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阳:田家村中

萧岚这一路走来主要是冻脚。在田六的招呼下脱了鞋袜,双脚全部浸在水里才稍稍找回一点儿回温的感觉。

他靠在暖炕边,竭力把脚指头张开,水流在指缝间回旋辗转,结痂的地方烫着还有些轻微的刺痛。他一边凝神盯着冻得斑驳的腿,一边听田六和他媳妇七嘴八舌说起这些天的营生。

田六带着田家村的人,原本是打算带着秋收的粮食迁到邙山,先过冬,等到来年开春河南府分田,生计就有着落了。但是随着孟全义征收粮食,又不给分田,现在只得进山打猎,或者是割草进城卖给马商驿站,折成铜钱之后换取粮食。

“也不全是驿站,有的时候我们也卖草料给洛阳城防。但大家都不愿意去卖,压价跟明抢似的。”

“折冲府?”

折冲府是太宗早年改统军名号而来,主要负责宿卫京师。不过随着安史动乱,后来神策崛起,西京长安的卫戍尽归阉竖掌管的神策军。折冲府有名无实,东都倒是相对保存了一个空架子。

如果孟全义要用东都原有军制的名号,确实有可能启用这个老古董。

田六直点头,“哎对对对,是那个名字。”

萧岚再问:“那你应该有进出城免检的腰牌之类的东西?”

“我没有,村正有。整个村里就这一块,我们平常用要找村正借的。”

那就可以理解了。孟全义还没准备给田家村的人分田的原因除了懒得照管以外,只怕还想压榨田家村人的草料。没了田地,只有卖草料一条路可以活命。

不占便宜白不占。

萧岚思忖三分,“田六,你不是问三殿下的情况吗?他现在无处可去,准备到洛阳来。”

说正事的时候,萧岚也不泡脚了。找了块破麻布把脚擦干净,坐到田六身边,凑近了压低声音道。

“如果三殿下入主洛阳,你们的田就有保证了。他当年既然肯体恤黄河两岸百姓之苦,不追究你造谶为乱的事,这次分田,想必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不是……不是田的事。”

听到分田产,田六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又讪讪地挠挠头,朝身后正在生火的媳妇儿努努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意。

“田不田,嗐,只要能帮到三殿下就好。主要是怕我媳妇儿,她怕惹上事儿。咱们家……您也知道,村里对我意见不少,万一要是办砸了,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运草料进洛阳城的时候,把我塞进去。等过几天你们再进去一趟,把我带出来就行。”

萧岚从布兜里掏出几枚铜钱,一枚一枚摆在大木头方桌上,“你找村正借腰牌,不得打点一下。这是你找村正借腰牌的钱。”

一边说着,又从兜里摸出了几枚铜钱顺着往后排。

“卖草料给折冲府是笔亏钱的买卖,这些钱先给你兜底。”

紧接着,又在田六想说“够了”又不太敢说的表情下,压低了声音用手遮掩着塞进田六的怀里。

“一路辛苦,萧某人也无以为报。这些天在你家也少不了麻烦你,就当是谢礼,提前赔罪了。”

夜晚就勉强宿在田六家。田家村刚搬过来没半年,房子小,萧岚虽生在相府高门,倒还做不出让主人在厨房打地铺的事。

不过一到夜里,气温骤降,饶是地上垫了两层,连盖草料的麻袋都给垫上了,还是冷。寒气从贴着地板的地方顺着骨髓渗了上来,指头尖儿上的都被寒气冻得麻麻的。

他瞥了一眼灶台里的柴火。

生火倒是可以取暖。不过还是算了,田六家啥都缺,柴火还是给他们家省省好。

嗬!他才二十六岁,居然能冻成这个样子。萧岚坐在地上掰着指头认真反思,锻炼身体、洁身自好,除了最近吃得差点,明明自己很注意健康,倒也不至于扛不住这点寒气。

田六好像是出门找村正借腰牌了。萧岚坐着也是坐着,还冻个半死,干脆推开门出去走走。

村里一片漆黑,寒风在山势逼仄下穿行,在黑夜中似乎更汹涌了。光即是火源,烧火便需要柴火或者灯油,这些在这个什么都缺的村子里,村民不愿意浪费一丁点儿的物资。

唯一的光是田六举着火折子往村正家走。不过走着似乎是遇上了从村正家商量事儿回来的几个汉子,几个人正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

萧岚不欲声张,踮起悄悄跟在这群人身后的墙根阴影里。

“你家里的那个,那个谁,他既然这么有钱,咱们把他……”

借着田六手中星星般大小的火折子,萧岚死命地瞧,瞧见那人比了一个勒死的手势。

萧岚侧身将自己隐藏在墙根的阴影处,耳朵却紧紧贴着墙角继续屏声敛气地听。

“杀人的事怎么能干?”嘟嘟囔囔的是田六的声音,“再说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人家可是相府的二公子。”

“相府,相府怎么了?六儿你听说了吗?今年春天相府就出事了。中书令萧相大人,通敌叛国,早就畏罪自杀了。他们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好东西。”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而且说不定把他抓了献给河南府的人,河南府的人就会给咱们分田了呢。”

……

还有些断断续续的话,全夹杂着风变得呜呜的,萧岚听得不太清楚。模模糊糊听见几句,才勉强听清田六的一句呵斥。

“行了!人家当年也是……”

田六憋了半天,似乎想竭力反驳什么,但没说出口,“反正没让你们帮,就帮这一次。”

人群似乎散了,眼见有人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萧岚不敢逗留,踮起脚小碎步往田六家里跑。

回去之后自然睡不着了。他把麻布和麻袋拢拢,靠在灶台根,借着灶台粗粝的土石块残存的余温一边取暖,一边眯着眼假寐。

他听见田六急匆匆地进门,没朝灶台这边瞧。转头进了卧房,倒是没什么别的动静。

但萧岚毕竟也是走过江湖的人,不敢睡,眯着眼睛打量着房里黑影的一举一动。又竖着耳朵,听半夜风声鹤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抵听了三轮打更的声音,该是第四轮快要响起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厨房外传来一阵动静不小的脚步声。

天还是黑的,因为视线过暗而听觉变得无比敏锐。脚步很快,萧岚警觉地刚一睁开眼,就看见田六大步流星地迈进来。

也不疑惑萧岚为何是醒着的,田六早已穿戴整齐,一把把他从灶台边薅起来。

“走!我们现在就出发。”

什么?

一夜没睡,萧岚身体虽然很累,脑子但倒也清醒。

现在估摸着不过寅时末卯时初,大冬天的,天还是黑乎乎的。现在就走?

“趁早。”

没管萧岚疑惑的眼神,田六说话又快又急,像是催促命鬼一般叫萧岚收拾东西。

“洛阳城门卯时二刻开,咱们趁早,查得不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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