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残镜

圣女闭关之处在檀南丘后山一处山洞之内,她鲜少有愿意见人的时候,披着披风静坐在石桌边,微倾着身子,剪断了一段烧卷了的烛芯。

火苗被压制一瞬,又跳起来,跳得更高,烧得更旺。

“小姐。您…”

圣女抬起头来,看着身前站着的人,道:“我方才说的,你可记住了?”

长蛇面色似有为难:“记住了,但是…”

圣女严肃道:“没有但是,我这一生短暂至此,多少年苦苦得来的修为都尽数毁于一旦。怀玉是我的儿子,虽是父母亲眷有缘无份,我也不希望他落得我如今这般情景。”ぷ99.

她是美的,圣女面容姣好,长发散落,些许垂过肩颈,落在前胸。

但她又实在单薄而苍白,衣着疏简,白发落簪。在这山洞里待得久了,不见天日,亦不与人烟,唯一鲜活的竟是烛光一点,摇曳昏黄。她倚在桌前,影子疏疏落在地上,落成从故旧昔年里缓步而出的烂柯人模样。

“我见他次数甚少,教养看顾之责大都落在你的身上。我知你待他如待亲子,他亦敬你爱你如母。是我做人亲娘的也万万比不得的。”

长蛇听到这里,哪还站得住,一下子跪在地上:“小姐,小姐,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小公子,他心中是惦记您的。”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你跪什么?”圣女伸手要她站起来,“我恨不能他忘了我,就像我忘了他一样。”

长蛇听了这话,圣女倒像是没有什么感触,听者胸中却蓦地生出一股无法消解的酸楚,从心口爬上眼眶和鼻腔,她垂着头,一滴泪砸在地上,泅出一片小小的水痕,又瞬时间消散,宛如从未来此。

“能解的,小姐,能解的。”

圣女听出她的哭腔,倒还能自觉好笑的笑出声来:“能不能解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她招招手,将这个自幼便陪在她身边的人唤到身前。

长蛇抹了一把脸,方在圣女面前蹲下身,便被人在额头上敲了一记。

清脆带响儿的好栗子。

“这样的事便不要想了,白日里做的黄粱梦。”她顿了顿,似乎认真思考了此刻这洞外头到底是艳阳高照还是明月当空,“以后记得做梦闭上眼,睁着眼只能做白瞎。”

长蛇捂着额头吸吸鼻子:“小姐,你怎么这种时候,呜,还能说出这种话。”

圣女笑弯了一双桃花似的鸳鸯瞳,那是旧年里最无忧无虑时常有的眸光。

她们早就不是少女了。

她们却也永远豆蔻如初。

“这时候的人间,又该是仲秋。”圣女摸着长蛇的头发,却若有所思的望着远方。她在片刻失神后垂眸,握住长蛇搭在她膝盖上的手,“我横竖活不过这个秋了。他交给你,我放心。”

“我做了前车之鉴,也不愿小玉儿做这个后事之师,能防便防。只是我自己生的儿子,就是不见也能知道一二,定是不服管的。若你瞧着苗头不对,趁早,让他断了吧。”

“伤了心,总比丢了命强。”

时静站在门口许久,想要推门的手抬起又放下。

他们被一扇雕花的木门隔开,门内坐着惴惴不安的怀玉,门外站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他。

长蛇婆婆的话言犹在耳,说此情绝无善终。

他们方才还是一对同榻共枕的交颈鸳鸯,不过短短一刻,中间便淌过了整条银河。

“这是当年在人间中的咒。”长蛇婆婆叹了口气,“我至今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只知此咒恶毒,要人知情知爱却不得情爱。但凡动心,若不早早扼制,一日一日下去,必会落得个疯癫无状,记忆全无的痴傻情状,偶尔能够有些清醒的时候,却也多在少数,终日耗弱至死,不得善终。”

“当年小玉儿的娘亲,我从小陪伴长大的圣女,中咒时不知已有身孕,发现时却也为时已晚。直到小玉儿出生,我们才知道,这咒术竟能通过母亲传到孩童身上。”

“可曾寻过解法?”时静攥紧了身上衣袍,将云停君从来都是雅致洁净的长袖攥出了从未有过的褶皱。

“如何没寻过?实乃是遍寻无果。”长蛇婆婆道,“圣女不愿让旁人见到自己此般模样,将自己关在了后山的泽风洞。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便见一见小玉儿,相处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再叫我带出来。”

“云停君。”长蛇婆婆几乎是恳求的看着他,“这本是檀南丘家事,我不过是前代圣女身畔一低微旧人,不该以此叨扰云停君。但,若你对小玉儿存了情谊,趁着他现在咒术未醒,可否,可否…”

她拭去眼角湿润的泪意,明知残忍,却依旧不得不做棒打鸳鸯的恶人:“…让他活下去。”

圣女的手指有节奏的轻拍着长蛇的手背,她已经有些混沌,却依旧支撑着最后的一丝丝的神智。累月的心神耗弱让她无法继续优雅的坐在桌前,长蛇将她扶到一旁的榻上,跪在榻边的石地上,听圣女断续地开口,说起那些她只能短暂想起的往事。

“那年我到人间去,翻进他家的青石墙,满园都是桂花香。”

“他一直都不知道,他苦寻多日的,不慎走失了的心爱白猫,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他,没有离开一树一树的桂花。”

“我以为我能陪他,青丝,白发,可惜,可惜,他走的那样早,我还来不及再看一看他。”

“他的青丝不像青丝,我的白发不像白发。”

“长蛇啊。”她抓住长蛇伸过来的手,“你知道一首诗吗?”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唏,芳时歇。”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时静尚在门前踌躇,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怀玉见他站在门口,手正是半抬不抬的模样,笑道:“这不是巧了?我正要看看你回没回来,你就要推门进来了。”

他伸手将时静拉进来,摸了摸身前人略显冰凉的脸颊,关切道:“婆婆都跟你说什么了啊?”

时静摇摇头:“没说什么。”

“肯定不太好接受的。”怀玉将自己的手指勾住时静的,“断袖这个事儿,天上地下任是谁都得接受一会儿,咱们若是主动说还好,叫婆婆发现了她难免惊讶的嘛。”

怀玉宽慰道:“若来日见你祖父,我估计也逃不过一顿问话。”

时静想起前几日碧云天的祠堂,他早就想带怀玉回家,可如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

怀玉的手不比时静常年习武,整整比时静小上一圈,骨肉匀净,被他包在手心里,像是真的握了一块暖玉。

他那双小猫爪子昨夜还被时静捧在手里,趁着他睡着的时候,细细修剪了指甲。

怀玉晨起发现,上来就要跟他闹,被他扣在怀里吻了个酣畅淋漓,直到再没力气折腾了才好。

时静将他的手抬至唇畔,在骨节上落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怀玉抬起另一只手顺顺他的头发:“婆婆凶你了?云停君怎么这般委屈?方才不还生龙活虎的吗?”

他现在腿还觉得软呢!

时静不答。

怀玉见他这般,心中竟无端生出些不知缘由的慌乱,他站起身来就要去找长蛇婆婆,问问她都同云停君说了些什么。

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的后背贴紧了云停君的胸膛,时静的心跳重扣着他的脊骨。怀玉整个人被时静从身后揽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怀玉肩上,侧脸埋进怀中人的颈窝里。

时静在他耳畔轻声开口:“我要回碧云天了。”

“嗯?”怀玉偏头去看他,时静在檀南丘住了这么久,倒也是该回去一趟。

“祖父来了信给我。”时静埋在怀玉颈窝,声音发闷。

怀玉奇道:“什么时候?我怎么…?”

“方才。”时静道,“婆婆与我说话时,顺便交给我的。”

“哦。”怀玉不曾有疑,怪不得一回来便如此委屈粘人,原来是得了归家信儿,舍不得走。

“这个节骨眼儿,既是碧云天来的信儿,找你定是有正事。”怀玉微仰着脸,在时静面颊上猫儿撒娇似的蹭了蹭,“就为了这事儿不高兴啊?”

时静不置可否。

怀玉简直觉得好笑:“云停君,你堂堂小战神,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一不高兴还耍上无赖了?”

他凑过去小声道:“明明刚才还…唔!唔唔唔!”

什么小战神!

什么云停君!

敢做不敢当,有本事做事,便别怕人说啊。

捂着旁人的嘴算是怎么回事?

时静放下手,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抱着他,似乎就这样抱着站在这里,就能触摸到神仙也得不来的地老天荒。

怀玉在时静怀中转了个身,云停君的手环在他腰际。

他抱的那样紧,仿佛眼前不只是暂时的分离,一刻也不愿松开。怀玉几乎被他抱的有些上不来气,时静也非是不曾在碧云天与檀南丘两处往来,可从未有一回离去时如此难舍难分。

怀玉只道他是这段日子过的太过顺心遂意,闲逸快活,一时要回到那些纷杂的事里去,难免会有些不乐意的情绪。便抬手搂着他的脖子压下来,自己轻轻凑过去,先是一下一下的轻触,再是齿关轻启,交换了一个温柔缱绻,却不含情|欲的吻。

他的美人倚着他的肩,要他附耳过来,低言细语道:“你办完了事再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