,却又阻拦不了她。

说不得,劝不得,责难不得,却又无处排遣的担心。

若昭扯出一个笑容,硬着头皮继续解释道。

“我说了,不会有事的。其一,公孙致和不会让我出事。其二,公孙枭一定会派人节度使府兵跟踪我们。到时候天师道的人……”

意识到她好像把刚刚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她的声音骤然小了下来,最后几个字咽进了肚子里。

两人又陷入一片沉默。

李世默终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起身,推着她的轮椅进了屋子。槐花在夜风纷纷侵扰中落了一片,却再也没有一朵,落入他们之间的天地中。

他沉默地去耳房抱被褥枕头,留下时间给她换寝衣。

等他抱着一团被褥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穿着一身薄薄的单衣,正在奋力地从轮椅爬上床榻。

他差点忘了,她双腿残疾,如果没有人帮忙,连自己的床榻都爬不上去。就像现在,她没办法直接从轮椅睡到床榻上,只能先从轮椅摔到地上,再跪在床榻边,十指恨不得都抠到褥子中,用两只手奋力把自己的身体撑上去。

一时懊恼,他丢开手里抱着的东西,将伏在床榻边的若昭拦腰抱起。

身体骤然一轻,她在他怀里,突如其来地对视良久。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怎么不叫我帮忙?”

“对不起。”

又是各自同时开口,却又说了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若昭把目光偷偷转开,率先打破僵局。

“也不是爬不上去。连这些事都让你帮忙,我跟个废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趁着李世默还来不及反驳,若昭紧接着道:

“刚刚的事对不起,我知道你在替我担心,我总是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处理所有的事,没有顾及到你的心思,话说得还有点直,对不起。”

她顿了顿,确认自己该说的道理都说了,“嗯,就是这些。”

李世默再次一时气短,为什么连道歉这件事,她都做的无比顺手顺口,还抢先他一步?

可转念一想,以身涉险的是她,率先道歉的也是她,什么都是她做的,所以他那点所谓的担心、难受,似乎都成了过分的矫情。

再一次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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