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3

崔兆麟在“中华旅社”门前站定,旅社在两条街的交叉口,占地不大,两层楼高,看样子像是由私立学校改建的,不过十几间客房。旅社的门脸亦不宽阔,崔兆麟推门进去,迎面便是前台。这种旅社逊于西式饭店和中西合璧的新式旅馆,好于低等的客栈,符合报人的消费水平。

“205室范先生在吗?”他问前台的服务生。做人要有始有终,他虽然不肯答应,但要给人家个回话,免得对方等候。他特意在三天后来,以示他有认真考虑过对方的提议。

“范先生一早出去了,你要不要给他留个话?”

一整天没回来,现在是傍晚。“好,麻烦你。”崔兆麟接过服务生递来的便笺,从胸前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正要落笔,有人推门进来,“范先生......”

“我找到他了......”

“在哪儿?”崔兆麟欣喜。

“你跟我来。”他从服务生手里接过钥匙,转身上楼。

对方肃穆的脸使崔兆麟心里生出恐惧来,那恐惧随着对方沉重的脚步踏在楼梯上,一点一点地放大。

范先生打开房门进去,崔兆麟跟着进入,关上门。不大的一个房间,几样简单的家具。

“我今天把逸夫葬在郊外,”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身上都是伤,我不忍看......脸上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声音沙哑。

“你......怎么知道是林先生?”

“逸夫常年写稿,中指上有一个茧子。他是呼兰人,少年在雪地里冻坏一个脚趾,切去了,所以我知道是他。”

这事他知道,前辈跟他说过。他预料到了结局,当这结局摆在眼前时,他不能面对!“先生......你怎么找到前辈的?”

“我有个朋友知道倭人抛尸的地方,今天凌晨领着我去找......不少人在那里翻找,很多遗体......”

狂怒的风暴席卷崔兆麟的胸膛。

先生经济拮据,因为他有一家子人要养,母亲、妻子、几个孩子。家人留在呼兰,他每月寄钱回去。“大城市里消费高,小地方还好。我也许该做个流行小说家,学张恨水,”他笑着说,“可惜,文笔尚可,才思不够。”

先生出门的衣服一季就一身,在寓所里则穿着短打,因常年伏案,肘部磨破了,先生并不避讳他。“我该托人在政府里谋个差事,嗐,读书人学不来那算计、倾轧,‘铁肩担道义’,我喜欢这职业。”

崔兆麟泪在眼里。

“前辈埋在哪里,你领我去看看,四时八节我去祭扫他。”

明月夜,短松冈。

他敬爱的父辈长眠于地下。崔兆麟买了些酒肉。前辈喜欢吃酱牛肉,舍不得买,偶尔开一次荤。赶上他来了,并不吝啬,大方地捧出来与他一起享用。所以,后来他每次去送稿子时都带着酒肉,两人把酒言欢,快意得很。

他点一支烟搁在坟头上。先生烟抽得很凶,他说有烟才有文思,他抽最劣质的烟。他去的时候,先生就把窗户打开,用手在他面前赶一赶,挥散烟雾。“我明天找人给前辈立一块碑,上面刻什么好?”

“我回去跟同仁们商量一下,发电报给你,好吗?”

“好。你说的事情我想过了,就这么定!”

白山黑水作证,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崔兆麟成为《大公报》在沈阳的秘密通讯员。

他打定主意,这秘密身份跟谁都不能说,乔世瑛更不能。乔世瑛那张嘴!他常常纳闷,何以接受现代教育的女子会像乡下妇人般东家长西家短。按说,叶家是大家庭,普晴与兄嫂在同一屋檐下,姑嫂最容易生隙,他没听见普晴说过一嘴嫂子的不是。

他也不能跟父亲说。他的父亲在教育厅里任职,按理该是开明的,可父亲偏偏对新闻记者这一行当极不认可,所以起初他给报馆写稿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东窗事发”后,父亲旗帜鲜明地反对,崔兆麟并不收敛。好在无论是《大公报》,抑或《东三省民报》、《新民晚报》都是影响力颇大的正规报纸,父亲拗不过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嗯,很不错,就是有‘掉书袋’之嫌。”父亲看完他发表的文字后说。

“我故意的!”‘白话文运动’把中国的古典文学批得一无是处,“现在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欣赏诗词曲赋的精妙,我帮他们普及普及常识!”

“年少轻狂!”父亲微笑。

从春至夏,他已为《大公报》撰写了数量众多的通讯,篇篇精彩,颇受报社高层的赞扬。不少通讯发表在《大公报》的要闻版上,一经刊出,立刻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他很得意。他秘密行事,特别小心,出于安全考虑,稿子不能署名“南柯太守”,他把欣喜埋在心中,不与人分享。也许,多年以后,他会说与他人听,说给谁听呢?......南窗下那个女孩,有新雪和老树映入室内......

崔兆麟从范先生处要来前辈家人的通讯地址,《大公报》付给他的稿酬,他都电汇给他们。尽一份绵薄之力,愿先生在九泉之下安心。

门卫说有人找他,崔兆麟下楼。待看到来人时,寒意攫住他的心脏,一年前,在咖啡馆,那本小册子。

“花溪散人困桑中。”来人悠悠地说。

崔兆麟感到彻骨的寒冷。

“一起喝杯茶?”来人看着崔兆麟放大的瞳孔,他心里有猫戏弄老鼠的快感。

崔兆麟一声不响地跟着对方出门,他不想去茶馆,他想去一处僻静地掐死眼前的人。他并非外表上的那般书卷气,他跟齐承耀偶尔联手出去打架时,战无不胜!

来人与他在街面上走,一路无话。后来,那人领着他拐进巷子,正合他的意思!

“你的通讯写得很精彩!我指《大公报》上的。”来人再次开口。

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他们无孔不入,无所不能!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未必打得过我,况且我不是一个人。”

崔兆麟明白他们是一伙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掐死他是自己在气头上的想法。至少目前他不会出卖自己,这混蛋是来与他做交易的。

“是我们的人领着范先生找到林先生,帮着范先生安葬了他。”

崔兆麟心头的怒意稍缓。

“大家都跟日本人不共戴天!”

“你想说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只要你行个方便,抬抬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是聪明人,该明白我指什么。”

崔兆麟忽地明白他指什么了,他的一个组员平日抽查信件时常有怠惰的行为,哦,那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好感,但这不妨碍我们合作。我们消息灵通,有什么危险可以提前给你通个气。”

“我知道了。”崔兆麟转身离开,他不愿意跟此人有太多牵扯。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